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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迷路
      2010-04-06
      今日午后择了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回家。想是京都总归是棋盘样的格局,无论如何都能折回去。
      如今樱花委实开得好。风轻轻一掠,满山樱花坠落,漩涡一般卷来的樱吹雪啊。
      路遇的神社、寺庙,背后是东山。
      而道路却没有朝着我预想的方向,尽头处是真如堂。很陡的山坡上去,又是岔路。山下大片墓园。石碑森森,地藏石像前清水供养白色菊花,也有谁人折来的樱枝,斜斜欹着。
      山中好静。
      我大概是迷路了罢。
      却也不着急,就坐在寺庙门前的石阶上。暖风拂来,吹梦向何处呢。

      二、旧书
      2010-04-15
      等了一个月,到了临川书店的旧书特价会。
      夜里再悲恸,还是会安慰自己:啊,明天要去买书呢。
      于是早上还是能够起来,微微下着雨。途中遇到一位台湾同学,讨论了一下台版书与大陆书。原来在台湾,大陆书这样便宜呢。
      买回的:
      光绪点石斋石印本《文献通考》廿三册
      涵芬楼影印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明刊本《云仙杂记》一册
      民国廿七年商务印书馆丘汉平编著《历代刑法志》上下两册
      三省堂《枕草子徒然草》一册
      共计3500日元。
      获赠临川书店隔壁咖啡馆茶券一张。
      只是吃茶的力气完全没有。
      在雨中挪回来,所能做的,也只是仔细地,修补残损的书页罢。

      三、周日忧郁症
      2010-04-25
      初中时有双休日,最值得期待的便是周五的黄昏。最后一节课的老师总是有些不讨好,不管他讲什么,我们都心不在焉,偷偷瞥向墙上的挂钟。或者,故作淡定地瞄一眼文具盒里的手表。某一节物理课,我频繁故作淡定扭头看墙,物理老师丢来一枚粉笔头:某某某!你看什么看?有帅哥?他真是……太粗鲁了!

      时间终于会过去。下课铃声解救了我们。

      周五晚上是最好的时光。似乎有漫长的假期摆在面前,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去做,时光变得安详。而这安详很快随着周六的到来而缓缓消减。周六的晚上已有莫可名状的抑郁。周日——周日过得最快。假期的尾巴,休息日的黄昏,有什么比想到“唉,明天一大早有晨读课。明天睡不了懒觉。明天有讨厌的物理课”这些念头更让我沮丧呢。

      高中时几乎没有双休日。难得周日下午半天休息,步履沉重地骑车回去。同学之间讨论的话题也无非这道题该怎么做,下次考试是什么时候。午后能够小睡片刻。至迟不过三点,母亲一定会叫醒我。往往在瞌睡中抱怨:早知道只能睡这么点辰光,不如索性不睡啊。

      黄昏已经到来,窗台上的阳光渐渐泛出薄薄的金色。视野里工行大楼的顶部,总是盘旋着大片鸽子。灰色的尾羽偶尔会亮一亮。有人在广场上放风筝。

      每一个日子都是重复,光阴被无限拉长,几乎看不到尽头。厨房里母亲已经在准备夜饭。四季都有我爱吃的豌豆。或者煮汤,或者清炒,或者炖在笋煲里。实在很香,香得很委屈。母亲看着我吃饭。瓷勺子舀出所有的豌豆,都是我的。要多吃一些——再多吃一些。

      那时候常看《今古传奇》。很喜欢璎璎、小椴。沧月有一篇《曼珠沙华》,也很喜欢。“小叶子”“拜月教”,如今只记得这些零星片段。

      班上有位姓陆的男生,很热爱武侠。我常常向他借书看。有一次借《射雕英雄传》,又借《笑傲江湖》。在教室里偷偷看完了,趁着中午吃饭的时间还给他。他很爱惜,也很珍重,陶醉地重温——不幸被巡查的班主任当场捉拿。那是校外书店借来的旧书。班主任让他到讲台前,亲自撕掉那册《射雕英雄传》。每撕一页,要说一句“我不该看武侠”。我默默无语,只有用力低头,非常用力地,伪装自己在做作业。教室里很静。“我不该看武侠”。陆同学低声重复了许多遍,将书撕完了。我很难过,也很抱歉——如果不是我向他借书,大概他也不会重温,不会站在我们面前撕书。
      我很想告诉他,我是多么的伤心。但一直没有。高中三年,我都以捉弄他为乐。在他凳子上涂胶水,偷偷把香樟果实扔到他水瓶里。和其他同学一起开他的玩笑。似乎也是有过少年之间的温情,甚而至于,娇纵地喊过他“陆哥哥”,而今真是不堪提,不敢想。那时候太不懂事。

      到了高三,陆同学和外校一位姓徐的女孩子恋爱。徐同学的好友昝同学,是本校一位男生的女朋友。那男生是四班的,我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大家都喊他小三。小三和我的初中同学是前后桌。于是陆、徐、昝、小三常常一起玩。我不知怎么和昝同学很要好。她很能打扮自己,有耳洞,涂晶亮的指甲油,能够和小爱人自由地出去玩。她向我借过手抄本的小说看,反复叹息说“写得真好”。而我在心里却是真正的羡慕她。

      高中毕业她请我们到自己家里吃饭,她做了许多菜,众人大吃大喝了一通。那时候我也有喜欢的同学。但一直不敢说话,不敢约见,甚至怕听同学们讲一句,“你和某某某如何如何”这样的话。
      昝姐姐给我辟了一间屋子,让我和他“聊一聊,喝喝茶”。

      那是盛夏的午后,空调气温打得很低,窗帘掩着,我极窘迫。坐立难安。幸好屋子里有电视。无聊的节目一个一个调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到底连茶也没有喝,便离开了那柔光照拂的房间。

      大学时终于和那位同学在一起。而总归是虚妄的距离与隔膜。于是结束名份时,连理由都不需要。

      读大学时第一个愿望,居然是“打耳洞”。两个不够,一气打了四个。甚至想打六个——但一耳三钳是满族妇女的风俗。大概也只是一时意气罢。母亲后来发现那四个耳洞,十分生气。父亲更是怒不可当。还好耳垂薄,耳洞很容易就堵上。母亲批准,允许保留两个。但,“不许耳坠”“只能耳钉”。那时候却已连耳钉都不想要,茶叶梗子就好了罢。

      周日忧郁症是大学四年都不曾有过的。四年山居生活悠闲恣意,除了上课热爱点名的毛概老师朱先生比较难缠外,其余的课都可以自由应对。“每一天都可以当周末来过吧”。那时候想,却也是有些绝望的。

      到今天,周日忧郁症居然卷土重来。想到明后两日尚需赶早课,黄金周前夜尚需无限拖堂——厌学情绪膨胀。新居在一楼,四月末的天气也要开电暖器。黄昏坠落,中学时对周日黄昏抗拒的情绪汹汹而至。锅台清冷,超市豌豆三百元若干粒——煮豌豆汤的兴趣也没有啦。然而……然而,终归是如此。

      四、无题
      2010-05-04
      在很长很高的天桥上看月亮。大略是满月罢,风移云涌,山那边是海水,隐约有声浪。
      无端想起幼年时期随母亲北上省亲,父亲领我们去看海。海轮,栈桥,礁石,鸥鸟,远远推来的浪潮,沙滩上横行的小蟹。有一次看到一位姑娘木呆呆走到海水深处去,我说,她要自杀么?父亲说,也许她是要游泳。然而很快,我们发现,她确实是要自杀。一个浪头打来,她被海水卷去,只见她花色鲜艳的裙摆,在湛蓝的海水里沉浮。立时有人营救。又看到远远奔来一个男人,疯狂地喊着什么,跳到海水里,拼力将那姑娘拖拽上岸。幸而她没有大碍。那男人抱着她又摇又晃,放声大哭。父亲站起来带我离开,很是不屑的样子。
      畸零人,畸零人,没有想到今日空山之中能看到这样好的月亮。不能说,不能说,声音再大一些,恐怕就要惊散,这一刻的,所有罢。

      五、无题
      2010-05-07
      从关空回京都的路上,车内乘客只有三人。一对母子,我。那母亲白发皤然,妆容清净。儿子微胖,很敦厚的模样。夜色中望见大片与天相接的海水,十分安静。包袱皮里有书,但车内没有开灯,因此不能打开看。到京都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东寺五重塔。开始下雨,古都静夜安详。樱花早已过季。隐约看见木香花和杜鹃,沉沉堆叠。那对母子住在五条一处深巷内,两边是古老木质结构民居。车停下来,儿子搀扶母亲下车。她低首微笑,说再见。儿子打开木门,请她进去,她抬手亮了灯,荻色和服的衣摆掠过门边。耽溺于微小事物与风花雪月,到底也只是写太平文章的心思。以后会如何——不可想。厌烦了一种叙述,只想保持安静。而突如其来的,吉光片羽般的印象,又引诱得人蠢蠢欲动——书写欲。然而如今已成习惯的书写模式已经不能给我安全感。雨刮器划过车窗,细小的雨珠又很快布满。路过鸭川,路过四条,路过一处一处神社,路过墓地,空城一般静寂。

      六、初夏
      2010-05-07
      冬天的时候,在《岁时记》里写了此前没有见过的,京都的初夏。
      如今初夏真的到了,却比想象之中还要好。微雨,凉风,碧树,有人执伞而来。邻家院中开了满架沉沉的木香。教堂外开着鸢尾、棣棠(也就是山吹呀,这边五月某处寺庙还有山吹祭)、蔷薇、绣球。夜里回来,雨已经停了。空中云气氤氲,居然也能看到明亮的星星。如果抬头看得久一些,可以看到更多粒。那家四平米的小花店正待下班,门前摆着各种可爱的盆栽。绣球有许多品种,有的开得大些,有的开得只是玉雪的一小团。可惜标注的名牌都是片假名书写,我完全不能认出。又发现那家书店门口移栽来一株很大的月季,傍着银杏树栽下。花还在开,颜色真好。

      七、无题
      2010-05-10
      当年嫁过去,多半是父母之命。认为那一边很好,大抵可保你后半生安稳富足。你也抗拒,挣扎,哭泣。那边厢爱着的一位蓬首苍苍,似乎会给你带来所有的颠沛、辗转、离乱。然而毕竟,你是爱着的呀。最后母亲握着你的手掩泪道,去罢,以后过着过着便习惯了。耳鬓厮磨,荣辱共担,难免没有恩情。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
      于是远嫁,成亲,自此在你的名姓前冠着夫家的姓氏。
      初为新妇的一年,你低眉婉顺,晨夕侍奉翁姑,扫除炊煮,事事用心。生活纵有不如意之处,却也平静。有时你想,大抵就是这样了罢。母亲也喜悦,敦促你快快诞育孩儿,那时候,“你就更安心了”。
      然而彼年暮春,山中冶游,不期然故人相逢。啊那故人啊,他的眉眼与姿态,他依旧蓬首苍苍,青衫芒鞋,他携琴而至。你要与他唱歌么?唱少年时的竹枝词,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还是唱,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啊或者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也许……也许不必唱,也不必说,不可说,只是看一看便好了。那么,那么相拥罢。碧野如茵,云天如盖,你说便作这山鬼,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呀……不要走,这一刻不要停,冻结在此罢,天降的冰霜永久的冻结在此罢。然而暮色迟来,晚风徐动,那随行的小鬟从沉酣中醒来,满山寻着夫人。夫人夫人,你在哪里呢。啊在这里。仓皇掩襟,鬓丝粗掠,那爱悦将变成长久的煎熬,那缱绻将难抵漫长的别离。你要走了罢。狠心别去,那故人只是望着你微笑,你真恨这样的微笑,郎君,莫若我随你去罢。故人轻道,你终有一日会随我来。
      归途中尚需敛容向小鬟掩饰面上未曾褪尽的轻红。夫人,夫人,那栀子花开得好呢。啊,啊,什么?有花开?是啊,是栀子。夫人,你在想什么呢?啊,没有什么。夫人,你的头发乱啦,我来给你梳一梳。啊……不要。不必了。那簪环是他方才亲手除去,那发间留有那人的余温。便是想念,便是淹煎,也有这样一层薄薄的,温存的底色。让它们留得再久一些……此夜的漫长如何忍耐,枕畔人分明是朝夕相对的丈夫,却如何这般嫌厌。那嫌厌,丈夫也是懂得的罢。
      此后的数年,往往还是能见到故人。而每一番要私奔,却又要想到,家中……家中,无论如何,还有孩儿呢。
      故人道,你与我在一起,我们也会有孩儿……
      啊是啊……但是……还有父母,他们若然知道我与你出奔……会疯掉的……
      你要信我,你所要的,我都会给你。
      啊我如何不信你。这么多年来……泪雨零星,强自笑道,便是什么都没有,我也是愿意跟你在一起的。
      故人叹息,抚你的眉,又抚你的鬓,低声道,你痛苦么。
      余生这样长,想到这里,你总是难以呼吸,几乎战栗。痛苦……这两个字,如何敢说出来。倘若说出来,便是今日,也捱不过去罢。
      倏忽五年过去,今日的你,除了离婚,还能做什么呢……
      -------------------------
      胡言乱语非论本事,乃喻其他,切莫牵连。
      不惟牢骚,只愿“离婚”二字明志明心。。。

      八、山居
      2010-05-13
      总有一些东西是难以留住的。譬如山里不知何处传来的花香,雨后弥漫的云气,青空之上能在山里留下阴影的层云,涟漪,花枝,竹风铃的声音(每一时每一刻的风都不一样啊)。
      午饭过后到后山散步,暮春初夏,好多修学旅行的小朋友。
      “想推倒那一个!”我对riku姐姐说,悄悄指着一个包子脸齐刘海的小萝莉(她的裙子刚好到膝盖……)。
      走的路就是岁时记中写过的,银阁寺前的山坡。
      夏椿开了(别名娑罗树,释教圣树)。
      (ps:不是桫椤树,也不是梭罗树。
      桫椤也称树蕨、刺挱椤,蕨类植物,桫椤科,木本。它曾是恐龙的主要食物。
      梭罗树,梧桐科,常绿乔木。
      唉我是偏执的bt。)

      夏椿,娑罗树(不是桫椤树,也不是梭罗树,也不是七叶树,是娑罗树……)
      阳光从檐角照下来,猫在睡觉。小姑娘们咯咯笑着。廊下有人沏茶。艳服长袖的女子啊,流水之上金色的涟漪。真想让光阴停一停,然而只是无计相留。
      许多家小店,陆明买明信片给孟荻的那家店也在。
      黑船屋的帘子啊风里轻轻飘着。
      明信片都是一百元一张。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能梦见陆明和孟荻,好像她们真的存在着。我请来了她们,写了她们,又送走了她们。
      最初写完《岁时记》时,虚空极了。需要用力呼吸才能确定,她们不是真的,她们只是我写过的若干姑娘中的两个而已。
      然而我能够梦见她们,一次又一次。
      四月初去奈良,路过宇治。两边山中的竹海朝我涌来,我几乎要拿起电话给孟荻发短信。孟荻不是住在宇治山中么。
      这是迄今最疯魔的一次?
      摄影什么的都无法留住的东西,那就只能再一次的,回到文本叙述罢。

      九、香气
      2010-05-14
      初来时喜欢在那樟树下看月亮。
      有一日听到身旁有人在电话里约地点:我就在学校那棵大榕树下。
      我忍不住侧首道:不是榕树,是樟树。
      那人一愣,倒也改口:哦哦,是大樟树下。
      这几日夜里回去得晚。樟花香气原本是淡的,而浸着潮润的夜气,仿似有了某种流动的触觉。这一处浓一些,那一处薄薄的,快要散尽了。

      五年前冬天,行到某处山中,忽而闻见腊梅的香气。颤颤几不能言,在山道中狂奔,逐到花前,四顾无人,偷了几枝,藏在书包里带回学校。

      有一次在狐狸家,看到她桌前一枝干枯的碧桃花枝,花瓣虽已枯萎,颜色却还在。好惊奇:桃花不是最容易落的么?
      她笑,用小木头夹固定着倒挂在窗前,花瓣缓缓风干,花枝枯萎,却能够保留着本来的姿态的色泽。
      后来看到《窃明》里孙小姐将心上人赠送的梅花枝以金线缠绕稳固,以期花开不败,信物长存。
      于是知道……想留下的话,有些东西,到底还是能留下的。

      只是香气,香气似乎是很难留住的罢。

      三年前在京,有一罐很小的栀子香膏。挑了一旋涂开,问:这个气味,你认得?
      答:不知道……
      当下哭笑不得:栀子也不认得?
      答:北地……北地不常见。

      前番在笔袋隔层居然翻出这只很小的罐子。边角已经锈蚀,香膏也已干枯。气味变得很轻,还有铁锈的味道,旧物在,旧恩也在,此前没有留意,也不会将“旧物”“旧恩”之类迂陋的词放在心上。只是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十、葵祭
      2010-05-15
      五月十五日京都有葵祭,孟荻约陆明一起看。等待回复时颇惴惴,不太想听到诸如“那天有事”“恐怕不能去看”之类的答案。
      当然,陆明很快说,很好,我也正想问你去不去。
      她们约在贺茂桥畔见面。是日天阴,天气预报说降水概率超过百分之六十,那么必然是要落雨。孟荻带了伞,早早到贺茂桥边。
      去年十一月她们同去御所看时代祭,倒没有想象中那样精致华丽。平安时代游行队列中,扮演童女的小姑娘由穿现代和服的母亲牵着手,几匹瘦马懒洋洋在阳光下散步,牵马的男子戴着眼镜。很有历史错乱感。她们等到紫式部与清少纳言路过便再无兴趣,在御所买了两枚抹茶冰激淋,一壁吃一壁看红叶,聊作安慰。难怪研究室一位日本师姐颇不屑:与其说是追忆平安朝的风雅,倒不如说这信仰、复古已经沦落为一桩观光项目呢。
      陆明远远向她招手,她竟有些不好意思,大有暌违之感。其实她们上周刚在图书馆碰见过。贺茂河岸边有不少观光游客。她们在靠近水畔的草坡上坐下。葵祭游行队伍上午从御所出发,到下鸭神社,再到上贺茂神社。这个时候队伍大概刚刚走出御所,河边等待的人们都施施然聊天笑闹,权当春游。
      陆明拿出便当盒,笑道:“早上刚刚做的。”一排紫菜卷。知道她总忘记吃早饭。
      “挺想看看代斋王是不是个美人。”陆明笑。
      葵祭中最引人注目的代斋王行列。平安时期嵯峨天皇为祈战乱平息,命皇女前往贺茂神社祭祀,称之贺茂斋院,从此成为定制。如今此制早已废除,扮演斋王的女子便被称作代斋王。
      孟荻笑道:“平安朝的美人,都是包子脸。”
      陆明恶毒:“是倒瓜子脸。”

      河堤上游行队列慢悠悠过来,在四围碧青植物的映衬下,确也很美。队伍行得太慢,她们只勉强望见簇拥着代斋王的一群童女,清一色白襦朱袴,粉面乌发。
      天色愈发阴沉,不待孟荻说“是不是快下雨了”,便兜头一泼湿淋淋的雨水,众人都很平静地撑开伞,远处的游行队列也如常在雨中前进,那朱红很快洇作胭脂色。
      孟荻举着伞,她个子比陆明小一些。陆明接过伞,二人并立,一时沉默。雨势愈疾,陆明笑道,罢了,回去看新闻罢,不在这里等了。
      孟荻微有惆怅。并非是多么想看金冠、十二单的代斋王,无非是想与她并肩一处,听她笑说,“倒瓜子脸”。
      “我今天都有空。”陆明说。
      孟荻立刻高兴起来。
      她们撑一把伞往回走。走到知恩寺旁的吉冈书店,陆明挑了两册文库本,又笑:“将来回国,托运书的费用大概和书钱差不多。”
      她明年就要回国——孟荻一静,说不出话来。
      又走到井上书房,店主是沉默的白发老人。这家多文史哲书籍,只是定价偏贵。

      知恩寺门庭清寂,她们在廊下避雨。佛殿钟声传来,悠悠一两声,令人很难分清这是清晨还是薄暮。孟荻想起除夜当晚,城中寺庙有除厄钟声,一百零八下。当时她们两人一起走在清寂无人的街上,只为听钟声。
      碰巧遇到碧沉,她推着自行车在阶下朝她们笑:“你们怎么傻乎乎站在那里?”又笑,“我以为你们会去看葵祭。”
      “去看啦,但雨实在太大。”孟荻解释。
      “我也去看的,代斋王坐在车上还好,其他人衣服全给淋湿,还一板一眼在雨里走。”碧沉笑着眨眨眼,“我先回去,你们继续聊天儿。”
      她们一笑,都有些不好意思。
      ——<岁时记·春·梅雨>

      ------
      方才去了下鸭神社,满坑满谷俱是游人。
      我真想看一看代斋王的倒瓜子脸呀。
      参道旁流水之畔疏疏开着菖蒲。遇到一枚小萝莉,齐眉刘海,柔软的头发,红白格小布裙。她被有兔子一样温和的眼神的父亲牵在手里。我们都笑起来。
      “真可爱。”看到这样萌的萝莉,是很难淡定的吧……
      飞来两只红蜻蜓。她好奇地,探究地,看了一眼父亲,又瞧我一眼,抿嘴笑。
      “轻轻的,不要惊扰它们呀。”那位父亲温声道。
      她立定,微微前倾着柔软的小身体,双手向后,脑袋探近红蜻蜓栖息的树枝,屏息,双睫也不扑闪。
      真希望红蜻蜓留得久一些。这一刻心里是很温存的罢。
      当然……当然红蜻蜓还是要飞走的。小萝莉离开时朝我张了张小手掌,说再见。

      听到三位妓女讨论本月的收益。端着小镜子抠眼线——我悚然地看那画眼线的动作,好担心她伤到眼珠。

      后来嗒然而返。大抵是天气太好的缘故。
      此日也不能遇见陆明罢……

      小说里有一处写得不对:十五日的知恩院有手工市,非常热闹,是不会“门庭清寂”的。
      然而小说里的这一日天气不好,手工市会停办。如此看来……也没有错。

      十一、无题
      2010-05-15
      方才和H君吃饭,说到“是否在博士期间生孩子”。
      H君对我的淡定很不以为然:你以为生育是这样简单的么。受孕的过程确实不复杂,但其后你的身体会发生种种变化,包括你的生活……分娩时的痛苦倒在其次,关键是日后如何抚养孩子,如何教育……你的生活会因为孩子而改变。譬如,你以为可以挺着大肚子去听课,但如果你身体不佳,必须卧床静养?如果教室里都是一群年轻学生,他们用奇特的眼神盯着你的肚子?譬如,你以为可以怀孕期间写论文。但你不能长时间面对电脑。也许查资料的时候孩子狠狠踢了你一下,以至于你不得不离开档案馆跑进卫生间。
      ……
      等等。
      H君道,不过还是很佩服身边那些强大的,博士期间怀孕的学姐们。她们抱着大肚子在学校里缓慢地行走,生育、拿博士号云云。
      不过——她问我,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生子呢?
      我愣了愣,所能想到的理由,也只是一条,“妈妈希望这样”。
      ——自己不想?
      ——不想。至少不是特别想。
      她很同情:以后我如果有了女儿,是很难舍得让女儿去承受生育之苦的罢。更不会催着女儿说什么,“哎呀,快结婚吧,快生小孩吧”这样的话。自家女儿闺阁里当公主养着,竟然要和另一个陌生男人发生关系,并为他,为他的家族生育儿女!太可怕了……
      我道:也许我的妈妈认为,一旦我有了家庭和孩子,我就能够安定下来,安定也意味着幸福——在她看来。她不希望我的生活偏离所谓“正常人”,或者是“普世价值”的轨道。设若我三十岁还没有结婚,那么不管我自己以为生活多么充实、安定,她都会认为我是个不幸的人。如今她身边的同龄人不乏有做了祖母、外祖母的,她很羡慕她们的生活,很希望有一天也有一个小孩子喊她“奶奶”“外婆”——我如果不满足她的话,也是很自私的罢。
      H君:若说自私,她这样要求你,不也是自私么。
      我:对于父母,哪里可以言及“自私”呢。让他们有满足感,也是我生活的一种意义罢。
      H君:……(大概对我很无语罢……)
      我:……(对自己的话表示无语……)
      H君:真悲剧,我们居然到了谈论这些问题的年龄。
      我:……还好罢。其实我以为,更悲剧的是,我们假设中的,那个孩子的父亲,还没有影子呢……
      ……
      H君:那我们还是聊一聊功课罢……

      十二、少年
      2010-05-16
      想起从高一到高三的这段时间内,一直和Z君保持书信往来。其实我们每天都能见面。高一的时候我在二班,他在十一班。高二分班后他在六班,我还是在二班。二班在五楼,六班在四楼。

      有一天夜自修我收语文练习册,有同学拒交,缠着我道,哎呀呀,不交不交。后来在老师那边无法交差。老师让我回去再催一次。办公室离教室实在不近,我切齿地冲上楼,闯进教室就道:XXX!你不交作业的话,还是自己去跟老师交涉吧!

      教室忽然一静。我愣了愣,周围陡然一阵尖叫,接着是欢呼。我懵懂中发现这个教室是如此陌生,更可怪的是,有人在喊着Z君的名字。Z君微笑的脸也落到了我的视线中。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教室,仓皇夺门而去——这件八卦他们讲了很久。

      Z君是对门哥哥的好朋友。那时我往往希望见到他。但真见到他时又十分不想见。连喊他一声都不情愿。早上他在校门口检查校徽,我都会避得远一些,宁可从政教处主任面前经过。不过我常常忘记戴校徽,那时候不得不蹩到他跟前,暗示他网开一面(不戴校徽的话会扣除本班日常评比的分数,会被班主任请去喝茶等等)。他很淡定地点点头,就这样过去了。

      最初一封书信似乎是他写来的。那时小说儿的手抄本在他那边。他看了过后写了很长的评论。开篇是说文中事,后来渐渐说到自己的童年,说小说中哪处与他的经历相契云云。又引《传道书》中的句子。我十分小心地看这封信,看完后不知该怎么处置它——藏在哪里呢,书本中?柜子里?空调通风口?……那时候我是没有隐私的人罢,放在任何角落都有可能被父母搜出来。所以只能,随身携带。于是第一封信被我藏在物理笔记本的夹页里(两页纸用胶水粘起来,信塞在里面,封严)。

      后来写信就成了常态。我这边有很忠实的信使:晓云,翊菲。他那边的信使更多。有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就记得那些可爱的男学生,在我们教室窗口晃一晃,眨眨眼,我溜出去,他们很小心地塞来一张纸条,有时候是很小的信封。

      我不知道那时候怎么有那么多可以写的东西。有很多是在写我的恐慌与绝望。对独裁者父亲的恐惧与愤恨占了很大篇幅。他的复信多半是在安慰我,劝慰我“这些都是会过去的”“要懂得与父亲交流”云云。

      当然也有可爱的事。譬如数学老师的行止,物理老师的八卦,准备到哪里偷花之类。《再见,如果还会再见》里也有写过这一节:
      ------------
      高中时,他们频繁传递字条。
      “吴嘉南:今天图书馆外的红叶李开了,我和浣君偷折了很大一束。现在在上英语课,讲昨天考试的卷子。刚刚朱一鸿问老师,为什么这道选择题选B?老师就很认真地回答,你问我为什么选B,我问你为什么不选B?大家就笑。老师还是很认真继续解释,因为A、C、D都是错的。花束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瓶子里,我总是担心花枝重心不稳,洒一桌子水就会很糟糕。花瓣已开始凋落,正落在这张纸上。我把它们叠在纸张里,你打开的时候就能看见。”
      “吴嘉南:今天放学一起去书店吧?”
      有时也在考试间隙用稿纸给他写信。
      “物理考试,还有三十分钟交卷。我给你写信,很久没有联系。我现在想的是毕业后可以旅行。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在眼下的江临。”
      ------------

      零三年非典时期我很应景地发烧——且恰好赶上月考。逃掉考试是我此前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但那一次医务室大夫很紧张地对我说:你必须停止考试,必须立刻去医院检查隔离!就这样,我考完一场语文、一场地理之后,就被通知家长送去医院。

      等待父母来接我的辰光,物理已经开考了。我安耽地待在医务室吹空调、喝热水,满心都是愉悦。之后是到班主任那里请假。班主任在某处监考,我走到那个教室门口,突然发现那个教室里有Z君。当时眼神很快地和他碰了一下,他似乎很忧虑,我心里有些小小的狡诈的隐秘的快乐,仿佛是说:嘿嘿,你着急了吧!

      当然在医院里还是被相当地折腾了一通。彼时风声鹤唳如临大敌。幸好三天后排除非典可能,恢复正常治疗。在这段时间里家里接到若干电话,多是同学的问候。我小心翼翼问妈妈,有谁呢?妈妈说,哦,晓云啊,媛啊,曹啊,翊菲啊,等等。妈妈顿了顿,颇有深意地说,有个男生!他没说他是谁,只说是你同学。我紧张起来。妈妈诡秘地笑了一下,握了握我的手,嗯……还好那个电话不是你爸爸接的,不然就糟糕了。我也暗自惴惴了很久。

      回校当天他就在楼下遇到我,望着我,很长地松了一口气,也没有说什么。两厢保持很远的安全距离,沉默了很久。我终于沉不住气问:你打我家电话了?
      嗯。
      !!!我当时很想用三个感叹号表达愤怒、惊叹、悲喜……等等复杂的情绪。但只是很淡然地:下次不要打了,你不能保证下次不被我爸爸接到。
      嗯。

      高二那年,我们发现各自的书信越积越多。我这边实在疲于应对躲避父亲的地毯式搜查,便侥幸地将书信们装在一只大信封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放到衣柜里。

      悲剧的是父亲很快发现了它们。

      接下来的早晨——我满面倦容,带着前夜因哭泣而有些眯住的眼睛,在学校遇到Z君,告诉他,以后就不要传纸条啦……

      那只大信封后来的命运是:被父亲切齿地、鄙弃地、耻笑地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不过我实在不知觉悟,很快又恢复了信件往来。最嚣张的是物理竞赛辅导课(Z君的班主任是我的物理老师、邻居),Z君坐在我斜对角方向,忽然抛来一张纸团,非常准确地落到我的帽子里。我恼怒地回视,但还是没有把纸团扔掉,而是谨慎地取出、展开、阅读、回复。

      就这样到了毕业。

      毕业后似乎也不在乎这些纸条是否被父亲发现,只是稍作掩饰,将它们又装了一只信封,塞到空调的后面。

      人事辗转。彼年夏与Z君交恶,恨恨向他索回我给他的全部书信。他当下怔怔不语,我犹不自知,扬声要他返还。他后来是还给我的,也是一只很厚的大信封,一张一张叠得很整齐。

      我曾在夜里回顾过这些字纸,笔划俨然,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那些向晚开过的海棠,高楼上的鸽群,郊外的教堂,暮春的流水——都没有过去太久,桩桩件件都很真切。我曾也是这样走来,曾也有过这种种心思。我惊讶的是当初自己有过这么多“悲愤”“伤心”“欢喜”,还曾轻言过“生死”,曾祈望过“未来”。又笑又叹,竟如看着另一个人,全然不承认,这就是我了。

      在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这些旧日书信时,它们很不幸地,再次暴露在父亲的眼前。父亲很愤怒,认为我是一个邪恶的人。当然他已不会如当初亲手处决它们。而是,“自裁吧”。

      我便把它们统统扔掉了。

      -------完-------

      附:

      后来又过了一两年,忽然想起来的时候,有些舍不得的意思:为什么要扔掉呢?也许应该备份?为彼时的流水、晚云、高楼、落英,为彼时的纵情、曲折、哀愁、喜悦?

      方才看《一个民国少女的日记》,翻了若干页,忽而想起少年事——如果文小姐不是青春夭亡,大抵是不能将这些日记、书信公诸于众的罢。

      所以,“统统扔掉”,也是很好的。

      十三、无题
      2010-05-17
      我想,我想把樟花的香气封在一个瓶子里。啊不惟樟花,还有栀子……还有那些可爱的花,把它们的香气……最好还有,还有这里的月色。从眉月到满月……统统的,封在一个瓶子里。夏天到来的时候——哦夏天的时候……还会有萤虫的微光——我背回来,给你。啊,还有,还有那只兔。还有书册。

      十四、空山
      2010-05-20
      周一周二课最多,周四最清闲。下午起意到后山去,然而出门却又下起雨。在廊下踌躇了片刻还是去了。

      先回家添衣服,而后去后山。到银阁寺,再到八神社。自行车停在路边,上山都是步行。道中游人不多,我最喜爱这样的清净。今年没有专程赏樱,如今看到樱树结满红红绿绿的小果子,又落了满地。和樱桃有些像,但是不能食用,连鸟雀都不过问,大约是很苦罢。

      银阁寺不能常去——毕竟是要门票。那么到旁边的八神社罢。这家神社是稻荷神社,似乎供奉着掌管农业风雨一类的神灵。纸灯多是料理店、酒厂送来的供奉。此处人迹罕至,去年冬夜曾独行到此,隔着鸟居远远看廊内的灯火,以为是很长的石阶,其实走几步也就到了。石阶下是杜鹃,上周来时开得很好,今天的颜色已经很淡,雨地里堆积着落花,看起来很可怜。走到石阶尽头,拐入山中的空地,四围山色碧青。最多的是樱树与香樟。建筑散发出旧木气息,石基上积满青苔。踩着落叶走到山栏之畔,身下是茫茫绿野,海浪一般把我推及高处,又轻轻落回去。我执一柄红伞,衬着满眼的绿,只觉得可爱。

      在山里听见鸟鸣,那啼声是我熟悉的。这个季节最多这样的鸟声罢。故家的窗下听过,南方的山里听过。喉啭水音,滴沥沥。“莺声溜得圆”,正是“圆”的意思。然而仰望四顾,却不见鸟在哪里。雨忽来忽止,云气从深山之中起来。在住处的阁楼看这座山,往往以为这云气是山里的炊烟。走到其中才知道,真真切切的云山啊。

      下山时看到水泽旁开着的菖蒲,很瘦一支。剑一般的茎叶,却挑出这样柔软的花瓣。那紫色真好,能作美人的衣裳。纯净的颜色之中,我还喜欢鸭跖草的花,可惜不能作染料,都是很难留住的颜色罢。

      黄昏已至,去哲学之道看猫。暌违数月,不知它们是否还记得我。途中有老婆婆牵着秋田犬散步,同我招呼:天气真好啊。那秋田温柔地望着我——其实我素来是怕狗的呀。

      这一途遇见的人家我已熟悉,哪家有梅花,哪家有蔷薇,哪家有可爱的花篓,哪家窗下的暖帘很好——都是亲切的。我与这些风景本无干系,它们却像故人一样留给我记忆,并有一种温存。譬如有一家窗下总插着新鲜花束。去冬来时,一次是郁金香,一次是山茶。今日看到的是三五支花菖蒲。檐下的灯已经亮了,一小团柔光照见我。我几乎要向这花束与灯光打招呼:别来无恙?

      道中寂静,只有鸟声,远远近近传过来。林木太茂盛,有风时便有雨水从枝叶上簌簌洒落。风一停,伞面也静了。不知道究竟是否在下雨。想奔跑,才出去两步又悄悄地,蹑足停下,只用很轻的,狐狸样的步子走,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绿意中的神灵。我想这样深浓的绿,也许真有神灵罢?或许,还有龙猫,乘着猫巴士来?西田几多郎在此间散步能够有所领悟——哲学家会想什么呢?我总是难免多情,拂过的风,变幻的云雾,植物的清气,流水的涟漪——其实这样的多情也不算放纵罢?

      走到深处去,终于见到了猫们。它们围拢而来,我可以抱它们。在山寺偏门的石阶前,和它们说了很久的话,像去年冬天一样。岁时有信,草木山川俱有情意。与之相亲相近,多余的心思皆不必有。行到此中来,草木山川虽不认得我,我却是认得它们的。

      远远的,看到人家院前开着一簇芍药。洁白的花盘,玉雪一般。我想走近看,猫们绕着我,咪唔一声。啊莞尔,那我不去看花,还是陪你们罢。

      归来时已是暮霭如醉,终于奔跑起来,有很真切的喜悦。独行的静谧、欢愉,只有风知道,山知道,流水知道,树木知道,山寺门前的猫们知道。

      回学校的路上看见夕晖,薄薄的一层,金红的,在山峦的边缘。人声如潮涌缓缓恢复,市声起来。山居人家门扉半掩,廊下素纹和服的老妇在修剪绣球花枝。我也认得她,那一日清晨,看到她在石阶之上擎着一丛绿枝子,微笑着与邻人交谈。再过几天,绣球们都该盛放了罢。满城的绣球花,堆成花墙,我是否也可以像千寻一样,在这花墙之中奔跑?

      即便一直是访客,是寄居者,是畸零人,这一切与我已然有情意,只是如此,哪怕是一日一日的重复,也觉得喜欢。

      来日要写在纸上,走过的路,听过的风,看过的花,饮过的酒,都是好的。

      十五、无题
      2010-05-22
      夜里吃拉面去,住处附近的小店,开到凌晨才关门。
      店主是一对情侣,也许是年轻夫妇。男人很摇滚范儿,精瘦,裹头巾,小胡子结成辫子,看起来很不正经,但煮面切叉烧的动作都特别好看,小臂很有力量,笑容也好。女人同样精瘦峭拔,发髻堆在脑袋上面,紫棠色面皮,一口特别好的牙齿,笑起来有温度,声音也明亮。
      店里放着不知所云的音乐,红布帘子下,他们很有序地忙碌。
      riku姐姐说,女人看起来很像冲绳人。
      面端上来,铺了厚厚一层葱。我说喔,也许他们是私奔到这里来的。男人玩儿音乐,去冲绳拐走了女人。两人大概有一辆吉普车,翻山越岭,挣多少钱花多少,然后发现京都不错。很爱吃这里的拉面。吃了若干家之后决定自己也开一家。凌晨歇业后,他们大概还要去哪里演出,白天再睡觉……
      我们一边吃一边大声用中文编故事,他们听不懂,只是朝我们笑。这样的笑容真好,清澈的,天真的,有希望的。
      吃完后回去,山头半轮月亮,照见阁楼的轮廓。邻居家的芍药开着。忽然想到现在的生活里有一种“自由”,我热爱的自由,可以走到任何一处去、没有顾虑的自由。周密的计划、明确的目标,也许都不必,今朝风日好——那么就安享今朝罢。喂喂,过不下去怎么办?过不下去的话,也只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罢。“岁月为百代之过客,逝去之年亦为旅人也。于舟楫上过生涯,或执马辔而终其一生之人,日日生活皆为行旅……不知何年起,吾亦因见浮云随风飘而飘泊意念大动,经流浪海边,于去秋返回江上破屋,扫除旧蜘蛛网续住一段时日后,斯年已届岁暮,至春天来而目睹春霞弥漫天空,忽起过白河关欲念,吾心如受鬼神缠绕,为旅神道祖神召唤,因而坐立不安”——这样便好,如果要将每一种希望、快乐、欲望都“等待来日”,今日应当“忍耐”“克制”,也许来日,也还是有“忍耐”“克制”的罢。看来真是不断堕落散漫下去了啊。

      十六、暴雨
      2010-05-23
      果然是暴雨,中午去学校,很难忍受韩国同学气味浓烈的香水,到另一间研究室去,在喜爱的姐姐那里喝茶、吃栗子、听八卦。
      暴雨天在屋子里很适宜做这样的事。
      茶汤冲到无色无味,话依然在继续。如果窗外的天色一直这样青青沈沈,雨意弥漫,一直不要黯淡下去,就好了呀。
      晚上回来,在暴雨里逆风骑车打伞。穿越马路到便利店买食物和电池。高中时特别讨厌下雨天,因为车技太差,穿着雨衣,常常会因为雨衣被风鼓起而摔倒。跌在地上很狼狈。
      吃饭卷,想起在京时,往往喜欢去711。右安门附近没有711,夜里也少有超市开门。某一天夜里实在饿了,到底难以抑制,冲到马兰拉面去。穿睡衣,捏一张十块钱钞票,在空旷的,油哈气的厅内吃面。邻桌是一位夜间工作的姑娘,蕾丝吊带有些松弛,头发堆在肩上,鞋跟太高,小腿肌肉绷紧出好大一块。她在发短信,后来被车接走了。我也吃完面,回住处。头顶一盘月亮。楼道寂静,屋子里有猫在等我——如今,也真想有一只猫等着我啊。

      十七、死亡调查
      2010-05-24
      风雨之夜,有人悄悄地死去了。

      他——也许是她,姑且代称他罢,原本是安睡着。枕边还有未读完的书,摊开,书页略略卷着。

      残茶的渍,空掉的碗,没有晾干的衣物,小小的可怜的植物。然后他死去了。

      他死于风雨之声,敲打窗棂、草木的响声。

      死于隔窗传来的,邻家檐下的风铃之声。有瓷风铃,江户烧,描着微笑的猫脸。还有竹风铃,长长短短的竹管,因为风的角度、强弱,每一刻的声音都不相同。像箫管,低咽的,风是奏者。风也许皓发长衫,没有人见过风。

      死于深浓的爱意。他应该很爱一个人,或者很爱一只猫,乃至植物,风景,世情。至为深浓的爱意往往意味静默、忍耐、隐形,所以死去的时候,他不会惊扰到任何一种物体。

      死于温柔的寂寞。没有棱角的,敦厚的,寂寞。像盛甘醴的酒器,月轮一样的弧度。像九月荒原的蓼草,傍着水,水里映着一穗影子,沉下来。像岁除夜中的落雪,像鬓白,像未亡人的眼睛。

      十八、黃昏
      2010-05-26
      “要過生日了啊,想要什么禮物呢?”
      “啊……什么都不要,你能記得就很開心了。況且我自己也不過生日呀。”
      “不行……禮物還是要有的。”
      “寄過來很不方便呢,心意到了就可以啦。”
      “可是我還是想送你一件禮物,送什么都可以。”
      “黃昏。”
      “啊?黃昏?”
      “對不起對不起,打錯了,是‘嘿嘿’,不是‘黃昏’。”
      “哦。”

      若干天后,夜里回來打開郵箱,遠人的信靜靜的,薄薄的。
      狐疑地打開,一張照片兒落下來。
      “圓明園的黃昏。生日快樂。”

      十九、无题
      2010-05-29
      昨夜实在有一个很长的梦。被叫醒时恍惚不已,渐而觉出先前的是梦,眼下的才是人间。

      祖父过世后,一直无有明确的概念,认为他不在了。整理日记,也常常能见到有关他的记叙。仿佛暑假回去,我还能见到他,承欢膝下,静静消磨大半个下午。

      梦里一家都住在废弃的旧宅里。那阁楼是我没有见过的,不知如何会有大蛇经过的痕迹。祖父缓缓从楼梯间过来,温温向我,唤我乳名,道说今日方晒了被子,也种了花。说这是好天气,“真是好极了的天气啊”。说着他却泫然欲泣,我大惊,面前的祖父是我少年时所见的样子,白发白衫,神情很好,并非后来垂垂老去时的憔悴病容——好端端的,如何会这样悲伤?我前去牵他的手,说我跟爷爷去看花。母亲惊呼,说这旧宅里有蛇,命我不可乱动。蛇太可怕了……于是我踯躅不前,祖父悲伤地笑着,转到阁楼的另一边去。

      我记得童年时祖父从别处要来几种菊花新苗,种在园子的一角。祖母絮絮,说家里不是已经有这么多菊花了么?那一角本来准备种豌豆——我跟着祖父,踩在松软的泥土里,珍爱地看着那些细弱的小叶子。秋天时数着日子盼花开,果然是以前没有见过的品种。绿菊和墨菊我最喜爱。从母亲那边翻出图谱,一页一页掀过去,确定它们究竟叫什么名字。那时园艺界似乎很繁荣,热衷培育菊花、山茶、月季等等新品种。月季最多,颜色也千奇百怪,名字都很妍丽,我记不清。菊花也是——依花瓣形态可分为单瓣类,桂瓣类、管瓣类等;依花型可分为宽瓣型、荷花型、莲座型、球型、松针型、垂丝型等;依栽培形式可分为独本菊,多头菊,悬崖菊,大立菊。也许当时对照得出了名字,但后来也忘了。

      此后菊花开了十多年,也有亲朋邻里过来讨新苗充实自家庭院。祖母渐渐也觉得菊花很好,不再惋惜那些豌豆。祖母曾经拿干菊花装过一对枕头,初中时我带到母亲的宿舍去,枕在上面有微微的清脆的响声。总要想到《金锁记》里:“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

      还是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周末,我在学校补课,母亲在上课。祖父来学校看我们。远远的在楼上看见祖父,便飞奔过去,走到跟前又垂下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祖父带了一束新鲜芦蒿,一对硕大的,还在挣扎的鲢鱼,说如皋一位亲眷过来,送了一些鲜货,还有新酿的酒。我们只说了很短时间的话,而这一幕却总是记得,似乎还记得鱼尾甩来甩去的啪啪响。后来母亲在阳光底下剁鱼,鳞片飞起来,水龙头哗哗响,我躺在帐子里看杂志,困倦的,光阴漫漫的午后啊——下午还要继续上课呢。

      更早一些,每日都要练字。桌子太高,要跪在凳子上,膝盖会很僵。悬腕真痛苦,手总是在颤抖。墨汁常常沾染手指,用肥皂搓很久都洗不掉。祖父在桌子的另一边坐着,看一页报纸,又看一眼我的字,微笑着。最开心的是受他表扬吧,画红圈什么的,哦……这个字骨架好,这一撇好……其实哪里好呢,都是小孩子胡乱的涂鸦罢。

      再早一些,念幼儿园时,我每天都赖学,不想去学校“排排坐吃果果”。黄昏时祖父会来接我,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上,祖父则为我背书包。某一次不小心拐到河里去——直直的冲下河岸,噗通!祖父极慌乱,幸而岸边的水很浅,天也是暖洋洋的,我们也都没有受伤。我笑着,在河滩上摊开书包晾晒,咬着祖父的耳朵说,千万不能告诉奶奶!奶奶会非常非常生气,以后就不让爷爷来接我了!

      祖父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反反复复确认我有没有摔痛——当然这件事祖母当天就知道了,在我们还没有到家前,已经有目击的邻人过去汇报。祖母大怒,此后再不允祖父骑车载我。后来很多年,一直到去年我离家前,祖母还会提起这件事。她已经不记得很多事,当日煮过的鱼究竟是放在冰箱还是放在厨房,她都不记得。却记得我爱吃橘子,爱吃白糖腌出的、番茄的汁水,爱吃新酿的酒,爱吃豌豆,夏天一定要洗了澡才肯吃晚饭,当年曾被爷爷的自行车带到水里去。

      书写是无谓无趣的罢。也是舍不得写出来——珍重的记忆,大抵是要放一放,再放得久一些,多多的节制,才好。

      二十、无题
      其实有过几次机会改专业,第一次是大二时,第二次是考研时,第三次是现在。
      第一次是要转校。但动静太大,所有人都认为我疯了。最无法接受的是父母。那时很多是意气,认为“宁可重新高考,也不愿意继续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学这样一个要命的东西”。
      很多人劝说,妥协什么的。道理也是常见的,譬如兴趣与工作可以分开。选择了你喜欢的你也未必满意。凡此种种。最重要的一条是,你应该守成。人生应该朝前,而不应该倒退。“重新选择”成本太高,你没有这么多的资本,你也非是天才,你不能这样做。
      母亲在一周内写了两封长信给我,字字句句伤心十分,要我慎重,不可冲动。又说“其实你还可以考研”“将来考研时再换专业吧”“那样的话也不浪费时间”。
      后来当然是没有转校,继续在山里堕落下去。
      至于第二次,从大一开始就在考虑。许多专业都想过。最开始是文学类,后来定在明清戏曲上。其间种种因缘际会也很有趣。遇见的人,走过的地方,看过的戏,都是因之而起。但零八年九月报考时发生的变故却十分戏剧性。这个专业到底不能选择——不想等。当时做出的选择也真疯狂,也隐隐觉得自己会去日本。
      后来我又一次妥协。所谓的“权衡”,仅仅是因为我认为现在所在的地方很好。“专业什么的,可以忍一忍吧”。“如果再等一年考试,父母是不能接受的吧”。这些其实都是托词。事实是,我太想离开,坚决的要离开。
      父亲对我零九年到这边,依旧选择法律,且,是实体法,表示满意。“你终于拎清爽了。”而我却心怀不轨,冷笑着,暗道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再来一生都不可能。我不惮给自己说一些刻薄恶毒的话,譬如“挫骨扬灰我也不会这样过完一生”之类。
      痛苦等等强烈的感觉只有亲自经历之后才清楚,当自己知道有“对比”存在,知道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有你热爱的东西,就有你热爱的老师,热爱的课题,则有更多的不平。不必讳言这样的不平,也不必掩饰。
      现在我走到了第三次机会面前。抉择之中的艰难多半在“守成”与“打破”之间,守成可以安稳度日。改变需要放弃,需要承担风险。
      并非每一时我都能十分坚定。譬如久病不去时,会有潦倒的挫败感:即便是现在回家,鬻文度日,也是可以过的罢。所幸这样的想法很快会过去。并非鬻文度日不好,而是,自己应该有更严肃的选择,对于此后的道路,对于此前所走过的种种歧途,对于去日之中的挣扎、泪水、放纵、暴躁,对于那些一直没有灭去的光亮。
      ——不能再和法律继续暧昧下去了。
      也许若干年后自己也会成为母亲,也会干预孩子的兴趣、选择、人生,希望那时候自己能告诉他(她),在选择面前,有过理智的分析后,一定要有决断的勇气。哪怕失去再多,放弃再多。虽然不能预料明日的阴晴,至少要有今日的坦荡、从容。

      廿一、無題
      有人同我說,為什么你要到這里來?你應該去北京。
      其實我并沒有跟她講過北京。一個字都沒有提過。也不必與外人道。不想提起冬夜的彎月,黃昏時路過的城樓,護城河上金色如鱗片的波光,不想提及曾經與一只貓朝夕相對,曾經有一位陌生的鄰居,收養了我出奔的貓,親自送還給我。不想提及郊外的大湖,赤足在水岸狂奔,想奔到水中去,奔到夕光中去,奔到我不可及的,翠色峰巒中去。我未敢有過一點期盼。幾次落淚,竟也是為不相干的人事。太可惜,我不可以說。

      昨夜與一位博士同學討論一道復雜如邏輯題的案例,一直到很晚,未果。他檢索了許多判例,搬出許多書籍。研究室止剩下兩人。看他畫關系圖,滿滿一頁。而我已經想回去。離開時他道,這個專業真有意思啊。又道,將來你可以寫書——寫書哦。這樣的題目寫出來可以賺錢,賺很多錢。我覺得他很可愛,也笑,是啊,可以賺很多錢。
      他在樓梯盡頭的窗邊給遠在東京的,新婚的妻子打電話,喁喁喃喃,手里拎了一小瓶酒——“好寂寞啊”。聽見他說。我也笑,漫長無人的樓道,天上有月亮。道中也沒有人。

      今日第一次正式報告,準備得并不充分。沒有情緒地讀完那些連自己也不相信是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沒有情緒地聽老師和幾位前輩討論。罷工,跳樓,國企改制,官僚體系……他們比我清晰太多,新聞,列表,數據,擺在面前,我訥訥,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是自己說出來的話。而卻有旁枝的情緒,落在窗外搖曳的銀杏樹枝上。陽光篩得絲絲縷縷。茫然的想念浮泛起來,老師溫溫相對,而我只是怯怯,怔忡,分裂開來。
      課后一位從未打過招呼的日本同學笑盈盈過來,“真好啊”。我不知道他在說天氣,還是算表揚。也只是愣愣回了一句:
      天氣啊,真不錯。

      廿二、花店
      2010-06-01
      五月以来第一次十点前回家,已经到了绣球的季节。沿途看到很多还没有打烊的店铺。到那家四平米的小花店,店主正在收拾盆栽,我觉得亲切,停下来又想买植物。
      “刚下课?”
      “嗯……”
      “吃饭了么?”
      “吃啦。嗯……想买容易养活的植物!”
      “这个,这个很容易养活。”
      “明年还会再发芽么?”
      “会呀,只要一直浇水。”
      “啊,真好……”
      “自己在家也做饭么?”
      “呃,以前做的,但后来没有锅,没有米……”
      “真可怜啊。那都在哪里吃呢?”
      “食堂……”
      “其实一个人做饭的话,会很寂寞吧。所以还是在食堂好……你多久没有回家啦?”
      “大半年的样子?”
      “会想家么?诶……我那在北海道的女儿前番感冒了,特别想回家。”
      “嗯,有时候会想念。不过看到这家店的灯火亮着,便觉得很喜悦。”
      ……
      买了很小的一盆绿色,她送我出门来,立在紫阳花丛之畔,为我扶车。忽而见她很郑重地向我躬身:“一直一直,很感谢你。”
      “诶?”
      “很温暖。看到你会想起女儿呀。会想她在北海道是不是也会寂寞呢?……”
      “啊……”
      “谢谢你。晚安。”

      这个时候想,大抵在她眼里,客居的穷窘的学生,时常来买花,也是一件“寂寞”的事罢。

      廿三、家事
      2010-06-01
      夜里母亲同我讲述家事若干。

      明春旧家后院将遍植银杏。如果邻居没有意见的话,父亲考虑砌一个池子养荷花。

      去年栽种的海棠果然开了花,绣球和石榴都是。可惜的是两株栀子都没有活下来。一株二十多年树龄,去年移栽到西院后便奄奄一息。补种的一小株也枯萎了。

      祖母坚执留在旧家,猫又渐渐多起来。据说她心情很平静,也看不出有悲伤。偶尔会听到她自言自语。她总是忘记很多事,包括祖父过世这一件。所以她总是盛两碗饭,总是要给祖父洗衣裳。别人告诉她,他已经不在了。她当时听了会默默流出眼泪。过一会儿还是会隔着漫长的走廊道:吃饭了!其实并没有人——祖母十八岁嫁过来,据说乘一顶青布小轿。有一次她说:大姐二姐出嫁都乘红轿,我不能,因为到我出阁的时候家里已经太贫穷。祖母念过几年私塾,又读了四年小学。祖父曾说她识字不多。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祖母不会写字。但记得童年时某个落雪的黄昏,祖父在写字,我跪在凳子上看。祖母端了食物过来,也在一旁立着。我玩着一枝小楷笔,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又把笔递给祖母,让她也写。她一愣,接过笔,抬头望祖父。祖父微笑着。后来她到底在砚台的盖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笔划端然,提捺宛转。我好惊讶,正待缠着她多写几个字,她却已经搁下笔要去厨房了。而砚石上的墨迹也缓缓凝干,消失不见。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写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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