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颗星星》才稚

1、桂花的香气

　　H市的冬天很冷。
　　零下二十度的天气，宁树站在路边等了20分钟公交，整个人已经被冷风冻透了，只好不断搓着双手取暖。
　　身边两个隔壁班的女孩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学校里的八卦，呼出的白气不断腾空，仿佛水刚烧开的锅。
　　“你知道吗？昨天康雅舒又去给郁清帆送早餐了，不过他还是没收。”
　　“她也够痴情的了，追郁清帆追得人尽皆知。郁清帆应该马上就要被她打动了吧。”
　　“应该不会吧，我听说郁清帆最近每天都跟林茉一起回家，我看他们两个才是快成了。”
　　“那康雅舒就只能爱而不得了，可惜呀……哎，你看，对面那个是不是郁清帆？”
　　“哪儿呢哪儿呢？”
　　宁树下意识地也向马路对面望去。
　　她一眼就看到了郁清帆。
　　他围着一条白色围巾，穿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背着一个看起来很空的书包，正一个人往新页书店的方向走着。
　　想着他书包里可能和之前一样什么都没装，宁树微微扯了下嘴角。意识到自己笑了之后，她又忙低下头，悄悄用余光打量周围，发现没有人在注意突然微笑的自己后，才放松下来。

　　迟到的公交车在这时终于到站，挡住了宁树的视线。
　　宁树一边随着人潮向车前门走去，一边拉开外套拉链去捏一枚硬币出来，冻得有些麻木的手被冰凉的拉链蹭出一道划痕。
　　她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车窗上都是冰花，还有一些之前的乘客留下的手印，遮住了窗外的风景。
　　宁树将右手握拳，印在车窗上。微热的体温逐渐融化车窗上的冰，留下一个小小的，不太规则的圆。她透过这略带雾气的圆向车窗外望去，郁清帆已经走到了路的另一端，只留下一个背影。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无趣，想要用手指将这个圆揉乱，可是这样反而让圆中间残留的冰融化得更快了。他的背影也变得更加清晰。
　　她看着他越走越远，逐渐走出了她视线所及的这个圆。

　　宁树恍然想起第一次遇见郁清帆的情景。
　　那天宁树刚踏进街角那家新开的书店，就见到了正在翻阅普希金诗集的郁清帆。
　　他长身而立于书架前，修长的指轻轻翻动书页。
　　一缕夕阳落在他脚边的空地上，弥漫出温柔而金黄的光。
　　像童话故事里的一页插画。

　　宁树放轻脚步，悄悄从他身后经过，她轻柔地踩过那格落满光的瓷砖，去往杂志区找青年文摘。等她回过头时，那个少年已经拿起那本诗集到柜台结账了。
　　宁树拿起最新一期青年文摘，跟到他身后结账。

　　“您好，打完折后是27.1元，请问需要购物袋吗？”收银员清脆的声音响起。
　　“不需要，我付现金给您，稍等一下。”郁清帆打开自己的书包，空的。他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出门时顺手就背起了放在玄关处的书包，而这个书包前几天刚刚洗过，他还没把钱包丢进去。
　　他身后的宁树不小心笑出了声。
　　他回头淡淡看了宁树一眼，眼神略带窘意。宁树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行为的不妥，她走到柜台前，把自己的青年文摘也放到桌上，“姐姐，这是我的同学，麻烦一起结账吧。”
　　收银员姐姐疑惑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随即拿起扫描仪也扫了杂志上的二维码，“一共是32.1元。”
　　“不需要购物袋啦。”宁树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递给收银员。

　　“谢谢你，同学。”收银员低头找零时，郁清帆出声道谢，“请问你方便跟我回家去取钱吗？我把这本书的钱还给你。”
　　“不用啦，”宁树收好找回的零钱，把那本普希金诗选递给郁清帆，“你之后有空的话，把钱送到我班级就好啦。”

　　方圆几公里之内只有一中一所学校，宁树猜想他应该也是一中的同学。
　　“好的。我是高一五班的郁清帆，请问方便知道你的班级和名字吗？”郁清帆将书放到书包里，拉上拉链，跟着宁树往店外走去。
　　“我是高一十三班的宁树。”宁树走出店门之后，转过身去，她大概只到他肩膀的位置，所以只好抬头看他：“郁同学，其实我很好奇，你怎么会背着一个空书包出门，却毫无察觉呢？”
　　“其实我的书包里很少有书。”郁清帆微笑，宁树发现他的左脸颊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那你为什么还要背书包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宁树费解。
　　“可能是因为想要做一个符合别人期待的‘好学生’吧，你见过不背书包的学生吗？”郁清帆反问。
　　宁树低头想想，确实没怎么见过。

　　可是宁树又疑惑了，“既然你想要当好学生，那为什么不穿校服啊？”
　　他短暂沉默了一下，转移话题道，“还是谢谢你帮我付钱，宁树同学。下周一我会去你们班找你还钱的。”说完，他又像想起了什么，拉开外套拉链，拿出一张卡片，“这是我的饭卡，先放在你这里吧，等我把钱拿给你的时候，你再把卡还我。”
　　宁树接过他的饭卡，卡的边缘有些磨损，上面还有他的证件照，少年穿着一件墨蓝色的衬衫，温柔地注视着前方。
　　“哦，好，好的。”醒过神来的宁树将他的饭卡揣进兜里，“那我等你。你家是哪个方向呀？”
　　郁清帆向和宁树家相反的方向指过去。
　　“那我们不顺路诶。我先回家啦。再见。”宁树向他摆摆手，双手执起书包肩带，向家的方向走去。

　　她轻快地走出十几步之后，又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向她的方向望着。
　　宁树慌忙转回来。走过一个拐角之后，她才放慢脚步，思忖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帮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付钱。
　　宁树叹气。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哪里借来的勇气，敢走上前去帮一个陌生的帅哥付钱。

　　为色所迷。绝对是为色所迷。
　　宁树谴责自己如此肤浅，却又为自己开脱道，这只是在日行一善。
　　没错，日行一善。谁让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呢？

　　目送着宁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之后，郁清帆转身向家里走去。“宁、树。”他轻念他的名字，随后淡淡一笑，继续向绿荫更深处走去。

　　周一升旗仪式上，宁树悄悄把自己替帅哥付钱的经历跟好友简安安分享。不过她没说郁清帆背空书包的事情。
　　简安安听完后，大声评价道：“你这是为色所迷啊。”
　　前面几排的同学瞬间都回过头来惊讶地看她。她只好放低了音量，附在宁树的耳边：“为色所迷，绝对是为色所迷。”
　　“才不是呢，”宁树慌忙为自己辩解，“我这只是日行一善！日行一善而已。”
　　“得了吧，”简安安继续在她耳边嘟囔，“那个书店每天排队的人那么多，你怎么不挨个帮人家付钱啊？不过你说的这个帅哥长什么样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哦，对了！他的饭卡还在我这里，上面有照片。”宁树连忙去掏校服口袋，把他的饭卡找出来。
　　“郁清帆？”简安安又没忍住提高了音量，宁树连忙摆手让她小点声。
　　“你说的那个帅哥原来是郁清帆？”
　　“你认识他？”宁树疑惑。
　　“这整个学校里面，不认识他的应该没有几个了吧。”简安安鄙夷地看着宁树，“也只有你这种近视又不喜欢戴眼镜的人，才没在学校里见过他。”
　　简安安又神秘兮兮地凑近她：“我敢保证，但凡见过他的人，绝对过目不忘。大家都说他是新任校草呢。”
　　“好福气啊，小树。早知道你在书店会遇到郁清帆，上周五放学我说什么都要和你一起去。”简安安望着天空中的云彩，一脸憧憬，“到时候我一定和你抢着替他付钱。欸？这个画面怎么有点像过年的时候长辈给压岁钱的样子？管它呢，如果我去了，此刻拥有郁清帆饭卡的人就是我啦。”
　　“什么拥有啊？”宁树打断她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只是暂时把饭卡放在我这里，等他把钱给我之后，我就把饭卡还给他了。”

　　“宁树，简安安！你们两个聊够了没有？”班主任老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宁树和简安安立即站直身子。“一会儿升旗仪式结束，来我办公室，我跟你俩好好聊聊。”
　　宁树攥紧郁清帆的饭卡，懊恼地低下头，这都叫什么事啊。

　　升旗仪式结束后，宁树和简安安讪讪地挪到老张办公室“喝茶”，直到上课的预备铃响起，才被批准回教室。
　　这一节课是历史课，历史老师还没来，班级里像一锅粥一样乱哄哄的。
　　宁树刚坐到座位上，坐在她身后的康雅舒就戳了戳她的肩膀，“宁树，刚刚课间的时候，郁清帆来找你了。”
　　宁树侧过身：“啊？那他有留下什么东西吗？”
　　“没有，”康雅舒摇摇头，“我跟他说你不在，他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宁树“哦”了一声。康雅舒问道：“你是怎么认识郁清帆的呀？他长得真的挺好看的……”
　　渐渐地，康雅舒附在宁树耳边对郁清帆的滔滔不绝的夸赞已经飘散在空气中了，宁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只是在想，他还会不会来呢？

　　下午第二节课课间的时候，郁清帆终于来了。
　　同学冲着教室里大喊：“宁树，有人找你！”
　　宁树立即起身，整理了一下校服，然后向教室门口走去。康雅舒正向座位走，路过宁树的时候，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宁树，看得宁树打了个寒颤。
　　宁树走到班门口，果然是郁清帆站在那里。
　　他今天穿了校服，蓝白色的校服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温润。

　　“你的饭卡。”宁树把饭卡递给他。
　　他接过，然后递给她三十块钱。
　　宁树略数了一下钱数，还给他一张：“你给我二十就好了。”
　　“你拿着吧。”郁清帆并不去接，“剩下的就当你替我保密的封口费了。”
　　宁树了然，他指的应该是自己背空书包的事情吧。
　　她左右看了看，发现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向他们，准确地说，是看向郁清帆。
　　接着，她又把钱再往前递一下：“你拿回去，我也会帮你保密的，真的。”
　　看着宁树如此固执，郁清帆只好收回了钱。

　　从那次还钱以后，他们的生活像从前一样，失去交集。
　　后来宁树也常常去那家书店，却再也没有遇到郁清帆。
　　他们偶尔也会在学校里相遇，但只会对彼此微微点头致意。
　　那个书店傍晚的偶遇，被淡淡的光晕笼罩，最终变成记忆里落下的一片树叶，随风飘去，在他们的生活中不再留有任何痕迹。

　　第一次见面，郁清帆在宁树眼中是个古怪又矛盾的少年。
　　他说着想做别人眼中的“好学生”，却又似乎对周围人的目光都不太在意。
　　宁树隐隐感觉到，这只是他的托辞。

　　直到很久以后，她偶然在街边遇到郁清帆，才发现他的秘密。
　　很久很久以后，她也才终于明白，原来对一个人的喜欢，就是从对他感到好奇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