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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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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虞启东在孙晓忠的叙述中得知了他来找自己的原委。
孙晓忠也曾拥有过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一家人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孙韬才上小学的时候,他的爱人在家里照顾孩子和家庭,而孙晓忠则是在章泽村建立希望小学之前、那个破旧的中学刚刚当上主任。
山村的教师资源极为短缺,他硬着头皮接下了主任的位子,每天忙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脚不沾地,焦头烂额。
好在他的收入虽然微末但让全家人吃饱饭的程度上也还说得过去,尤其家里还有闲田,老的少的费些力气还能攒出些余钱。
在孙韬上初中之前,他从来没有担忧过生计,更没有担忧过自己这个看上去很懂事的儿子。
然而直到孙韬上了初二,孙晓忠的爱人却突然得了重病。那时候的医疗条件差,孙晓忠烧光了家里所有的余钱也没能把自己的爱人救回来,一度陷入了极度的颓唐的状态。
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垮了,老的也快扛不动了家里的锄头,光靠着村里那点儿硬凑出来的补助,对比每个月贷款要交的钱根本都不够看的。可是孙晓忠一个月挣得出来的只有那些死工资,悲痛和忧愁交加,他终于还是在忙碌于工位的一个深夜中因为过度劳累,倒了。
于是唯一还能动弹的劳动力,他的儿子——孙韬不得不站出来,主动接下了家中的烂摊子,不声不吭地找老师辍了学,扛起锄头和工具进了自家的庄稼地。要是农闲有空,他也不忘跑去找胡响带他下山,再在附近的镇子里找些杂活给人打打杂工,运气好的话,若是碰上心肠热乎的、手笔阔绰的,一次给的工资说不定就顶他半个月忙活出来的。
因为孙韬夜以继日的忙活,家里的收入就跟挤海绵一样,也总算挤出了丁点儿油水,虽说还累着债务,但负担总归轻了下来。
又过去大半年,孙晓忠也渐渐恢复精气神,回到了岗位。更令人惊喜的是,国家开始号召扶贫了!作为城中村,他们的小村子获得了补贴,甚至为了学生,还重新给村里建了栋他只在城里能见到的高大的教学楼。
熟悉村子的的资深教师实在太少了,上一任老校长为了学校劳碌了大半辈子,终于在儿女的劝解后进了城安度过晚年,而常年坐在主任位子上的孙晓忠则是顺理成章地接下了校长的位子。
因为教学楼建起来,学校重新扩招了,村里人看着这招摇的教学楼都转变了思想,感觉这学习估计能有盼头,连隔壁山头的大部分孩子都爬了来办了入学手续。
村里补贴发下去,就是许多早年前迫不得已辍学的也逐渐回来上学。孙晓忠同样将孙韬劝回了学校,盼着用自己的工资供他上个学,未来自家儿子就能出人头地,可苦恼的是,孙韬上了半个学期就跑了,声称自己学不来,又扛起了锄头,在地里苦干了大半年,怎么劝也劝不回来。
“不止是我儿子,这学校办起来,能埋头苦读下去的学生也不少。”孙晓忠叹了一口气,扼腕道,“但还是很大一部分,被家长劝着来的,心智还不成熟的,早早就学不下去,在学校里就知道混日子——这不是白白浪费青春嘛!”
“我也没啥别的请求。”孙晓忠颇为局促不安地挠了挠头上所剩无几的毛发,“我这儿子对学习不上心,唯一喜欢的就是一天到晚埋在庄稼地里干活,拔都拔不出来,偶尔劝回来,又坐不住,上不了一节课就又找不见人。”
“这国家多好的助学政策啊。我是个老师,可也是个父亲,我承认,将你调到这个班做班主任是有私心。”
“我是想……拜托你,若是可以,能不能帮忙劝劝他,让他回来上学。”
其他老师这个时候都已经去上课,办公室里此时除了虞启东再无他人。
孙晓忠是个很好面子的男人,空旷无人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虞启东面对面对峙着,在温和清爽的年轻教授面前,这位坚守在岗位十几年的校长却显得有些过于颓然。
虞启东望着对面这个未过半百便已是满头银发的中年男人,他佝偻着瘦弱的腰杆,仿佛是已将要被经年累月的重负压垮了脊梁,却依旧用那双目露灼热的眸子与自己默默地对视着,诉说着未尽的恳求。
其实这样的眼神,虞启东又何止在孙晓忠眼中看到过,在那些无数期盼着儿女成材的家长眼中,他同样见到过如此真挚的目光。
“听您这么说,孙韬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坏孩子,那您……有静下心来和他面对面沟通过吗?”虞启东自知此时自己面对的更是一位忧愁着孩子前途的父亲。
“对于很多家长和学生来说,没有得到有效沟通、无法互相理解往往是矛盾的根源。如果有条件的话,您可以先听听孙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虞启东劝说道。
“我——”孙晓忠并非没有尝试过,然而他和孙韬之间简直犹如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每次只要他一提及此事,两人不论如何,最后的结局也必然是不欢而散。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思及此,孙晓忠本就萧索的身形看上去不由变得更加萎蔫不振起来。
“您先别着急。”虞启东不是第一次接受家长的委托,作为经常在家长和学生之间架起沟通桥梁的角色,他仍是轻轻捏了捏孙晓忠不知不觉缩起的肩头,宽慰道,“孙韬是您的儿子,也是我的学生,既然您给我说过了,那我一定尽力而为。”
虞启东没有做出自己一定能将孙韬劝回学校的保证,更没有许下定会带领学生们日后金榜题名云云的大话,可孙晓忠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肩头上轻轻抚过的力量。
——温和而又让人踏实。
这种踏实不仅仅来自于虞启东名头上的所谓来自名牌学校的教授带来的滤镜,而是来自于虞启东本身传递过来的令人信任的力量。
有了虞启东这句话,孙晓忠鼓动的心方才落了下来,他扶着桌角缓缓站起身来,一手撑着常年酸痛的腰杆子,一手抹了把自己生涩的眼眶,真诚地向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年轻了二十多岁的青年道了谢。
……
“听说你小子今天竟然肯去上学了?”黄昏将至,胡响终于踩着他那辆破破烂烂的敞篷小卡车拉着新货回来了。
小卡车放着满满当当一卡车的物资,自然也有孙韬找他带回来的一大袋新牌子的肥料。胡响嘴上叼了一支烟,先攀上卡车将一车子的东西蹲在地上分门别类地一一摆好,随后拿出了口袋里用来记账的小牛皮本子交给了孙韬,让他仔细对照一遍地上的东西有无遗漏。
这也是他给孙韬带东西或是带他下山经常会免路费的缘故。
——这小子脑瓜子可灵光,找他对账从来不会出错。
“咋样,那虞教授讲得合你心意不?”这小子死活不上学的壮举早在整个章泽村出了名,孙韬默不作声地去上了学这事,可不光是在学校里推崇他当大哥的浑小子那群感觉稀奇,连胡响听了都觉得实在是纳罕。
“有啥用,还不是些我用不上的玩意儿。”孙韬摆摆手,不欲多说,“要不是我老爹天天麻烦崔春英跑过来找,我才不去!”
“不过也好,这回他估计也就死了这条心了。”他还乐得耳根子清净。
“话说胡叔,这么多东西咋搞来的,哪个好心人给咱村子捐的物资?”孙韬蹲在地上清点着一地琳琅满目的物资。
“这一大包,衣服、文具、日常用品……好阔气的老板!”他惊叹道。
“好小子,凭啥不能是你胡叔挣来的?”胡响不服气。
孙韬才不信他,咬着笔杆子边算着账边道:“逗呢,你要有这钱,第一件事肯定是先把这山上的破路给修喽!”
“就你小子机灵是吧。”这坑坑洼洼又陡峭至极的山路确实一直是自己乃至于他们全家人最大的心病,孙韬倒也没说错,胡响笑骂着给了他一脚,还是告知了他这批物资的来源。
他朝着那堆琳琅满目的物资努了努嘴:“行了,不跟你说笑,这些东西都是那个刚来的虞教授送来的。而且可还不光这些,还有一大堆在路上运着,听说人家整整请了一个车队哩!”
“没想到吧,这虞教授表面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实际上人能量那么大,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当上知名教授呢。”
“这么大手笔!”孙韬闻言吓了一大跳,看看地上一摞一摞的包袱又看看账单上密密麻麻的一页眼都发直了。
他吞了吞口水,难以置信,想起自己下午上课的失礼,心里就像是被堵住了什么似的上不去下不来的,到了最后,他也只能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咳咳,这虞教授,还真是个大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