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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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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金匣,八十九年前,我出生在金钩塬。
我爹是个地主,他和金钩塬的另一个地主抢田时被对方拿枪打死了。我爹死后,我娘没日没夜地哭,她在我爹死后的第二年也死了。这些都是我老姥告诉我的。
我只记得我有一个大姐,嫁到了乔家庄,逢年过节时会回金钩塬看我。但我老姥告诉我说,我其实还有三个兄弟,不过都没活成。
老姥没告诉我为啥我那三个兄弟没活成,或许她给我说了,但我不记得了。
我老姥有一对儿三寸金莲,她给我讲这些事儿的时候,那对儿三寸金莲总要搭在土炕边儿上。当她准备从土炕上下地的时候,老使唤我,让我把那根黑得发亮的拐杖递给她。
我觉得她其实不用拐杖也能稳稳当当得下炕,因为她追着打我的时候从来没摔过跤。
那时候我住的地坑院里养有一只大花公鸡。
我在前边跑着,那只大花公鸡在后边追我,老姥一边追我,一边骂鸡:“金匣呀,你别跑,老姥不打你……这鸡坏的很,养这么久还啄人……”
老姥嘴上说不打我,我可不信。
元德和我住的地坑院紧邻着。每次我找他玩耍的时候,他总在吃黄面馍馍。
他先是咬一口腌的土黄的咸菜疙瘩,听起来声音脆脆的,再咬一口黄面馍馍,含在嘴里不也嚼,等把掉在衣服上的馍馍渣捻起来填进嘴里,拍拍衣服,这才边嚼边摆摆手,“我还得给牛喂草,没空。”
我看着他的那个馍馍黄黄的,酥酥的,做梦都想咬一口。于是,我趁着老姥打瞌睡,悄悄从面瓮里拿了一个白面馍馍,去换了元德家的一个黄面馍馍。
老姥晚上准备热馍馍吃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她拿起拐杖,隔着棉衣在我肚子上戳了戳:“我的傻小女,作孽呢!”
我那会儿还不知道我很快就再也吃不上这白面馍馍了。
我一边往后躲,一边笑着说:“老姥,咱屋的白面馍馍我都吃够了,就想吃那个黄面馍馍。”
老姥听我这么说,气的嘴唇哆嗦着,拿起拐杖就要往我屁股上打,“败家子儿呀,这真是个败家子儿!”
土窑上了门栓,我跑不急,只能跳上土炕躲到西墙角,边哭边叫:“你什么时候也给我蒸点黄面馍馍吃,我就不和元德换馍了!”
老姥虽然已经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但她劲儿还挺大。她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在炕上,弯着腰,伸长了胳膊打我,“那黄面馍馍剌嗓子,能有多好吃?”
被打后的我依然不长记性,才隔了半年,我就又和元德换馍馍了。不过这次我学精明了,用一个白馍馍换了他两个黄馍馍。
老姥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得在院子里追着我,我身后还紧跟着那只大花公鸡,我心里一急,摔了个狗吃屎。
那只鸡的脖子上的毛炸了一圈,它扑棱着翅膀,眼看着就要往我身上扑,我心想这下完了,下意识用手紧紧抱着头。
……
等了一会儿,“咕咕咕”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慢慢将手指露了个缝,透过指缝,我见那只大花公鸡往柴火窑走,再一看,我吓了一跳!老姥趴柴火窑门口不动弹了!
大姐从乔家庄赶回来了。她说老姥走得挺好的,没受什么病苦。
埋了老姥,我跟着大姐来到了乔家庄。
大姐高高瘦瘦的,皮肤黑黑的,我猜是因为大姐常年在地里干活晒黑的,并不是她生来就黑。
八月份的天很热,即使有风,吹得人也感觉不到凉快。
已经中午了,眼前的这块玉米地里传出“卡沓,卡沓”的声音。
我坐在垄台上,饿得头晕:“姐,回吧。”
“就剩这一垄了,锄完就回。”
“哦,那你快点,我肚子饥了。”
又过了大概半个多钟头,我大姐扛着锄头从玉米地里出来了。
她走在前头,我跟在后边。土路上的灰扬得厉害,我觉得我的脑袋里都是土味儿。
我又饥又渴,越走越慢,眼看大姐就要拐过前边的路口甩下我了。
突然,路两边的玉米地里冲出来一群人,他们把我大姐扑到了地上。
我站在原地,抬不动腿。
大姐的头被那群人按在地上动弹不了,可我却见她大张着嘴朝我喊:“快回去找你姐夫!”
听到大姐这么说,我突然不饿了,只是感觉脸很热。我扭身一头钻进旁边的玉米地里,顺着垄沟往前跑,玉米叶子刮得我脸辣辣的,可我一心就想着跑。
周围成片的玉米叶被风刮得“刺啦”乱响,我不敢回头,一直往前跑。
等我寻到了姐夫,大姐已经被那群人押到了村口的戏台上,乔家庄满村的人都聚在了戏台下。
我见有一个看着比我大姐大一点的女人,她冲到戏台上,扯着我大姐的头发骂她,骂的话我都说不出口。
姐夫让我这几天都不要出门。
每天公鸡还没打鸣,门通窑的门就传出“哐哐哐”的声音。
我觉得那声音好像是从我脑子发出的。我努力回想我还在金钩塬的时光。我的老姥,那只会啄人的大公鸡,元德家的黄面馍馍……越想,我脑子里“哐哐哐”的声音就越急,越大。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把头蒙在被子里,用手捂住耳朵,不敢出气。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没有人天还没亮就来敲姐夫家的门了。
大姐斜腿坐在土炕边上,她正往包袱里放衣服。
我姐夫蹲在土窑深处,嘴里“啪嗒啪嗒”吸着土烟,没有说话。
我问:“大姐,你要去哪。”
“回金钩塬。”大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跟着大姐又走了。
雪下的很厚,我和大姐走到金钩塬村口的时候,身上的棉裤都湿透了。姐夫在后头跟了我们一路,但到村口的时候,我再扭头,却不见他的身影了。
老姥的地坑院已经住进了别的人家,大姐带着我,还是敲响了门通窑的门。来人却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应该还有脸面活着,更不应该还回到金钩塬脏污了这块宝地。说完,她又狠狠瞪了我一眼,这才关上了门通窑的门。
最后,元德家实在看不下去,说我和大姐可以住到他家的牲口窑里。
我和大姐有了落脚得地方。每天早上,我到山沟里给窑后头拴着的两头黄牛砍草,而我大姐,要在天没亮前,去给元德家锄地。
冬去春来,春去冬来。
元德娶媳妇了,大姐说我们再住在人家窑里就不好了。于是,大姐在金钩塬也给我找了一个男人。
出嫁那天,我说大姐:“大姐,你跟着我走吧。”
“我不走,我得回乔家庄。”
我从元德家的牲口窑里嫁了出去。
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我正在窑里吃饭。
元德站在地坑院的拦马墙上大喊:“金匣,你快出来。”
我放下剌嗓子的黄面馍馍,我男人也跟着我出了去。
“你大姐往乔家庄回时,跌山沟里,人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却是松了一口气:大姐走了也好,这辈子她受得苦也够多了。
我男人听后,没有说话,他转身从土窑里的灶台下抓了把柴火灰,撒在了窑门口。
我让元德下院吃点饭再走,他站在拦马墙上直摆手:“你们吃,我就不下院了。”
我和我男人现在住的地坑院里总共有八间洞窑,一共住了三户人。但我们只占一间土窑,做饭,睡觉都在西南角这间窑洞,拉屎得去别人家的茅坑窑里拉。
元德走后,另外两户人家也都把柴火灰撒到了各个窑洞的门口,东南角的茅坑窑也被撒上了柴火灰。
这下我上茅坑只能趁着黑天,走五里地,去我们家的麦地里解决。我男人每回都要跟着我,我说我都这么大一个人了,不怕黑。他说他知道我不怕黑,他就是去给我把风,别让村里人看见笑话。
今年,我们家那块山坡底下的地收成意外的好。夜里,土窑后头堆着的麦籽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香得让人睡不着觉。
我男人说,再过一两年,他想重新挖一个地坑院,到时候我们搬进去,八间土窑随我安排,想住正东,就不住偏西。
我说行,到时候我再生他个五六个娃,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两年后。我抱着向东,依旧坐在西南角的这间窑洞的土炕上。
向东乖的很,不吵不闹。我抱着他,给他掰了一小块黄面馍馍。他不饿,就是最近长牙,牙痒痒。我要是给他掰得多了,那也是糟蹋。
生产队的口哨吹响了,我把向东用包袱裹在背上,我男人和我赶紧上院,去生产大队集合。
向东一岁生日,正是冬至,塬上早早落了雪。
队里的一头老母牛从山坡上滚下来摔断了腿。断腿的牛没法再下地干活,所以,我们全塬的人在冬至这天吃上了牛肉饺子。
我让向东坐在我的腿上,他闻到了我嘴里的肉香气儿,一个劲儿伸着小胳膊去掰我嘴吧。
我男人用手捏起一个饺子,伸到向东面前逗他。向东急得一直挪屁股,他从我腿上溜下,然后像我老姥走路那样,踉跄着扑到我男人怀里,伸手去抓那个饺子。
“向东这是会走了!”我高兴的一喊,向东被我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哇哇大哭。
从那之后又过了半年,向东才真正学会走路。
我在地里干活,向东就跟在我身后,背着那个我用肥料袋做的兜儿,捡羊屎豆儿。
我男人是个有本事的,丽兰出生那年,他给生产队开拖拉机,在小队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这面儿上有光,日子过得也不难。三年里,又生了丽娟和向波。
丽娟比正常的小孩早出生一个月。她生下来不会哭,接生婆在她屁股上打了好几个巴掌,她才细细哭出声。
还没满月,丽娟就又得了水痘。那时候刚过完年,整个塬上死寂寂的。
地里光秃秃的连根草都看不见。山坡上的树,不管是比腰还粗的老树,还是像胳膊一样细的小树,都被剥光了皮。
观音土吃得我的肚子像是又怀了一个,我对我男人说:“要不扔了吧,养不活。”
我男人坐在炕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抱着丽娟出去了。
夜里,我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门通窑响。
我男人他抱着丽娟又回来了,“外边下雪了,我怕村里人顺着脚印再找回来。”
我知道,他心里舍不得,那时候人饿的可是连路都走不动。
第三天,丽娟突然退烧了,不仅如此,丽娟后来还读了初中。
这时,我男人已经是县砖厂里的汽车司机了,是正儿八经拿工资的工人。
我跟着我男人在砖厂里搬砖,向东,丽兰,丽娟就在砖厂附近的学校上学。
丽娟和我不亲,老是气我,但和他大最亲,他大也和她最亲(“大”是方言,爸爸的意思)。
丽娟每天从学校回来,我男人总是隔了老远就笑:“叫我看看我的小女今天在学校都学了什么。”
一旁他的老伙计笑他:“老张,你这小女都快和你一样高了,还小女小女叫呢!”
我男人不说话,笑着按下车喇叭,然后继续去拉下一趟砖。
中秋节砖厂放假,我也有小半年没回家了,于是说想带着娃们回金钩塬过节。我男人说他老伙计的车坏了,他帮着给修一修,让我带着娃们先回。临走时,他又往我包袱里放了一包月饼:“砖厂发的,你拿回去和娃们吃。”
我高高兴兴带着一包月饼和娃们,又用肉票买了一块猪肉,回到了金钩塬。
地坑院是去年才找人挖好的,一进窑洞,还能闻到那种黄土刚刚被翻过的味儿。
我拿出两块月饼,摆在我老姥和大姐的照片前,又拿出一块,十字刀切成四份,分给四个娃儿吃,剩下一块,我想着等我男人从砖厂回来了再吃。
晚上,向东烧灶火,大铁锅里煮着猪肉,我在窑后头擀面,丽娟和向波写作业,丽兰趴在炕头,面前放了一把盐,等着一会儿肉熟了蘸盐吃。
“金匣!金匣!”
窑顶上有人喊我,我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出了窑。
“娃都在屋嘞吗?”村长从拦马墙上探了个头,朝我喊到。
“都在,咋啦?”
“你上院来,上来我跟你说。”
那时候,我一心想着锅里的水就快开了,可面还没擀好。
“金匣,你听我说,老张,他,他被车碾了!”
我的脑袋里里嗡嗡直响,却又听村长说:“你先别哭,四个娃娃都还在呢,人已经送到医院了,一有消息,我马上就告诉你。”
村长走后,我坐在拦马墙上吐了吐,又吹了会儿风,这才下了院。
我是党员,但我那时却在心里祈求上天,求它保佑我男人好好的。
吃饭的时候,丽娟问我:“我大啥时候回来呀?”
我说:“明天就回了,你们吃完饭赶紧睡觉。”
娃们都去睡觉了,我和衣躺在土炕上,大睁两眼,睡不着。
公鸡刚打鸣,我就听到了窑顶上有脚步声。我下了炕,急急往窑上跑。
天还没完全亮,空气里湿湿的,我男人回来了。
村长和几个我不认识的人抬着担架,我男人就静静躺在上边,一动不动。
埋了我男人后,我又回到了原来的砖厂搬砖,直到砖厂倒闭前,我都没回过金钩塬。
转眼,向东就到了说亲的时候。我回到了金钩塬,地坑院里的八间窑洞,我打算分出两间窑洞给向东做新房,再留两间给向波。
眼看着天又阴了,我让向东趁着大雪还没有封路,去给庙头女方家拉点煤块送过去。
向东拉了一架子车的煤块走了。我估摸着他还没走到庙头,天就开下雪了。我去柴火窑拿柴火,五步开外什么也看不见,我心想这天气向东应该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大嫂?大嫂!”
窑顶上有人喊,我听出是三娃的声音。
“三娃,吃了没有,下院吃饭,大嫂饭马上就好了。”
“大嫂,我吃了,是这么个事,深圳皮革厂招人,你看丽娟娃想不想去。”
“娃去串门了,等她回来我问问,急不急?”丽娟初中毕业后,高中才上了一个月,回来就给我哭着说学不会,不想上学。我气得把她打了一顿,算是彻底和我生分了。现在无论我怎么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去上学,眼看就二十岁了,整天在家玩。
“不急,过完年才能进厂,等娃回来你好好说说。”
“能行。”
快吃午饭的时候,小娟串门回来了,我正想说进厂的事儿,向东也迎面进来了。
我看向东的脸色不好,先问他:“吃饭了没有?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妈,我再也不想去庙头了。”
“怎么了?出啥事了!”
女方家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事能让向东说出那样的话。
“妈,我肚子饥了,你饭做好了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女方家本来留向东吃饭了。他们中午做了煮馍,想来也是好心,看向东大老远送煤不容易,就又往锅里打了十几个土鸡蛋。冬天没啥绿叶菜,一揭开锅,发胀的白馍丁上又漂了一层淡黄色凝成絮状的鸡蛋花,我家向东一看是那,扭头就走了。
我有时候想想向东生前过的日子,还是后悔当时没好好劝劝向东,应了庙头的那门亲。饭好不好看是次要的,顶饱,好吃,才是首要的。
向东将热好的馍掰开,夹了一大筷子腌的深绿的雪里红,“刚刚见我伯伯来了,有什么事吗?”
“问小娟去不去深圳”,“小娟,你伯伯说厂里招人,你去不去?”
“深圳离屋也太远了吧,我不想去。”
“你是哪都不想去!高中你不读,卫校你也不去,工厂招人也不想去,我看这间黑窑洞你是想呆到老!”我虽气着那么说,心里也舍不得:小娟一个女儿家,深圳离家的确太远了。
过完年,向东去了深圳打工,王家沟来人给丽娟说媒。男方在村里头教数学,是个文化人,就是家里姊妹们多,穷得很,还有个瘫痪的老妈。
那会儿谁家里不穷呀。我看着学农娃人很老实,就说让娃们自己相处看看。
来年,丽娟嫁到了王家沟,八间窑洞就住了我和向波两个人。不过向波也住不久了,麦子收完,他就要去北京当兵了。
我亲家在家排行老八,王家沟的人都喊他王老八。人也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干农活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细致。听说锄过草的苹果地里,凡是还有大一点的土块,他都是用手一块块地捏碎。
亲家家里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我女婿排行最小。小娟嫁过去的时候,亲家母还在。第二年冬天,就在我那小孙女出生的当天,亲家母没了。小孙女半岁那年,王家沟发了大洪水。我亲家住的地坑院被淹了,三个儿子提出分家。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亲家当时坐在被水泡湿的棉被上,哭着喊:“我就要跟着学农过!让我跟着其他人,我就活不成了!”
在村长的主持下,王老八成功分了家,他名下的两亩地,也随着分家分到了学农的名下。
小孙女五岁的时候,王老八晚上睡觉时从土炕上滚了下来,摔成了瘫痪。我女婿为了照顾他,再加上孙女也小,便不去学校教书了,正是成为了一名庄稼人。
也许是王老八的事情,小娟和学农不打算住地坑院了,他们在苹果地里分出了一块宅基地,现在准备盖砖瓦房。
我帮小娟看孩子,她和学农下山沟里砍树做房梁。比腰还粗的松木,他俩硬是把它从山沟里拉上来了。
很快,两间砖瓦房就盖好了。可上梁的时候,学农脚下没踩稳,从房顶上掉了下来。好在胳膊腿都没事,从医院回来后就只是头疼。
邻居们拿着鸡蛋和麻花来看望学农,他们说学农可能是魂丢了,所以才一直头疼。
于是小娟就带着我的小孙女,让她拿根木棍绕着村子转,木棍一头绑着学农的衣服,嘴里还得喊着:“学农,回来吧,学农,回来吧。”
小孙女喊了七天七夜,学农还是头疼。又去了医院,医生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只能回家。
小娟说王老八想见我。
我去看他,只见王老八躺在炕上。他见我来了,哭着朝我喊:“我的学农娃呀,我可怜的娃。”
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额上的抬头纹有那么多。
王老八哭着喊着,断了气。我和小娟两人连夜给王老八做了寿衣。第二天,学农突然头不疼了,人也能下地走了。送走王老八,我又回到了金钩塬。
向东娶了一个在县政府上班的城里人,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向波也在北京站住了脚。
丽兰高中毕业后便结了婚。女婿是黄口村人,村里有一条大河,他们那种韭菜的人很多。一到夏天,你就能看到很多庄稼人挑着扁担卖韭菜。绿到发黑的韭菜在阳光下泛着白亮亮的光泽,几毛钱一捆,随便挑。买回来剁碎,放点猪油包成饺子,又鲜又香。
夏天的窑洞里很凉块,我躺在土炕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突然,窑顶上“咚咚咚”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我心想大概又是黄口村那些卖韭菜的,他们总是抄小路,走我家窑顶过。
已经很长时间没吃韭菜饺子了,于是我睁开眼,从枕头下拿了两块钱。上了院一看,发现根本没卖韭菜的。倒是丽兰回来了,她就坐在我男人种的那棵杏树下放着的大磨石上。
“丽兰!这么热的天你咋回来了!”
“妈,你吃了没有?”
我听出丽兰的声音发颤,赶忙迎过去,发现丽兰眼睛肿了,像是哭肿的。
“怎么了?又和森林吵架了。”
“萍萍喝农药了。”
“娃有事没事!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才说!”
“救过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
“娃秋天开学要上高中,得交学费,森林不给,娃心里受不了就喝农药了。”
“你看看你现在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大不在后,我当时就是再怎么难,也没有叫你和丽娟在上学这事上为难过!”
丽兰连地坑院没下就走了。后来小娟给我说,丽兰去她那拿了五百块钱。
过年的时候,向波从北京回来了,带回了一个东北女朋友。向东,丽娟,丽兰也都来看我来了。
这些年我一个人清净惯了,他们一来,我觉得地坑院里都挤得慌。也是这时,我才知道丽兰离婚了,萍萍出院后不久,她就和森林离婚了。和丽兰一起来的这个男人带了一个儿子,名叫小飞。小飞高高壮壮的,他一见我,就笑着喊我老姥。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小飞后来会因为借高利贷还不上钱而上吊自杀,而丽兰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家,再一次支离破碎。
孩子们放暑假了。阳阳,小胖和萍萍都被送到我这个孤家寡人这里。吃完午饭后我在炕上睡觉,他们仨就在院子里玩。
“猴哥!猴哥!”
“三个小崽子,你们给我上来!”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侯爷的声音从窑顶上传来。
“金匣,睡醒了没有?”侯爷扯着嗓子,慢悠悠的喊我。
“你们三个不睡觉,又再逗你侯爷!”我说着,抹了把脸从炕上爬起来,出了窑洞。
大概三点左右,外头热得很,我从窑洞里出来,迎面就是一股热气。
“给娃拿了块西瓜。”
我抬头往拦马墙上看,只见侯爷手里拿着半个小西瓜,鲜红的瓜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瓜子。
“你从哪来的西瓜?”
“地里野生的,在草窝里滚着,今天去除草,一锄头下去就成两半了。”
侯爷是我的邻居。老伴得癌症走了,家里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好赌成性,随他,大女儿在南方打工,好几年都没回过家了,也就是小女儿逢年过节会来看看他。
“那你吃,你看我那几个孙,中午不睡觉,又在闹腾人!”
“小娃们就是那样,燕燕小时候也淘的很。”燕燕就是他的小女儿,脸圆圆的,说话也慢悠悠的。
“小娃家精力是真好。”说着,我从窑洞里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
“金匣,你的腰怎么弓得那么厉害。”
“人老了,缩水了。”
我低头看向地上的影子,觉得它和侯爷手里拿得那半个西瓜一样大,“唉,咱们都老了,以后这国家发展呀,都得靠这群娃了。”
“那可不是,咱现在不给国家拖后腿就行了。”
“你热不热坐拦马墙上,下院来。”
侯爷没有说话,他佝偻着身子侧坐在拦马墙上。太阳晒得我不能再多看他一眼,于是我扭头,继续看着我的影子,心想:侯爷大概又是瞌睡病犯了。
以前他来我家串门的时候,好几次都是说着话就睡着了。你把他喊醒,他醒来还能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好像刚刚睡着的不是他一样。
我上了院,三个孙儿在那棵杏树下绑了个秋千玩。我远远看着阳光下的侯爷,他那颗没有头发的脑袋像个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泛着土黄色的光。
“你这是瞌睡病犯了?”
侯爷没有回话。
我走进一看,侯爷手里的那半块西瓜上落了个苍蝇。我挥手想要赶走苍蝇,突然,那半个西瓜从侯爷手里“啪”得掉到了地上,鲜红汁水立马渗进黄土里。
我拍了拍侯爷的肩膀,他的身上还热着。
可这次,侯爷再也没有醒来……
四年后,我刚从西门地里干活回来,就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吆喝着让所有党员和村干部去大队开会。
我放下锄头,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瓢,然后就马不停蹄往村东的大队赶。
“以后种地不用交税了,还是共产党好呀!”我心里想着,又想到去年帮丽娟收麦子的情景。
那是一个很长的上坡路,学农拉着架子车,我和小娟在车后边帮忙推。架子车缓缓爬行着,眼看就要到坡顶了,车子却突然推不动了,甚至还想往后退。隔着又厚又高的麦堆,我看不见学农,只听他在前边大喝一声,架子车这才被稳定住。
我将腰弯得更低,左腿使劲往后瞪,汗水流进了我的眼睛里,辣的我睁不开眼,但又不敢腾出手去擦。耳边是小娟沉重的喘气声,我挤住眼睛,防止汗水再流进眼里,深吸一口气后,再随着腿上的劲慢慢吐出。
终于,架子车动了,我们越过了坡顶!迎面吹来一股凉风,我用胳膊肘擦了擦汗,这才睁开眼:对面山头黄一片绿一片的,真是好看呀……
“应该都通知了吧。”从大队出来后,我家都没回,又一口气跑到了王家沟。到了小娟家,她正打算和面包饺子吃,因为小胖放学从路上捡了一块猪肉。
“也不知道是谁买的掉路上了。”小娟一边和面,一边笑着说:“学农,你去地窖里拿一根萝卜,我一会儿要和肉一起剁碎包饺子。”
“你剁馅儿,我给你擀饺子皮。”我拿过擀面杖,笑道。
饭桌上,小胖吃得很开心。
“姥姥,这是我长这么大捡的最值钱的东西了!”小胖说着,夹了一个饺子放进我的碗里。
“眼睛还怪灵嘞!”我笑着说道,没有再提免粮食税的事。
小娟说那顿饭是学农第一次吃饭还二碗。
奥运会那年,向波给我买了火车票,非要让我去北京。
那不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却是我第一次坐地铁。我没有去鸟巢,但我去了□□广场,还去了长城。爬长城的时候,我遇见了很多外国人,一群人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小波递给我一瓶矿泉水,问我累不累。
我说:“还没有你学农哥拉麦子过的那个大坡陡长呢。”
小波笑了笑,说:“快把我学农哥累死了,一年下来也攒不下钱,还不如出来打工。”
我喝了一大口水,把水瓶递给小波,没有说话。
我想,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路要走,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路要走。
向波说我好不容易来趟北京,让我多呆几天再走。可我实在待不下去,白天还好,我能在小区里转转,和大爷大妈聊上几句,一到晚上,我就心焦得睡不着。
在金钩塬的时候,我晚上听着蛐蛐声,青蛙声,甚至是窑顶上的走路声,我很快就能睡着。而在这儿,我听着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声,楼上的说话声,就是睡不着。
几天下去,我的高血压便犯了。这下我是非回去不可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我。
回到县城,我想着反正顺路,先去看看我的小孙再回金钩塬也不迟。
小胖学习很好,在王家沟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得第一。
小娟赶大集时看到县里的学校招学生,就给小胖报了名。最后,小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这所私立外国语学校。
我在学校门口买了一根火炬雪糕,打算给小胖送过去。
“大娘,学校不让外人进。”
“还不让外人进呢。”以前小胖在村里上学的时候,我经常买东西去教室门口看小胖。
“是嘞,这是全寄宿制学校,军事化管理,不到放假时间,学生不能出,家长不能进。”
“我给小孙女买了根雪糕,你能不能帮忙叫她出来,我把雪糕给她就走。”
“不行,学校有统一的餐厅和小卖部,要是外边的东西吃坏了肚子,我们学校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看着手里的雪糕,包装袋上全是凝固的水珠。没有再做纠缠,我赶上另一路公交,想着把雪糕给阳阳送过去。阳阳的学校是公办的,应该不会不让我进。
我给司机师傅说到二中停一下,师傅说刚接到通知,二中门口封路了,让我提前两站下。于是,我在二中的前两站下了车。
一下车,远远就看到警车,救护车,还有很多人围在二中校门口。
走了大概200米左右,就到二中校门口了。我站在警戒线外,看了眼手里的雪糕,火炬形状已经融化没了。
“这是咋了?”我问道,没人回答我。
前头的人和他旁边站着的人说,“娃不学好,在学校打架,教务处让娃叫家长过来,家长骑摩托车来的时候可能是分心了,和水泥车撞上了。”
“现在这娃们是真不听话呀!”
我望着警戒线圈起来的那片还没干的血迹,心想今天阳阳也见不上了。
“那你说这事儿学校有没有责任?”
“不好说,我见救护车把人从水泥车下刨出来的时候,满身是血,头都扁了!”
“那活不了了……”
我听着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多少难过,就是想到了我男人被抬回来的时候,那天晚上下了雨,很冷。
我把雪糕包装袋撕了个小口,一口气喝完后,搭上了回金钩塬的大巴车。
当天晚上,我在市医院见到了向东,他被剃成了个光头,头骨塌了一半,连着脸也变了样,看着一点也不像向东。
我把向东接到了金钩塬,把他埋在了我男人旁边,就在我那种麦子的西门地里。
第二年春天,我离开了金钩塬。丽兰和丽娟给我找了个伴,所以我搬到了吕崖住。他们这个村不种麦子,种的全是桃树。我想,还是我金钩塬好。
来年八月,我们收完桃子,去了王家沟小娟家里。小娟家要盖平房,我这个老伴会看图纸,我就想着让老伴去帮忙照看着,我也能给他们做个饭。我们在小娟家里停了三个多月才走。走的时候,金钩塬下了大雪,我和老伴在村路口等了快三个小时,才等到回吕崖的大巴车。
又过了两个多月,大年初一的时候,丽兰,丽娟,学农和小波都来吕崖了。
老伴得食道癌走了,他熬过了年三十,是在初一天刚亮的时候走的。
我问他说,你一开始觉得吃饭咽不下去的时候怎么没去医院看看呢。他笑着说:“一开始我没当回事,后来去医院看的时候,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我不想拖累娃们,就没和你们说。”
老伴走了,可老伴家的孩子们都留我在吕崖住下,说我和他们还是一家人。我拒绝了。
走的时候,我从吕崖的那亩桃树地里剪了一根桃树条。回到金钩塬,我让学农把它嫁接在了地坑院上的那棵杏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