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捉妖手札》万寿无期

1、昆仑山下风雪夜，天枢宫外悸悸魂（1）

　　山影幢幢，天枢宫外积雪覆盖下的荒山密林沉寂无声，万物皆笼罩在一片晦暗的夜色里。世人皆知，天枢宫外方圆百里，除天枢宫弟子，不见生灵，乃是生命的禁区，荒无人烟的不毛地。
　　今夜风雪大作，北风号怒，不毛地却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周身被一团黑气裹挟，倏然出现在半空，顿了一会儿，又蓦地跌落进密林的雪堆之中。那团黑气在半空盘旋片刻，转瞬便消散无影。

　　“嘶，好冷啊。”
　　森寒的月光穿过重重积雪，打在黄灵薇的背脊上，冰冷刺骨，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这一动，堆在身上的积雪便有了松动的迹象。
　　黄灵薇手脚使力，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仅一瞬便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背上一阵热流涌动，压在她身上的白雪瞬间被染红。
　　鲜血顺着胳膊一直流到手上，看着那抹殷红，黄灵薇不哭反笑，一滴血泪从颊上滑落，无声没入雪地。

　　四百年前，一位上仙堕魔，造成仙魔两界大战。此一战，打得六界生灵涂炭，结界不稳，妖魔趁机逃出，霍乱人间。从此开启了人界长达数百年的混沌乱世。
　　天界有心修复，奈何战后各界蠢蠢欲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修复一事只能暂时搁置。直到一位散仙的出现。散仙回禀玉帝：自己途径天地心时，发现一处泉眼，那泉眼有幸得了东皇太一的一口仙气，灵力甚强，可点化成形，承担除魔卫道的责任。
　　此时随着上古大神的陨落，神界已不再插手世事，但余威犹在，承上古神仙气幻化的生灵，各界再想借机生事，便是与神界为敌。
　　于是玉帝亲自点化灵泉泉眼，设下束缚禁忌，命名为：青女。从此每百年灵泉泉眼便会孕育出一名青女，完成百年使命，便可羽化登仙。
　　但四百年来从未有过青女成仙的记载。
　　只因传言青女者，天选也，虽为人身，其血肉却是无上灵药，其心可以活死人。
　　传言一出，青女顿时沦为各方势力争抢的对象，除魔卫道之路难上加难。
　　青女出师乏力，及至黄灵薇这一代，人界依旧妖魔横行。

　　风虐雪饕中，夜色过了半。
　　黄灵薇知道，越近天亮，自己就越危险。天枢宫的人迟早会找来。
　　可手脚动弹不得，她却没有办法。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黄灵薇已有些神志不清，恍惚之间，她忽然瞥见面前不远处走近了一个人影。
　　透过鲜血模糊的双眼，她挣扎着抬起了头，努力辨认起来。

　　还好，不是天枢宫的人。
　　天枢宫弟子，皆着白衣，踏白靴，腰间挂一驱妖铃，但凡妖物靠近，便叮铃响个不止。

　　而面前这人，却是一袭莹绿色长袍，黑靴，乌黑长发披散下来，随意的好像是刚睡醒一样。

　　刚睡醒？在这重重山峦之间？
　　黄灵薇摇头失笑。

　　“公子。”
　　男人面无表情地停下，冷冷端详着半个身子埋在雪里的黄灵薇。
　　黄灵薇也不在意，反而含笑仰起脸，一双杏眼圆睁凝望着男人。
　　半晌，她幽幽吐出两个字：“救我。”

　　男人的清眸中倒映着她满身血污的身影，眉目微微一蹙，他缓缓顿下了身。
　　黄灵薇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她放心地等男人把她从雪堆里捞出来，然而男人却只是伸出两指钳住了她的下巴：“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黄灵薇脸上的笑僵住了。
　　迷魂术为何对此人无效？

　　见她不答，男人干脆攥住她的脖颈，再次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这男人眼里有杀意，他是真的会杀了她。
　　“我、我是捉妖师，误入此地受了伤，并无恶意。”
　　天枢宫方圆百里设有结界，普通人一旦误入便会七窍流血而亡，唯有捉妖师还能扛上一会，有机会等待救援。
　　她这么说，合情合理。
　　可这个男人，不是天枢宫的人，却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浑身不见一丝妖气，但灵力充沛，他又是什么人？

　　在黄灵薇打量男人的时候，男人也在看她，似乎是在思忖她话里的可信度，男人幽暗的冷眸微微眯起，压迫力十足。
　　黄灵薇手心出了一层汗，面上却不显，不闪不避大大方方任他审视。
　　不久，下巴上的钳制松开了，男人站起身，抬腿越过了她。

　　这就要走了？
　　黄灵薇慌道：“公子，留步！”

　　男人没听见一般，继续往前走。

　　“公子今日救了我，他日我必定涌泉相报，公子或许不知，我有很多宝贝灵药，而且无论多厉害的妖怪我都能收服！”
　　男人终于停住了，回过身，他看着黄灵薇，良久，唇角微勾：“我无病需你治，无妖魔要你除，唯有一点，”他的声音在密林里回荡，恰如今夜这月光，清寒渺远，“你且记住，我救了你，你这条命便是我的，他日自有刀山火海让你趟。”

　　“这是自然。”黄灵薇忙应道。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是这么想的。

　　男人眼中闪过一抹邪恶的笑意，不过转瞬就被清风明月所代替。把黄灵薇从雪里抱出，撕下衣摆上一块干净布料，他握住她的小脚，仔细包扎起来。
　　靠在男人宽厚温暖的臂弯里，望着他凌厉的眉峰，黄灵薇生出了一丝疑惑：这男人前一刻还在犹豫是否要救她，后一刻却又对她如此好，真是个奇怪的人哪。
　　对此，男人是这么回答的：“趟刀山，踏火海，需要一双好脚。”
　　那时她想，这世上哪有什么刀山火海，后来……吃了大亏，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见识太浅薄……

　　踏上一望无际的千里雪原，男人背着浑身是血的黄灵薇，逆风而行。
　　黄灵薇因颠簸而撕裂的伤口渗出殷殷血迹，斑驳了男人莹绿色的长袍，像是绿叶丛中绽放出朵朵红花，美得惊人。
　　环抱着男人的脖颈，她将脸靠在他肩上，看他带着她逐渐远离那座牢笼，一直以来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意识逐渐消沉，黄灵薇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男人的侧脸上。
　　清晰的眉目泛着莹润的光泽，皎若云间之月，一片雪花飘落在他漆黑的睫毛上，很久都没有融化。
　　直到多年以后，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黄灵薇还是记得那夜的情景。

　　耳边响起噼里啪啦柴火燃烧的声音，身上感到丝丝暖意，黄灵薇蓦地睁开眼睛，一瞬间的怔愣过后，她看到了火堆旁的清癯男人，眼中惺忪的惊惧顿时化作清明。
　　平复下呼吸，一开口嗓音却沙哑的厉害：“多谢你救我。”
　　火堆上架了一口陶瓷锅，锅里煮着清粥。男人没看她，手拿破碗，从锅里舀了一碗稀饭递给她：“一场交易，无需道谢。”
　　黄灵薇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毫不介怀的甜笑：“可是，我还什么都没给你，暂且算是空手套白狼啊。”
　　说完，就着破碗仰头便是一大口，然后便在男人略带惊讶的目光中，倒吸一口凉气。热粥入肺腑，她被烫得眼冒泪花。
　　她真的，很怀念这滋味。
　　身处牢笼的日子，除了日日被放血很难熬外，最让她痛苦的就是吃食。为了让她在禁锢阵法中尽快恢复，他们不停地喂她吃各种灵药。她都快吃吐了，现在单是想想就犯恶心。

　　男人视线在黄灵薇手腕处一扫，眸光阴冷。
　　细长的皓腕上，密密麻麻布满刀痕。
　　不愧是天枢宫的人，竟生饮她的血。没想到自己沉睡近百年，这人界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你不吃吗？”
　　小姑娘脸对着他，眼睛却在不住往锅里瞟。
　　“我不饿。”他说。
　　小姑娘眼睛转过来，“那、那我还能吃吗？”
　　眼里亮晶晶的全是期许。一碗清粥，何至于此。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随意。”

　　一连吃了三大碗，黄灵薇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扶着肚子打量起四周来。
　　这是一个四面透风的破庙，到处布满蛛丝和灰尘，已至清晨，庙内仍旧黯淡无光。大约已废弃很久了，能从这里找出些许米粮，也当真幸运至极。
　　目光再次落回到男人身上，依她在人界游历这些日子的经验来看，这男人大概属于扔进人堆里，能引起无数女子为之尖叫的一类，宽肩窄腰，身量极高，清癯却不瘦弱，俊美却不失凌厉，堪称人间理想。此刻他望着火堆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叫黄灵薇，不知公子名讳？”
　　橙红色的火光映在男人脸上，晦明变幻：“司徒清玄。”

　　他二人这里一片祥和安宁，那边不远处的山坡上却有人为他们急得焦头烂额。

　　“找到没有？”为首的白衣男子沉声问。
　　“属下顺着血迹一直追踪到一处悬崖，便再没了踪迹。”
　　白衣男子转过身，“你想说她失足坠崖了？”
　　那人忙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根据下面传回的消息来看，青女怕是已经被人救走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被人给耍了？”白衣男子挑眉。
　　“是属下无用！”
　　冷风卷起白衣男子的发带，发带贴在脸上，勾勒出一张俊郎的面孔，白衣男子赫然便是天枢宫的少主燕羽殇。
　　“继续找，青女受了重伤，跑不远的。”

　　在提到“青女”时，燕羽殇的眸中闪过痛苦之色，不过转瞬即逝，若不是熟悉之人，根本察觉不到。
　　他这位少主只怕对青女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陆子麟垂眸。
　　青女那样的女子，又有谁会不喜呢，可惜为了小师妹，为了天枢宫的未来，也只能对不起她了。
　　谁让青女本就是为人界而生的呢，那么她为人界而死也是应当。

　　“少主，青女逃脱一事，是否要通知掌门和其他长老？”
　　燕羽殇闭了闭眼：“无需。”
　　“可若是在他们发现之前还没——”陆子麟急道。
　　“那便在他们发现之前找回来！”

　　破庙里，食足饭饱的黄灵薇神情有些紧张，贝齿轻咬嘴唇，她将下巴埋在膝窝里，双手握拳置于身前。极度自我防御的姿势并没有给她多少安全感，只要想到自己距离天枢宫不远，她止不住地心悸。
　　被割腕放血的痛苦，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天枢宫弟子千众，便是把血全部放干，她也喂不过来。更别提还有一个需要心头肉疗伤的小师妹。
　　“司徒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黄姑娘很急？”司徒清玄抬起眼，“你很害怕天枢宫。”
　　语气肯定，不是询问，而是在陈述事实。
　　“是很怕，”黄灵薇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说道，“你想天枢宫的人那么凶，仅仅误闯，便差点丧命，我可不想再跟天枢宫的人有任何交集了。”
　　司徒清玄淡淡一笑：“是吗，那你便走吧。”
　　黄灵薇睁大了眼：“你不跟我一起？”
　　眼下她深受重创，自己一个人哪里走得了。
　　司徒清玄又是一笑：“我们并不同路。”
　　“可我还欠你人情，”黄灵薇道，“你说要让我帮忙的。”
　　“无妨，你大可放心离开,”他十足自信地说，“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我想，就能找到你。”
　　嗬，好大的口气，连她都不敢说这话。黄灵薇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你能帮我找到我的朋友吗？它叫小白，是一只小狐狸。”
　　“不能。”
　　看，果然是骗人的。“为什么？”
　　司徒清玄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笑容十分冷淡，让黄灵薇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跨越千山万水也无法走到他身边。片刻，他启唇：“没有其他需要你做的事。”
　　言外之意：你没有别的用处，不值当我浪费力气。

　　黄灵薇被噎得哑然，努力想了半天，终是无言以对。她好像除了斩妖除魔也没什么别的本领了，总不能拿血肉灵药来换，可司徒清玄身体看上去很健康，根本不需要她的血肉。
　　“那……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她嗫嚅着。

　　“我们不同路。”司徒清玄很有耐心地重复。
　　黄灵薇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同路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寻找小白的事可以暂且放一放，那只大妖也可以晚点再捉。可若是她再被抓到，恐怕就要沦为天枢宫人饭桌上的灵药了。
　　想到这，她生了死缠烂打的心思。
　　“司徒公子，送佛送到西。”
　　司徒清玄静静望着她。

　　一双眸子闪闪发亮，鼻头微红，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不知何时两指虚虚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起来。
　　神情动作，像极了他百年前养的一只狸猫，可惜性子野，后面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吴县，我要去吴县寻一位陈年旧友，可惜远离尘世多年，不知这吴县所在哪里，你可能带路？”

　　黄灵薇眼睛越睁越大，由最初的不敢置信，到最后的惊喜若狂： “能！我能带路！”

　　在黄灵薇的催促下，两人即刻出发，前往吴县。
　　寒冬腊月的风像冰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黄灵薇把脸埋在司徒清玄的脊背上，在一片呼啸声中，她听到司徒清玄问：“黄姑娘是哪个门派的捉妖师？”
　　黄灵薇心头一跳，脑中飞快想到了一个门派，她游历数月，还未碰到过这个门派的捉妖师：“灵犀宫，”她道，“我是灵犀宫的捉妖师。”
　　司徒清玄的声音被风吹散了，辨不出喜怒：“原来如此。”

　　黄灵薇悄悄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自己这个谎撒对了，没有引起怀疑。
　　然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司徒清玄脸上浮现一抹恶劣的阴森冷笑。

　　她不可能是灵犀宫的人。
　　百年前，人界有四大捉妖师门派，分别是武夷山紫阳宫、昆仑天枢宫、岐山玉泉宫、九华山灵犀宫。
　　百年后，虽不清楚人界格局如何，但她绝不可能是灵犀宫的人。
　　因为，早在百年前他就已经将整个灵犀宫灭门。只有一个人侥幸逃脱，还拿走了他一样东西。现在他既已苏醒，也是时候去拿回自己的东西了。
　　至于黄灵薇，她定不是捉妖师，否则不会冒充灵犀宫的人。
　　灵力深厚，身份却不能示人，伤痕累累倒在天枢宫山下……
　　她是，第五代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