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16、十三 新生海妖

　　①
　　皎皎白月影，重重千松香。
　　珠阁垂帘隐月华，遮松辉。

　　是这样的夜，有人在沉沉坠入梦境，有人却辗转难眠。
　　海上亮起了一盏灯。

　　他的眼睛已趋于透明。他的容颜苍老，瘦骨如柴，墨绿色的衣袍随着海水微微晃动，漾开了一丝愁绪。
　　他的棋局已经摆好，一切都一触即发。他的手指触上了冰冷的棋盘，棋盘上冰冷的棋子——那是一个个尸骨，是死去的水族们的魂珠，一个个在夜色中莹莹发亮。
　　他眨眨眼：“那一天终于要到来了。你们是不是都开始迫不及待了……”
　　棋子里面细碎的光芒闪了闪。

　　那一晚，我仿佛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原本平静的海面上出现了巨大的漩涡。
　　海浪波涛汹涌，升腾而起，化成张牙舞爪的凶兽。
　　我听见了尖锐的嘶鸣声，来自那未知的海。漩涡消失了，随之代替的是滚滚海浪，忽又变成了如沸腾的水般的巨大泡沫，里面传来如玻璃破碎的清脆响声。
　　嘶鸣声化作了呜咽。

　　我的身上伸出一道淡淡的黑色的影子，慢慢抽离出了我的身体。
　　不，我在这影子里。
　　我离开了我的□□，成为一具飘荡的灵魂。

　　然后我看见了那一夜，海水升腾。
　　黑夜里的海仿佛变得赤红，如沸水般滚动。那一艘船就这么飘飘荡荡地在海水的中央，若一片小巧的叶子失去了方向，不停地打转。
　　忽的，海面上突然升起一道足有十丈高的水墙，轰地落下。
　　我听见那玻璃的破碎声也化成了海的怒吼，盖住了船上人们的哭泣和哀嚎。

　　“海妖发怒了！”

　　船上有几人踩在剑上，向那繁帛城疾驰而去；而我看见公子姬脚踏一只比先前更加气势凶猛的白龙，看着那高高的水墙，神色捉摸不透。
　　那血红的衣袍张扬，像是下起了血色的雨。

　　“是海鬼！我看到海平面上竖起一道巨大的屏障，以排上倒海之势向我们村子袭来。那是死亡之浪，就是神仙都躲不过！”依稀想起乌满口中的梦，如今却成了再真实不过的现实，在海上咆哮着，翻涌着。那水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似乎要把我也扑倒在那凶恶的海水里，是多么令人恐惧。
　　是海鬼！是海妖！
　　是海妖夺取了乌满的眼！是海妖吞噬了船上的兄弟！

　　我是谁？

　　我是蜉蝣灵，我是成了人的蜉蝣灵。
　　我如此自欺欺人地说，这一切不是我做的。

　　然而海水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他们，那声声悲鸣也被淹没在了苦涩的海中。公子姬见了微微冷哼了一声，乘白龙而去。
　　海水回归了平静，只有一点碧蓝色的光闪烁，和那黑幕里的星交相辉映，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原来这不是梦。
　　深潭里的救赎……船上的乌满……公子姬……
　　公子姬的折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敲，没想到竟把我敲得险些魂飞魄散。
　　我似乎又变成了空灵的蜉蝣灵的模样，飘渺虚无。只不过这一次我不是沉睡在海底，而是飘荡在空中，像是一抹看不见的空气。
　　我向着那向往着的天空飞去，却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

　　②
　　我听见了不知名的鸟鸣声，如凄厉的尖叫，划破苍穹。

　　如蜉蝣般朝生暮死，我在红日出世时分重生，又在夜色来临前枯竭。
　　我飘飘荡荡回到了深潭。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奕今盘腿坐在祭坛的中央，海藻爬满了祭坛，缠住了他的手脚，让此地变成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牢笼。
　　奕今睁着蓝色的眼睛，面容俊美而空洞。
　　我奇怪地发现，他的双目健在，那蓝色是那样的熟悉。而我的左眼……我探出手去，却落了一个空。

　　我好像回来了。

　　我想，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我应当同长老一般，在这里长生一世。
　　而很快，我应该就会变成祭坛中珠子的一员，尘归尘，土归土。

　　奕今，奕今。
　　我呼唤着他，像是在呼唤这久违的朋友。

　　奕今看着我，又似乎是透过我，看向了远处。

　　见奕今没有反应，我不禁有些焦急。我游到他的身边在他的肩膀轻微磨蹭着，心中百感交集。
　　蜉蝣灵的救赎的尽头，不是破灭，而是是这永世的禁锢吗？

　　然而我此刻却如救赎前的我，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在长老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悄悄窥探着这试图被掩盖的真相。

　　奕今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僵硬地动了动眼珠子。那柔软的海藻此刻却如荆条般疯长，刺入了他脆弱的肌肤，饮着他甜美的血液，如疯魔般舞动。

　　“我告诉过你。救赎，是骗人的。”疼痛让奕今惊呼出声，面容扭曲起来。他的语气比起先前梦里的那般愤怒，却是平淡更多。
　　“那么多那么多魂珠……那么多同族和先祖……”奕今轻轻地呢喃，“我们注定是被神厌恶的，唯有…… ”

　　奕今忽然神秘地一笑：“对呀，蜉蝣呀，你说，为何我们要信仰神呢？”

　　“你……”

　　“你们以为你们很快乐。你们以为你们自由了。你们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又回到深潭。”奕今垂下了双眸，轻轻吟唱，“你们以为那是新生，你们说大不了破碎。你们却没有想到，诅咒轮回不息……”

　　夜色降临，神闭上了他的一只眼睛，又睁开了另一只眼。
　　十五的月亮高高挂起，朦胧醉意。
　　周围空间似乎扭曲起来，我看见自己被吸向那月光，我漂浮在漫漫夜空中，向下望去，祭坛像是一个巨大的圆盘，宛若月的影子。
　　然而月色很快被乌云遮蔽，一朵黑色的浪花打碎了月的影子，海草疯长，拧成了个麻花，将祭坛覆盖。
　　我抬眼，啊，原来那不是乌云。
　　一只黑龙盘旋在圆月之上，一双赤红色的眼睛望着我。

　　“世间再无蜉蝣灵。”

　　“浮幽呀。”

　　“谁有这颗珠子，谁就是蜃族的王。”

　　“你是海妖吗？”

　　“乌桑……”

　　“哎……”

　　我分辨不出这是谁的声音，然而这句话在我的耳边不断放大，像是夜色里骤然被敲响的钟声，直直地撞向我的心房。

　　下一刻，我被拉扯回自己身体的边上。

　　我看见了自己竟然浮在了水面上，双手交合放在小腹上，头发像是海藻般浓密纠缠，在这海面上荡漾开。
　　这是救赎过后我成了人后的模样。

　　船的残骸也漂浮在不远处，人们全部不见踪影。

　　我似乎忘了很多事情。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月明则珠圆。

　　我想，我的身上是有这么一颗珠子的。
　　那是我的一只眼睛。每一个蜉蝣灵都有那样的一颗魂珠，在那祭坛上长睡。我的魂珠已经没有了，那是奕今的魂珠，是蜉蝣灵的救赎。
　　我是谁？
　　它是谁？
　　世人口中诱惑人心、穷凶极恶的、如乌桑的那些海妖，就是我们蜉蝣灵吗？
　　那么……那么那些获得救赎的蜉蝣灵们，又去了哪里呢？

　　我随着自己飘飘荡荡，思绪万千。

　　③
　　柳华英自早晨醒来便有些心神不宁。
　　他摸了摸饿了两顿的肚子，决定去渔夫家蹭顿饭。
　　然而刚穿上草鞋推开不甚牢固的木门时，他看见那朝阳高挂，他看见阳光直挺挺地洒落在自己的脸上，带来微微的暖意，也为他微微苍白的脸抹上一层淡淡的颜色。他看见，自己简陋败落的家门口躺了一个女人。
　　他的眼皮剧烈跳动起来。

　　这个女人有着丝绸般的发丝，衣裳单薄，那浓重的海腥味让他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是个妖类。

　　他只是顿了顿脚步，便面不改色地跨过她的身体，正要离开，却又接着被扯住了裤子。柳华英皱着眉回头，便看见那海妖睁着眼睛看着他，眼里有着渴求和脆弱。
　　她的衣裳都破了，双手双脚都染了献血，那指甲里满是泥土，他知道，她是双手双脚并用，才爬到了这里。

　　“救我。”
　　那声音沙哑，却又充满着蛊惑。

　　柳华英不假思索地开了口：“不。”

　　然而那手还是紧紧攥着他，他这才发现这个女妖还有双蛊惑人的蓝色双眸，那一眼让他不禁心中一跳。

　　那双眼如平静的海洋般毫无波澜，却又似乎包含着很多东西，在那清浅的眼里缓缓流动。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海妖是否会唱歌。
　　他已经幻想出了这个海妖坐在黑色的礁石上，看着逐渐近了的船只，用天籁一般的歌声……把人们一点一点吞噬。

　　***

　　眼前的男人看上去颇为瘦弱。他的肤色很白，眼睛却黑得发亮。他的神情像是若有所思，又似乎只是在漠不关心。
　　我看着他，只觉得浑身都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在日出时分回到了身体，便凭着求生的本能让自己努力保持着清明，找到了这户人家，卑微地挽留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还没弄清楚救赎的真相……我不能死……
　　只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似乎有着持续衰弱的趋势，让我疲惫不堪。我知道，我的面容灰白而木然，眼神黯淡，肢体僵硬而沉重。
　　我应该已经死了。

　　长老说，欲望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不应该有情绪，不应该思考。
　　我却不知道，欲望的代价，是不是就是这般神智混乱，头痛欲裂。

　　蓝天依旧。先前渐渐变得有温度的肌肤已然冰冷而僵硬，跳动起来的脉搏逐渐平缓。喉咙火辣辣得疼，是这该死的救赎让我置身地狱。

　　柳华英打量了我一会，冷哼一声，半晌才说：“若要我救你，那颗珠子就是报酬。”

　　这人眼睛竟然如此毒辣！
　　我心中绝望，然而这魂珠乃是我蜉蝣灵的瑰宝，是我与深潭的最后一丝联系，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又怎么能落入他人之手！
　　我只能苍白着脸，抽出手，看着男人漠然的脸，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算计和诡谲，看着他露出一个算是得逞般的笑容。

　　“那我便等你死了再取。”

　　我睁大了眼，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眼皮越来越沉重。
　　他走了。

　　天昏地暗，我陷入了纠结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