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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择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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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是伟大的。
因为,她选择活了下来。
那一年鬼子进村,我只有五岁。他们闯进我们的小院子,扳倒我们的房门。他们薅着母亲的头发把她从被褥下拽起来,拿着棍子把我十三岁的哥哥赶出藏身的木箱。他们抓走了我的母亲和哥哥。
而我被母亲塞在墙后干枯的麦秸堆里,浑身战栗却不敢出一口气,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我靠着干冷的馒头和院里的野草充饥,日日提心吊胆,夜夜不得安睡。
谁知七日后,母亲便回来了。她有些踉跄的推开院门,叫我的名字。
我太想念母亲了。我扑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抓着她几乎不能蔽体的衣裙,沾了满身血污。
我真的很高兴母亲能够回来。我兴奋的跟着母亲下地干活,母亲不怎么说话,只是有时叫住我不要乱跑。田埂上有时走过村里的老人,他们在议论着母亲:“是她吧,跟了日本鬼子的那个……”“是了,如果不是那样怎么可能被放回来……”
我听了忿忿不平,看向母亲,指望她能说什么为自己辩解。但母亲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仍是默默地犁着地,撒着种,目光同脸色一样灰暗。
我那时不解她的做法,觉得是母亲太没骨气。
后来议论的人越来越多。
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却无处去读书。母亲带着我,提了一框新收的油菜,洗净了用家里最好的布包起来,上门去隔壁的老人家为我换一本读旧的《论语》。她低声下气说明来意,那位老先生拄着杖进屋去拿书。我听到房里的老太太大声说母亲太不知廉耻,说其他被抓的女人都以死明志,她怎么不去死。我看向母亲,她却仍是低头仿若不闻。
难道母亲从鬼子手中逃出来,是不知廉耻的行为吗?难道她不应该活下来吗?
我们拿了书往家走着,村里的孩子跑过,尖声喊着:“鬼子的女人!鬼子的女人!” 竟扔着石头砸她。我再也忍不了,追上去冲他们喊:“不许那样说我妈妈!”眼泪就顺着面颊流下来。但他们比我个子高,边笑话我边一溜烟儿跑掉了。
我停下来蹲在地上大哭,母亲走到我身边,低头看我。我透过泪水看母亲,她仍是那样沉默着,面色晦暗,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于是我哭得更凶了。
我觉得我是因为母亲而听了太多的风言风语,受了太多的委屈。而母亲好像总是漠不关心,似乎在意的、被伤害的只有我一人。
我开始不想要母亲回来了。
那天我们又一次被人议论,回到家中,我哭着挣开母亲的手,受过的委屈再一次涌上心头。我冲母亲喊着:“你怎么没死啊……”
母亲好像愣住了,睁大眼睛,那是她许多年里的第一次。
但她随即摇摇头,咬着嘴唇去为我生火做饭。只剩下我哭到没有力气。
从那天起,我渐渐疏远了母亲。
粮食越来越不够吃,竟饿死了村里的一个孩子。
葬礼上,孩子的父母哭泣不止。主持的老人看着他们将瘦小的孩子裹在棉被里,低声道:“逝者安息,愿他来世投胎到富裕的家庭,一生不受饥荒。”
他这样说着,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死去的孩子将来幸福的生活,而他活着的父母仍在哀悼着他的死亡。
所以死去就能获得解脱吗?我突然好想去看看,死后是否真的那样幸福。
但母亲会伤心的吧。
想到母亲,我有点反感,但是思绪却收不住了。
那如果,死去的是母亲呢?
……
后来我上了学,读了书,渐渐开始明白了我的母亲。
如果死去的是她,那么伤心痛苦的,就是我了。
当初她就像许多其他的女人一样,有无数的机会去结束她的生命,去得到解脱。但是她没有,她偏偏走上了那条最是艰难的路。
为了她年幼的孩子不要落到父母双亡的境地,为了她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哪怕艰难也要有所依靠。她选择了活下来,她选择了责任、疲惫与苦痛,她选择了承受这一切的议论与偏见。
而我,曾对母亲说出过那样重的话,用尽这一生也无法弥补。
战火已随着时光散去,母亲也已是满头白发。我推着坐在轮椅里的母亲漫步在明媚的阳光里。
母亲一辈子不认识几个字,但她懂得她选择了活下来。这便是她的伟大之处。
或许在责任与苦痛之外,她亦是选择了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