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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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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正中午,主桌这边,老太太正与家中宗亲闲话当年,言谈间依稀能看出来她曾经文雅多才的气韵。大伯母柏菁则引导着儿子言柏生,与席间几位商界名流攀谈,一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管家悄然引着一位老者步入厅堂。老者姓陈,年逾古稀,身着朴素的中山装,气质温润儒雅,眼神清明。他是言老爷子生前的莫逆之交,当年老爷子在时,曾让年幼的言继松认其为义父,两家情谊深厚。陈老的到来,让老太太立刻起身,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陈大哥!您能来,真是蓬荜生辉。”
陈老拱手还礼,笑容和煦:“老妹子寿辰,我岂能不来?愿老妹子松柏长青,福寿康宁。” 他目光温和地扫过席间,最终落在略显沉默迎接的言继松身上,又看了看主桌,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带着长辈的关切问道:“继松,怎么不见芸蕙和沐知?芸蕙这孩子,最是温婉贤淑,操持家事尽心尽力。今日这阖家团聚的日子,她们母女不在跟前,倒显得冷清了。”
这话问得自然,却带着分量。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未变,从容接道:“陈大哥有心了。芸蕙啊,这两日为着寿宴琐事,确是辛苦了些,刚刚身体不舒服,我怕她强撑着反倒不好,便让她在房里休息一会儿。沐知那丫头孝顺,在旁陪着呢!”
陈老闻言,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容置喙:“原来如此。操劳伤神,是该歇息。不过,老妹子的大日子,她们母女缺席总归是遗憾。我这老头子也想看看沐知丫头长成什么标致模样了。去,请她们出来坐坐,透透气也好。”
见他直接摆出长辈的威严,老太太无法,只得对管家低语嘱托。
不多时,许芸蕙在许沐知的搀扶下,仪态端庄地走进大厅。许芸蕙穿着素雅的月白旗袍,脸色略显苍白,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态,眉宇间是温顺与隐忍。许沐知则穿着平实穿的及膝百褶裙,安静地跟在母亲身侧,低眉顺目。母女俩的出现,如同两株幽兰,气质与满室浮华略有不同,却自有一番清韵。
陈老见到她们,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招手道:“芸蕙,沐知,来,到这边坐。几年不见,沐知都成大姑娘了,文静秀气,像她妈妈。芸蕙啊,辛苦了,脸色瞧着是不好,快坐下歇歇。”
他亲自示意,让管家在靠近主桌、陈老右手边的位置加了两个座位。这番举动,无疑是对这对母女地位的无声肯定和回护,也冲淡了老太太方才“精神不济”说辞的刻意。
许芸蕙有些不敢是从,瞧了丈夫一眼,然后才依言落座。沐知能感觉到母亲坐下时,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
母女俩刚坐定不久,苏尧尧便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凑到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展开右手。
“沐知,送你!” 苏尧尧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她笑容温婉,眼神清澈,话语真诚,让人生不出反感。
那是两个很是闪亮的钻石耳钉,那钻石的成色,一看便是她精心挑选的。
许沐知有些意外,才想起身拒绝,却被她按住。
“你上回跟我说才打了耳洞,现在应该已经好了吧!” 她说着,目光似不经意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飞快地掠了一眼坐在陈老另一侧、正与陈老低声交谈的言凛生。那眼神中的倾慕虽含蓄,却难以完全掩饰。
许沐知瞬间明白了这“心意”背后的另一层含义。她拿着耳钉,感觉有些烫手,又不好当众拂了对方的面子,只能再次道谢:“那……谢谢尧尧姐。”
而此刻,看似专注与陈老交谈的言凛生,眼角的余光却将苏尧尧送礼、沐知收礼的整个过程尽收眼底。他面上依旧沉静,甚至在与陈老对话的间隙还能微微颔首示意。但当他看到许沐知最终收下东西,并对苏尧尧露出感激的微笑时,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冰冷的寒意。他不喜欢苏尧尧这种刻意的接近和讨好,更不悦于许沐知那“坦然接受”、甚至隐隐有“乐于促成”意味的态度。一种名为“被物化”和“被拱手让人”的不快,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宴席过半,气氛渐浓。陈老正温和地与许芸蕙聊着家常,询问沐知的学业,态度如同关心自家晚辈。许芸蕙谨慎应答,气氛倒也融洽。三叔言继问几杯黄汤下肚,看着许芸蕙母女竟能得陈老如此青眼,再想到自己儿子女儿不成器,心中那股嫉妒和憋闷愈发难耐。他眼珠一转,便想寻个由头让她们难堪。
“沐知侄女,” 言继问清了清嗓子,带着点长辈的口吻,却掩不住一丝刻意的刁难,将面前喝空的小汤碗往许沐知方向推了推,“帮我盛碗汤!要那刚煨好的,热乎的。” 他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几桌听到。
许沐知身体微僵。在书香门第的宴席上,晚辈侍奉长辈添汤本是寻常礼节,无可厚非。但言继问此刻提出,眼神中那抹戏谑和刻意,让她感到屈辱。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
“继问,” 许芸蕙立刻按住女儿的手腕,自己就要站起来,“沐知她够不着那汤煲,我来……”
“哎,二嫂!” 言继问立刻打断,脸上堆起假笑,“你这身子才刚好些,坐着歇着!这点小事让沐知去就行了,她都这么大了,也该学着侍奉长辈了,是吧?” 他目光紧盯着许沐知,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又仿佛在说:陈老抬举又如何?在这个家里,规矩就是规矩。
许沐知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神,咬了咬下唇,挣脱母亲的手,低声道:“妈,不要紧,我去。” 她起身,姿态依旧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走向放置汤煲的侧案。众人的目光或多或少地跟随着她。言凛生与陈老的谈话虽未停,但眼角的余光已冷冷地锁定了言继问。
许沐知稳稳地盛好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小心地端回,轻轻放在言继问面前。
“今天也高兴,能喝到侄女侍奉的汤。” 言继问扯了扯嘴角,拿起桌上的银勺,舀了一勺汤,作势要喝,手腕却“不经意”地一抖——
“叮当!” 一声脆响,那把银勺脱手掉落,不偏不倚,滚到了言继问座椅下方,靠近他大腿内侧的位置。
“哎呀,手滑了!” 言继问故作懊恼,随即理所当然地指着地上的勺子,对站在桌旁的许沐知吩咐道,“沐知,勺子掉了,捡起来吧。”
空气瞬间凝滞!许芸蕙脸色煞白,言凛生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沐知咬着牙准备蹲下去,但——
“哇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孩童哭嚎猛地从连接宴会厅的临水轩榭方向炸响!紧接着是妇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和男人暴怒的呵斥!
“天哪!血!好多血!”
“小宝!我的小宝!快来人啊!”
“是石头!谁扔的石头!”
“言裕生!是言裕生干的!”
巨大的混乱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宴会厅紧绷的死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吸引。老太太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怎么回事?!”
只见临水轩榭入口处,一位慌张的阿姨正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男孩额角鲜血直流,染红了半边小脸,正撕心裂肺地哭嚎。地上散落着几块用来装饰水岸景观的鹅卵石。而肇事者言裕生,则被一个满面怒容的中年男子揪着后领,吓得浑身发抖,三婶尖叫着扑上去想护住儿子。
她知道,席间能来这里的,哪家的身份是简单的呀!
“张董张董!息怒!小孩子不懂事!是意外!绝对是意外!” 言继问的酒彻底醒了,冷汗涔涔而下,哪里还顾得上刁难许沐知,慌忙离席,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赔罪。
原本精心维持的寿宴瞬间乱作一团,老太太气得手都在抖,柏菁忙着安抚受惊的女宾,言柏生也赶紧上前试图帮忙解释。主桌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更大的乱子冲得无影无踪,无人再留意那滚落在地的银勺。
许沐知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喧嚣,只觉得身心俱疲。那巨大的屈辱感被这荒诞的闹剧暂时冲散,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深深的无力。
陈老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再看看身边这对饱受委屈却依旧隐忍克制的母女,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场寿宴,终究是办得失了体统。而始作俑者言裕生那惊恐的眼神和地上刺目的鲜血,配着他不断的嚎叫狡辩而显得更为刺耳。
言凛生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目光扫过狼狈的三叔一家,最终落在许沐知苍白的侧脸上,眼底深处,是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