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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奶豆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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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仁娜从保育院回来时,夜已经深了。那木汗在外面拴马,小思珩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个吊起来的黑色的大炉子,伸出小手,想去摸一摸。
“嘿!别动,这个炉子——”萨仁娜从门口跑过来,她看看炉子,又看看思珩,忙掏出腰间的小本子,翻了几页“烫,对,这个炉子很烫,你不要动。”
思珩看着萨仁娜,代赭色宽大直筒到脚跟的长袍,腰间束一条布袋,下袍两侧开叉,领口和袖口绣着淡黄色的花,脸上满是焦急地神色。思珩忙收回了手,这个来自草原的陌生人总能给她带来一种别样温暖的感觉,她歉意的望着她,抿了抿嘴,轻声的问到:
“你是萨仁娜阿姨吗?”
萨仁娜高兴极了,她点头。思珩记得她的名字,小姑娘虽然面色不好,但比前几天好多了,肯定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像院子里其他孩子一样活蹦乱跳的了。
晚饭后,萨仁娜拿出干净的袍子给小思珩换上,身下是陌生的床板,她蜷缩成一团,像个被遗弃的小羊羔,没有母亲在身边,她还是很不习惯。
“思珩,”萨仁娜轻轻俯下身来“我们蒙古人敬畏火,是不能把脚朝着火炉睡的。你转过来,对着我睡,好不好?”她地拽着小姑娘的肩膀,像个陀螺一样把她抽转了身,对向自己。
在这里,火是神秘的,是危险的,也是充满希望的。
萨仁娜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身旁的火炉不时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交织成一首安眠曲,杜思珩却怎么也睡不着。
人在一个安静的环境就总是要胡思乱想,缠缠绕绕的千头万绪在黑夜里被撬开了匝门,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这里不是在海市,这里是北疆。
身边也不是妈妈,身边是萨仁娜。
一种莫名的怅惘将她一颗心层层包裹着,有些喘不过气来,小腹隐隐作痛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她决定出去走走。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拿起桌上的煤油灯,踮起脚尖,缓缓挪动着。
绕着帐篷一直走,发现后院竟然是一个羊圈,此时空气中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摩擦声,原本安静的羊群突然变得躁动不安了起来。
思珩吧提灯往前一拉,前方的视野又铺开些许。
她看到到一只她从没见过的生物,耳朵长长的,面额尖尖的,有些像狗,有有些不像它跳跃的姿势极为优美,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形,像是在表演艺术体操,在空中它舒展腰肢,收腹屈腿,如树叶般徐徐飘落,只是落地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在夜色的静谧中显得格外刺耳。
它又轻轻一跃,登上护栏,是想咬木栏吗?思珩隔得太远,她有些看不真切,正想再凑近一些,可身旁的羊群突然爆发出更剧烈的骚动,她只觉得拿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思珩,是你吗?”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思珩打了个激灵,手中的提灯掉在了草甸上。
是萨仁娜,她听出来了。
萨仁娜弯下身来捡起提灯,面前是一群挤在围栏角落的羊,在灯光的反射下,一双双眼睛泛着诡异的光,萨仁娜以为她是被吓到了。
“没事呢,你看,晚上的灯照着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她解释着。
往右一瞥,早已没了刚刚那只莫名动物的身影,来不及多想,此时也知道自己偷偷溜出来还被抓了包,她有些难为情地道:“对不起,我,我只是肚子有些不舒服。”说完,把头埋的更低了。
“是我不好,我差点忘记这回事。”萨仁娜笑着,上前挽过她稚嫩的小手,带她向羊圈后方走去。
“男人们在东南边上厕所,女人们就在西南边,记住了吗?”她想起今天思珩穿的是蒙古袍,和汉人的衣服有些不一样。
“你看,像我这样,把下面的袍子拉起来别在腰间,我们再脱裤子。”萨仁娜边说边同她做示范,蹲在地上期待着回看她。
思珩点点头,可是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样上厕所——周边空无一物,光着屁股在草地上?想到这儿,她的脸更红了,但是肚子实在是忍不住了,一切小姑娘的矫情都先暂时抛诸脑后,解决眼前的问题才是要紧事。就这样,思珩在草原上克服了她第一个心理障碍。
北疆的清晨是那么纯净,黎明的曙光揭去夜幕的轻纱,吐出灿烂的朝霞。今天的萨仁娜容光焕发,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大早便开始忙碌起来,思珩也当然发现了这件“喜事”——伊德尔。
他是萨仁娜的丈夫,那木汗的父亲,一名普通的侦察兵。背上抗了一把老式步枪,身形魁梧,那木汗精致的五官和他有五分相像,可他和萨仁娜一样,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似乎一切谎言与罪恶,都不忍心在这双眼睛面前开口,这是草原的恩赐。
萨仁娜端出了一叠奶白色的块装糕点,这就是“奶豆腐”。蒙语称“胡乳达”,是牧民家中常见的奶食品。用牛奶、羊奶、马奶等经凝固、发酵而成,形状类似普通豆腐,但不是豆腐,因像豆腐而得名。味道有的微酸,有的微甜,乳香浓郁,牧民很爱吃,常泡在奶茶中食用,或出远门当干粮,既解渴又充饥。还可以做成拔丝奶豆腐,其软韧牵丝为断,是宴席上的一道风味名菜。
萨仁娜端出盘子盛到桌面上,用洗净的手给桌上三人分食。那木汗也注意到额吉今日拿出了只有在有吉祥好事发生时候才会拿出来的奶豆腐,这是一家人最喜欢的食物,今天阿爸回家,还有思珩小妹妹在场,他才得以有机会品尝这美味。
萨仁娜给思珩了一块最大的,轻声言谢后,思珩把这块不曾尝试过的食物放进了嘴里。入口是一种浓烈的奶腥味,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进食过牛奶,只觉得一股奇怪的味道窜入她的胃,翻天覆地的搅动一番后用顺食管逆流而上冲到了鼻腔。
她十分难受,可眼前,那木汗,萨仁娜,伊德尔三人都在看着她,脸上满是期待的神态,她正想强装笑意,可那股恶心的滋味又涌了上来,她一时忍不住,把奶豆腐全吐了出来。
这下好了,她倒是舒服了,眼前三人满脸不敢相信。
萨仁娜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去接了一杯热水。伊德尔见多识广,南北两方气候不同,饮食习惯也不同,开始吃不习惯,这也很正常。那木汗看着碗里剩余的奶豆腐,只觉得思珩更可怜了,她一定是从前没有吃过奶豆腐才会吐出来,额吉好像很喜欢她,给她的奶豆腐是自己和阿爸加起来那么多呢。
思珩现在恨不得在地上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可是她实在很难受。她本来就是“寄居他乡”还要给别人添麻烦。可是一抬眼,吃惊过后眼前竟然没有一人责怪她,萨仁娜轻轻拍着她的背,思珩感觉像是母亲在安慰吃东西呛到了的她。
“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的眼睛通红,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这一家人,一时间,母亲的离开,萨仁娜的温柔,福利院的回忆一齐涌上心头,她一下站起身来向门外跑了出去。
萨仁娜放下杯盏,也追了出去。
屋内,那木汗和伊德尔看着眼前剩下的奶豆腐面面相觑。
四周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的声音。
“额吉对思珩真好。”那木汗凑到伊德尔耳边,发出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
说完,他又发呆似地抠着碗沿,睫毛垂下,倒映出小片阴影。
伊德尔也察觉出那木汗微妙变化的情绪,他转过身,想了想,郑重地看着那木汗。
“孩子,你还记得察哈尔干才出身的那个冬天吗?那年的雪下的特别大,天气特别冷,我们都觉得它活不了多久了。”
“嗯。”那木汗点点头。
“察哈尔干的额吉就是在那时离开的,没有额吉的孩子有多可怜?那时你天天去抱着它,给它打气,它才能活下去,对不对?思珩也一样,她已经没有额吉了,我们要多照顾她。”
那木汗看着伊德尔,又会想起小姑娘瘦削的小脸,初来时在病床上颤抖的瘦小身躯,他又回归了以往的沉默,开始若有所思了起来。
“我会一直保护这个小姑娘。”他在心里默默想地想。
他不知道,他已许下这一生最珍贵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