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鹰犬与深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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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罕见的晴日，蓝冠山雀缀有黑纹的羽翼轻柔划过浅薄的云，红蔷薇的残枝在裹挟晨露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云雀婉转的啼鸣似乎得以遮掩逝去不久的，埋藏肮脏污秽及不可言说秘密的冰冷永夜。
汉娜用装饰野雏菊与藤蔓纹样的绛色波奈特帽固定弗莱维娅灿烂金发间的红宝石冠，座钟再度于整点敲响之前，阿洛伊斯-托兰西带着他忠诚勤恳的执事坐上了前往白金汉宫的马车——女王陛下将在北极星彻底隐于阳光时为他重授勋位。
弗莱维娅轻抚颈间冰凉莹润的珍珠项链。
落魄可怜的野犬自此披上华贵的外袍成为高高在上，背负诅咒与恶名的尊贵伯爵。在肃穆庄重的宫殿内被迫见证野种夺去本属于伊尔的一切而宾客以至女王却理所当然，这无疑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深切折磨，混杂着托兰西先祖的斥责与伊尔痛苦的泪水。
更何况，她该赴凡多姆海威庄园迟来已久的邀约了。
刻有凡多姆海威双头猎鹰家族纹饰的马车停靠于古老的雕花锻铁门外，弗莱维娅穿着面料柔软舒适的靛蓝色绸缎长裙由女仆汉娜搀扶着坐入车厢。狭窄逼仄的封闭式木质车厢内，她在猝不及防间被抓住了手指，温热的触感相隔洁白的蕾丝手套传入她的指尖。
活泼明媚的惊呼在马车内兀自响起，透过帽檐垂下的轻薄面纱，弗莱维娅见到面前约莫十四岁的少女拥有与她相似且蓬松的金发和一双相当生动纯粹，如德文特琥珀般澄净的绿眸，未沾染十九世纪末不列颠独有的脏污蒸汽。这位端庄的小姐用她纤细的手托着双颊，微笑似耶和华降下的垂怜，“您就是托兰西小姐吗？”
未等弗莱维娅予以得体的答复，上扬的尾调便接着相对平和的语句向她吐露，“我是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米多福特，听说他之前向您发过一张邀请函，我只是想来见见您。”停顿片刻，她的面颊如时下王室流行的妆容般红艳，“您别误会……夏尔是我的未婚夫。”
贵族间自小订婚并不少见，假如托兰西有更多的旁支，恐怕弗莱维娅也会在十岁前与其中一个表亲仓促订立婚约，并为了婚纱与手捧花及那句空洞的誓言而模仿其他夫人该如何成为优雅柔弱的妻子，而不是至今仍穿梭在表面浮夸，内里暗流汹涌的社交界。
米多福特……
嘉德骑士团团长阿雷克斯-雷昂-米多福特拥有与女王相近的血脉，因此获得了一块丰饶的土地作为领主的奖赏，并得以获得持续不断的丰厚年金。听闻家族中剑术最出色的并非入学伊顿的长子，而是他们看上去幼稚天真，名不见经传的次女。
马车向僻静的森林深处驶去，窗外树影斑驳。弗莱维娅并不担心汉娜会将她的行踪告知阿洛伊斯，尽管汉娜与克劳德-浮士德同在过去的一天清晨忽然闯入托兰西庄园，声称是她们的仆人，看上去也不如她刻意伪装的沉默那样值得信任，但那又如何，阿洛伊斯只是用尽手段爬上与她平等的地位，授勋并不意味着她必须向那个剖开心脏依然不堪的少年低头。
马车终于缓缓停靠在凡多姆海威的雕像喷泉外，穿着法式燕尾服且与克劳德极为相似的执事伸出手牵住伊丽莎白，纵容她提起鲜艳的裙摆奔向站在台阶下，衣着端正的少年。而后弗莱维娅看见了那双藏于黑发下暗红的双眸，如同盛装陈旧血迹的酒桶——凡多姆海威的执事出于礼仪想要搀扶她，却被汉娜拦下了。
女仆的眼中似乎藏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浑浊的水搅着即将来临的骤雨狂风。她握着弗莱维娅的手腕，仿佛握着一颗染满腥臭鲜血的宝石，令人作呕，让人憎恶，因此要碾碎它，碾碎过去沉寂已久的罪孽。
而当弗莱维娅终于见到传闻中受尽女王宠爱却恶名昭彰的鹰犬时，沉重的回忆迫使她跌入一片波涛汹涌的深海——与伊尔相同的瞳色，眼底卷着咆哮的风暴，十二月最冷冽的雪，吞噬少年身上寡淡的童真与善良。
恍惚间，她看见失散许久而依然年幼的伊尔，站在时间的尽头向她微笑。
不……没有人能够代替她亲爱的弟弟，她最深的罪。
身旁的执事将右手轻轻搭在心脏处弯腰行礼，嗓音如年份久远醇香的波尔多葡萄酒，“初次见面，我是凡多姆海威庄园的执事，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米多福特小姐亲昵地挽起未婚夫的手臂，唇边的笑像寒冷冬夜里燃烧的炉火，“这位就是夏尔，凡多姆海威伯爵！”
伯爵微微颔首，未被眼罩遮挡的右眼盛着所剩无几的欢欣，“我们终于见面了，托兰西小姐。”
汉娜温顺地站在侧旁，让弗莱维娅无端想起曾经受她馈赠的安吉尔。她深知庄园内的所有仆从都是阿洛伊斯的眼线，目光里藏着怨毒的，难以揣测的心思，与教导他们的主人别无二致。汉娜绝不允许她离开那充满探究怜悯的视线，即便弗莱维娅承诺将在第一支蜡烛燃尽前回来。相较之下，凡多姆海威仆人们的修养……也与这群阴湿的狗东西相差无几。
庄园的白漆镶金雕花门缓缓向内打开，一位更苍老的执事站在门厅内，垂下的眼令人无法揣测他此刻的任何想法，“欢迎光临凡多姆海威庄园。”
弗莱维娅甚至不能指使汉娜离开去做点什么，粘腻的蛛丝会永远缠着不慎落网的猎物，直至可怜的餐食终于耗尽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所以很不幸，女仆必须像正午的阴影般紧随身后。
凡多姆海威庄园的规格与托兰西庄园近乎相同，棋盘格地砖让弗莱维娅产生难以抗拒的眩晕感，仿佛她是一枚即将失去所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在她踉跄倒下的前一刻，凡多姆海威伯爵适时而绅士地将右手轻轻搭放在她的腰间，这样做当然不会引起未婚妻的怀疑与嫉妒，只是忽而将弗莱维娅拉回伊尔九岁的盛夏，他吵嚷着，嬉笑着，在蔷薇园里与姐姐跳起舞步生疏滑稽的华尔兹。
“当心，小姐。”
白蔷薇清冽的香气萦绕在弗莱维娅的鼻端，她重新站在冰冷空寂的现实里，踩着与托兰西庄园截然不同的地砖，迟钝地意识到伊尔已经离开她很久了，甜蜜的过往化作锋利的刀刃剜开她的心脏，逼迫她在被凌迟的疼痛里呼吸。
上帝不会眷顾一个将灵魂交予恶魔吞食的黑暗家族，因此她永远无法在圣诞夜祈祷耶和华将伊尔送回她的身边，甚至连索要象征祝福的礼物的资格都没有。她微微颤抖着抚平长裙上微不可见的褶皱，指尖抚过艳丽的蔷薇刺绣，垂着眼，佯装平静地开口，“实在抱歉，是我失礼了。”
按照接待宾客的惯例，执事应当引导客人熟悉庄园内的装潢。弗莱维娅跟在塞巴斯蒂安身后，听他提起多年前那场令政界贵族们哀悼惋惜的火灾，已故的伯爵及其夫人曾是慷慨温柔的慈善家，捐献了数笔钱财，家族世世代代学识渊博，藏书室的规模甚至可与牛津大学的图书馆相比。
她在藏书室内见到了印度孟加拉国的王子，索玛-阿斯曼卡达尔。
年轻的，拥有蓬勃朝气的王子殿下将珍贵的藏书纸页粗暴撕下，折叠之后向门边扔去。这本是个有趣的，无伤大雅的恶作剧，非常可惜，那团皱巴的纸砸中了弗莱维娅的向导——彬彬有礼的执事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裂纹，托兰西小姐从未在克劳德的脸上见过。
王子殿下的性格奔放热情，他身旁的仆人看上去远比他更沉稳，双手合十，向弗莱维娅微微俯身，而他年轻的主人则冲动地握住弗莱维娅交叠的手，命令她做他的女仆，或是成为他的妻子。
塞巴斯蒂安将弗莱维娅，连同面色沉郁的汉娜一并推出了藏书室。
棋牌室里摆放着前任凡多姆海威伯爵夫妻的合照，看似温柔病弱的夫人挽着伯爵的手臂，动作与米多福特小姐挽起少年伯爵时分毫不差。除此之外，她在棋牌室内见到了两位中国客人，其中一个女孩正偷偷翻看对方的牌面。
“千万不要被庄园的野兽吃了。”他笑眯眯地低声警告。
与“蜘蛛”同样背负黑暗恶名的“鹰犬”结交的朋友非富即贵，大约也是拿着屠刀的刽子手，或是不受驯化的凶猛野兽，松开牵引绳后，无数可怜人的灵魂将会被他们撕得粉碎。
厨房突然想起巨大的爆炸声，滚滚浓烟从敞开的门后涌出。弗莱维娅被留在走廊里，塞巴斯蒂安声称这只是一点寻常的小事故，不必过于担忧，而在他离开后，汉娜低声询问，“小姐，我们是不是该离开了？”
事实上，弗莱维娅认为凡多姆海威庄园较托兰西庄园要热闹许多，走访滞留的客人以及偶尔爆炸的厨房，尽管庄园上空也有阴云笼罩，但显然比冰冷沉闷，阴暗扭曲的托兰西更像血统纯正的贵族。因而她缓缓朝厨房走去，“我想再看看。”
从这座古老的庄园，窥见曾经阳光明媚的托兰西家族。
凡多姆海威的仆人们向来笨手笨脚，过去的职业让她们很难适应现在从容平和的生活，因此总会发生令人手忙脚乱的事故。当她们顶着被火焰燎焦的头发与沾染烟灰的上衣长裙出来时，站在门外干干净净的弗莱维娅轻易吸引了她们的注意。
女仆托着碎裂的眼镜紧紧盯着她，“就像橱窗里展示贩卖的精致人偶！”
厨师叼着雪茄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确实是难得一见的……”
用火筒烹饪牛排，这些狼狈的仆人比弗莱维娅想象中更加神秘。可惜她的问候还卷在舌尖，塞巴斯蒂安就迫不及待让她们离开——用传统的，粗陋的理由，声称一位得到良好教养的小姐不该涉足厨房这类污秽之地。
最后，弗莱维娅被请去书房，伯爵想要见她。
更为古怪的是小伯爵的动机：大约一个月前向她发出邀请，但并未说明他的目的。托兰西小姐难以想象她有哪一处值得凡多姆海威利用，甚至需要大费周章，将她当做贵客接待。
汉娜不能再跟着了。
精明的女仆被阻隔在紧闭的门外，夏尔-凡多姆海威将最后一滴墨水滴在羊皮纸的边角，随后抬起头，露出冷漠而疏离的笑容，“托兰西小姐，您的弟弟今日在白金汉宫授勋，不是吗。”
弗莱维娅钟情锡兰奶茶，可惜枯燥的书房里连一盘巧克力切片蛋糕都没有。
她在时针转过的瞬间清楚伯爵隐晦的用意：监视阿洛伊斯，或是对他下手。同僚让凡多姆海威的地位岌岌可危，也许有别的更残忍的理由，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托兰西垮台。
她的伊尔并没有这么残忍，尽管那只眼睛几乎让她枯萎的思念疯长。
伯爵离开他的座椅缓缓走到弗莱维娅面前，苍白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绕起一缕柔软的发丝，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侧，“据我所知，阿洛伊斯-托兰西与您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您不会包庇一条披上华袍的野狗吧？”
弗莱维娅的手轻轻勒住伯爵的腰，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不如，我们来谈谈您早逝的兄长……还有您如今的名字吧。”
荆棘缠绕着两个同等虚伪的可怜人，他们在黑暗中互相撕咬，鲜血淋漓。
“将阿洛伊斯拖下深渊，我们可是共犯。”弗莱维娅威胁的低语并未如她所想那样恐吓伯爵，冰凉的唇擦过她的耳垂，随之而来的是漫不经心的轻笑，“好啊，期待您与我同戴镣铐的那一天。”
阿洛伊斯-托兰西意外死亡时，夏尔-凡多姆海威将剖开他所有的秘密。
夜幕降临时，囚笼终于愿意释放倦怠的困兽，年轻的凡多姆海威伯爵与野心勃勃的托兰西小姐之间的交易隐秘而晦涩，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米多福特小姐为弗莱维娅匆忙离开感到惊讶，她甚至想将她留下分享贵族小姐们当下最为喜爱的衣裙式样，直到弗莱维娅瞥见月光无法笼罩的阴影里停着另一辆拥有托兰西徽记的马车。
是阿洛伊斯-托兰西。
是野狗伯爵和他的蜘蛛执事。
凡多姆海威伯爵在道别时拥抱了弗莱维娅，作为恶毒约定的见证。而后她被汉娜粗鲁而僵硬地抓着胳膊登上马车——相当无礼，可惜她真正的主人回来了，矜持高贵的托兰西小姐失去了使唤仆从的资格。
阿洛伊斯目睹了姐姐与凡多姆海威指尖难以言喻的亲密，撒旦见证，那轮属于他的明亮而纯洁的月亮堕入另一个黑暗脏污的怀抱，他妒忌得发疯。
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从不愿意将片刻目光施舍给他？为什么阿尔忒弥斯的温柔从不赐予她最虔诚的信徒？
姐姐是他的！他要……
他要将月亮拉下来，囚在他身边，让那双永远忧郁的眼里只容有他。
弗莱维娅并未窥见阿洛伊斯藏青眼眸深处翻滚燃烧的嫉恨，当她的裙摆触及软垫时，野狗带着初封的嘉奖与尊贵的头衔扑向她，膝盖跪入柔软的长裙，斑驳的褶痕如同濒死猎物徒劳可笑的挣扎，将她笼在比夜色更深的黑暗里。
马车仍在疾驰。
阿洛伊斯苍白脆弱的脖颈轻轻埋入弗莱维娅凹陷的颈窝，在她过于惊诧且僵硬的片刻里低声呢喃，“姐姐身上的香气……真讨厌。”他抓住弗莱维娅的手与她十指交扣，似内里腐朽血腥的枷锁禁锢了折羽的山雀。
弗莱维娅-托兰西，柔弱而艳丽的高卢蔷薇，终将与残忍的蜘蛛腐朽于华丽的囚笼，沉入血腥糜烂的泥淖。
灼烫的泪砸在弗莱维娅的锁骨处，金发掩盖了眸中的痴迷与痛苦，阿洛伊斯啜泣着，诅咒着，裹在弗莱维娅的香气里一遍又一遍哀求，“姐姐……别抛弃我。”
别放任我独自在地狱里挣扎，我会疯的。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鹰犬与深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