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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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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溪水中央。
水面只到腿肚,纸白的小腿立在水中,溪底清澈可见,而从后山淌下的山涧正源源不断汇聚过来,簇拥成溪流继续朝前涌动。
他像做梦一样迟缓转着视线,四周静的可怕,只有蟋蟀的振翅声在耳边愈发清晰。
他刚刚——是站在这里的吗?可他怎么觉得,自己才与人说话呢?
少慈头晕目眩的想着,阖上双眼去看,除了一张张隔着烟熏缭绕模糊五官的脸,什么都没看到。
知觉一点点恢复,少慈渐渐感受到溪水的冰凉急促,机械抬腿想往岸边走,却一不小心坐了下去。
“啪”的一声,瞬间湿了半拉裤子。
“……”少慈自暴自弃地捂着沉重的脑袋,就这么坐在水中。
他在整理思路。
如果从这里往东走,要不了10分钟,就能走到一处看起来荒凉又偏僻的山野乡村,村头木牌上会刻着“留灵村”三个字,而木牌下面则是排排坐着几个老爷爷唠嗑抽烟。
若是再走进村子,那间门口摆着几堆草垛的瓦屋就是他的家,里面烧饭做菜忙进忙出的女人不是妈妈,而是婶婶,坐门槛上纳凉的也不是爸爸,是叔叔,至于堂兄褚阿大现在肯定是悄悄躲在哪个角落,时刻准备埋伏自己。
而自己晚些时候也确实会乖乖中埋伏……
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少慈痛苦地把头埋更深,明显哪里不对。
这种日子,他似乎经历过,而且是很多遍。
少慈在河里枯坐了很久,当日头渐落的时候,就有个蓝布衫抽旱烟的爷爷从他附近草坪经过,隔着老远对他喊:“慈娃娃嗳!别玩水啦,你婶婶在叫你回家吃饭,今晚大家要去村长家开会,饭要早点吃好!”
村里的长辈们都爱管小辈叫娃娃,堂兄褚阿大是大娃儿,少慈就是慈娃儿,不过少慈唇红齿白,优越的颅顶弧度配上那张姣好白皙的脸蛋,愣是没有一丝硬朗棱角,完全担得起“瓷娃娃”称号。
少慈懵懂应了一声,站起身,提着湿哒哒的裤子往村里走。
跟随本能走进一间瓦屋,叔婶三人已经在堂屋的饭桌上吃饭了。褚阿大听见声音,还从饭碗里抬头,阴恻恻地盯了他一眼,看起来心情不好。
少慈猜是因为他没埋伏到自己的缘故。
“来了就自己坐下吃啊!干巴巴等着干什么?”婶婶催促一声,又将眼神下移,目露不满:“你又尿裤子了?!”
少慈:“???”
婶婶将属于少慈的那碗饭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还好,碗很瓷实,没碎。
“你自己坐门槛上吃,别过来了!”婶婶很是嫌弃。
褚阿大头埋在碗里,双肩耸动,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少慈捧过饭碗,独自坐在门槛上,就着碗里的白粥咸菜,还没吃几口,身后就传来叮铃哐啷的声音,是婶婶在收拾碗筷。
婶婶一边干活,一边跟叔叔说话:“等会儿去村长家,那事儿就算正式定下啦?”
村长家?定什么事儿?
少慈咬着筷子无不恍然的想,刚才蓝布衫爷爷也说过今晚大家要去村长家开会,记忆中似乎也确实有过这么一件事,可惜他是小辈,去不了。
“嗯。”叔叔窸窸窣窣套着外套,敷衍应和一声。
婶婶等啊等,没等到真正想听的话,忍不住问:“难道就不给咱们一点补偿?我多费心巴力啊。”
也不知道这话哪里惹到了叔叔,叔叔有些急了,咧咧道:“哎呀,当着孩子面说什么?这是为了村子好的事,你说那个话造孽啊。”说完还抽空低头叮嘱门槛上的少慈:“慈娃儿啊,我跟你婶婶要去村长家开会,你吃完饭把裤子洗了,然后晾上,做完就去睡觉吧昂,可别乱跑。”
语毕才注意到少慈饭碗,惊讶道:“怎么就吃这?灶台上有咸肉,去去去你去拿点儿吃嘛。”
婶婶在后面推搡了叔叔一把:“赶紧的,都快迟到了!”
“还有那个鸡蛋,想吃自己拿,别不敢……”叔叔今天有点大方。
少慈点点头,目送两人紧赶慢赶离去。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你真尿裤子啦?”
少慈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躲,他背抵着门框,见是褚阿大,才略略放心:“没有,是不小心掉河里了。”他声音温润,话说的不急不慢,很是悦耳。
褚阿大听了很是怀疑,索性少慈的裤子还没干,他就顺势伸手抹了一把,抹完了还将手指凑到鼻下嗅嗅。
少慈没来得及躲,看见褚阿大闻的认真,不由有点恶。
“还真是。”褚阿大验证完了,无趣地喃喃。他随即恶声恶气道:“说你傻子,你还真傻,刚都不知道跟我妈辩解吗?”
少慈“唰”的一下起身,不想再跟褚阿大处在同一空间,急急道:“我吃完了,这就去洗裤子。”
留灵村群山环绕,前后只有一条山路能出村,不过那也是蜿蜒扭曲,泥泞不堪,因此整个村子非常贫瘠落后,家家户户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电器,想洗衣服只能自己拿个盆到院子里,倒些井水,再撒点皂角粉就可以上手搓了。
洗完晾完,少慈又胡乱给自己洗了个澡,将夏日带来的黏腻燥热一同冲掉,就蹑手蹑脚摸黑往西边小厢房走。
他也不想这么鬼鬼祟祟,实在是他跟褚阿大睡一个屋一张炕,少慈不想临睡前还把人吵醒,平白给自己生事。
睡在角落,泛黄的窗户纸破了个洞,月光从那里漏进来,少慈睡不着,就着破洞里的夜色发呆。
印象中似乎也是这样的夜晚,叔叔婶婶去了村长家开会,直到凌晨才回来。
而且跟今天不同的是,那次晚饭他吃到肉了?因为没有弄湿裤子,所以被允许上桌吃饭,叔叔还很亲切地频繁往他碗里夹肉,把褚阿大醋了半天。
后来呢?
少慈翻了个身,继续回忆:后来褚阿大睡到一半醒了,还问他愿不愿意去偷看长辈开会……真的会发生这件事吗?
少慈烦躁地抹了把额头细汗,竭力想要忽略夏日炎热感。
而身边却传来衣料摩擦蠕动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更灼热的气息靠近:“慈娃儿,睡啦?”
少慈:“……”
少慈不想说话,他抗拒地闭了闭眼,但在沉默一瞬后,还是老实回答:“没有啊,哥哥。”
“你说,我爸妈去村长家能开什么会?”
少慈侧过头,望着褚阿大胡思乱想的脸,因为是躺着,所以声音不自觉地带点轻柔:“你等叔叔婶婶晚点回家了问嘛。”
“那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万一骗我呢?”褚阿大心眼很多。
只见他忽然一个心血来潮,推了推少慈:“要不你去偷偷瞧瞧,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全告诉我!”
啊,这个人,真的问了啊。
少慈:“……”
少慈半起身,支着身子看向褚阿大虎视眈眈的脸,神思却跑到九霄云外:之前,他都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了不。
这次也要继续说不吗?可是他已经快被这强烈的既视感压得透不过气了。
“好啊。”
似乎回得太轻巧了,褚阿大虎躯一震,瞬间瞪大眼睛:“真的假的?你愿意去?”
“嗯。”
这下轮到褚阿大踌躇了:“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就说是哥哥让去的。”
一句话把褚阿大彻底噎住,他忽然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少慈:“不对啊,慈娃儿,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不是傻子吗?摔了回河变聪明了?”
褚阿大可不是乱骂人,少慈从前在村里,是公认的智力缺失人员。
“智力缺失人员”少慈不接他话茬,只回了一句:
“不去那我睡了。”语毕躺下翻身,一气呵成。
“啊去去去!”褚阿大吓了一跳,顾不得计较别的,生怕少慈反悔,就连推带拉把他拽了起来:“快走快走,晚了他们就该散了!”
被褚阿大一路殷切地“送”到村长家院门外,少慈才从院门口慢悠悠探了个头,就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一回头,“凶手”已经躲在几米开外的大树后,焦急出声:“快去啊!”
少慈只得继续往前走。
这附近瓦屋都是黑漆漆的,唯有村长家灯火通明,窗户边影影绰绰映出不少影子,似乎除却几个小孩,全村大人都在里面了。
离得越近,讨论声就越明显。
少慈躲在墙角下,隔着单薄的窗户纸仔细听,只听到村长朦胧苍老的声音在做总结:
“行啊,那等人来了,咱们就这么招待吧,阿牛,阿黑,你们两家赶紧把屋子收拾出来,那帮人后天就到。”
话音一落,少慈就听见了几个低低的回应声。
接着屋内响起了叔叔的声音:“村长,你看——那件事儿,还要按之前说好的做吗?”
少慈精神一振,努力贴墙倾听。
“做啊?怎么不做?”村长声音阴沉:“你们大家伙儿还没被折磨够啊?我跟你们说,那件事儿,不仅要办,而且越快越好!我看过了,初七就是个好日子,抓紧的吧。”
叔叔唯唯诺诺应着是。
少慈掰着指头数了数,现在才初一,到初七还有六天,那天要做什么呢?
“哎可是!你拉我干什么!”婶婶的声音尖锐又不满,后半句应该是对着叔叔说的,因为叔叔明显不悦:“别说了!”
“嗯?怎么?”两人的官司被村长察觉了。
“没、没什么。”叔叔赶紧遮掩,然而村长根本不理他:
“阿大他娘,你说。”
得到村长正面询问,婶婶内心立刻妥帖大半,仿佛觉得接下来的要求一定能达成一般,喜滋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个事儿若真能成吧,我得算出力最多的,那——就没有点补偿给我们家吗?”
叔叔瞪了婶婶一眼,村长摆手示意叔叔不必如此:“阿大他娘有这个要求也正常,这么多年我们也是看在眼里。这样,给我两天时间,我想想这个事情。”
这下好了,婶婶立刻趾高气昂回了叔叔一眼,跟打了胜仗似的。
“行了,散吧,阿牛你明天记得把你那拖拉机柴油加满,这一来一回远着呢,得把人顺顺利利的拉过来。”
“知道了爸。”
再后面,就没人出声儿了,少慈只听见椅子拖曳起身的声音。
不好,他们要出来。
这院子没有能藏身的旮沓犄角,少慈慌慌张张想退出去,但没成功,才跑到院子中央,堂屋的门就嘎吱一声被打开,把整片院子照的通亮。
这下子少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立在原地。
村民们似乎也没料到有人会站在院子中央,都停住了脚步,穿过层层人群,年迈拄拐的村长蓄着花白胡子,端坐中央,刚想说话,又咳嗽起来。
“慈娃儿?!你怎么来这儿了!”一旁的叔叔站出来,他脸色很难看,出口又急又快,说完又惊觉不对,赶紧温柔的加一句:“你什么时候站那儿的?”
受到惊吓的少慈索性装傻子,呆呆道:“哥哥让我来的,我刚来……”
叔叔听完,赶紧跟众人赔笑:“娃娃刚来,刚来。”
大家附和地笑笑,村长也是,他面目慈祥道:“那就带回去吧。”
叔叔点头,上前揽过少慈单薄的身板,婶婶则赶紧占据另一边,完全没有要批评的意思,还嗔怪着:“是不是饿了?一会儿回去婶婶给你卧个鸡蛋吃好不好?”
少慈受宠若惊……
走着走着,少慈猛然直觉背后有道目光钉在他身上,他不由自主回头看,透过肩膀,他看到村长苍老浑浊的目光,实际锐利无比,又冷漠无情的宛如一把利剑,这眼神,好似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