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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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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那少年是在一个雨夜,雨密连珠,“啪啪塔塔”地打在地上,街道的灯很微弱,若隐若现。
地面凹凸的小水坑积满了水,走路就像开盲盒,我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就会惊喜中奖——踩中小水坑,然后连累我的鞋子。
秋风刮过,寒意从我的衣领钻进去,然后肆无忌惮地刺激我的每一寸皮肤。
我打了个寒颤。
雨水顺着伞骨而下,密密麻麻连成一条线,从伞下看着,像是没关的水龙头不停地流水。我的伞不大,水线离我很近,出于担心,我不由地伸手向后摸去。
还好,书包没有被自伞面而下的汩汩细流所殃及,我松了口气。也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我只想快点到家,然后泡一个舒服的热水脚。
巷口的转角没路灯,只能靠周围房屋里的楼灯才能勉强看清路。
每次到这一段路,我都会小心谨慎——因为这里总是有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水坑。
我吃了不少次亏。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但令人意外的是,我总是“吃一堑不长智”。
不合理中又透露着合理。快到转角时,我感觉脚下湿湿的,很潮,感觉好像有液体的流感在脚的周围蔓延开。——很显然,我又踩中了水坑。
我暗自骂了句。
又抬脚小心翼翼地离开水坑,缓缓地向斜前方踏去。
不知道在路人眼里我现在什么样,至少我感觉很别扭很滑稽,像是蹒跚学步的小孩。
不过这里也没有路人。
来到巷口转角,有一阵烟雾向我袭来。
很呛人也很难闻,也是父亲身上常有的气味——浓浓的烟味。
我将伞微微抬起,别过头,假装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烟雾的源头。
有人在巷口抽烟,烟雾绕着昏暗的灯光向四周蔓延。
抽烟的是个少年,个子比我高很多,看起来像个学生,背着书包但没有穿校服。
他坐在巷口转角一户的人家的台阶上,靠着墙。手里拿着烟,四周有凌乱的烟盒,随便一扔的打火机,当然还有漂在水洼上的细末烟灰。
少年抬头仰望着天,衣服却有些湿。
细碎的发丝勾着长长的睫毛,脸部的轮廓棱角分明,身材略显单薄,两条长腿大喇喇地伸着,任凭雨水击打着。
纤细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嘴里不停地吐出一团白气。
面无表情。
他好像没有伞。
但他也不在乎。
虽然很好奇,但是总归不关我的事。我也总不能一直盯着他看,只是小心翼翼地走过这极其容易中奖的路段,我就要到家了。
我只想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脚步声太大,还是我的动作太滑稽。
少年回过头,望着我。
莞尔一笑。
我的动作真的很滑稽吗。
不管了,湿鞋总比丢人好。我不再小心翼翼地避开水坑,只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径直向前走去。
快过转角了,过完转角就回家了。
少年在此刻起身,掐灭烟头,随手扔进水洼里。拿起烟盒和打火机,走进雨中。
昏暗的灯光照着他的脸,着实让人有些迷离恍惚。
少年走在雨中,不急不躁。
此时,他在前,而我紧随其后。
怎么看怎么像是我跟着他。
此时雨缠缠绵绵,没了之前的热烈狂躁。
我若无其事地来到转角,正欲跨步向前消失在巷子的黑暗里时,少年停住了脚步。
少年回头望,雨水顺着发丝滑落,滴在肩膀上。
不知他在看远方,还是在看我。
只是轻轻一笑。
接着转过身消失在细雨绵绵之中。
少年略带痞气的笑确实撩人。
我回过头,看着前方昏暗的路段。
真是个神经病。
我打着伞大步向前,不再顾脚下的水坑。
落荒而逃。
——
我再次遇见他是在冬至那天。
在冬至的晚上。
我站在巷口等出门的妈妈回来。大雪纷飞,我还是打着那把小伞,雪飘飘然地落下来,飘逸轻柔,还好雪下的比较大,否则根本看不到这微弱的雪花片儿。
其实荆南市很少下雪,至少我待在荆南市的时候几乎没见过几场雪。
但是今天雪下得很大,倒是让人出乎意料。
凛冽的寒风刺痛我的骨头,它的寒冰利爪撕扯着我的每一寸皮肤,干燥的冬风刮的我脸生疼。
我提了提领子,试图将脸和脖子都埋进衣衫里,站在原地的我不停地轻轻跺脚,搓手哈气,试图让自己更暖和一点。
因为实在太冷了。
打伞的手有些僵硬,冻得指尖有些发青发紫。
早知道戴好围巾手套再出门了。
真见鬼。
我时不时抖抖肩膀,抖落落在双肩的雪粒,不停地伸头侧过看去。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巷子入口处的灯光很昏暗,隐隐约约出现一个人影。
我以为是妈妈,但高高瘦瘦也没打伞,这可不是我妈。
身影很熟悉,不管是身形还是穿的衣服都还是那样的单薄。
是那个少年。
那天坐在巷口转角的少年。
他的腿修长,就算走得不紧不慢,也还是很快就到我所在的转角。
发丝凌乱,衣服有些脏,没有背书包。脸色略微发白,眼角有淤青,嘴角微微红肿,顺便胳膊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
很明显,应该是刚刚跟人打过架。
我看他看得有些入神。
“看什么呢,小鬼?”
以至于他开口说话我才反应过来,我赶紧收回眼神,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这多少有点尴尬。
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我装作没听见。只是又提了提羽绒服的衣领,将脸半埋在衣服里。
他忽然慢慢走近我,站在我面前侧过头,距我差不多两三米。他比我高整整一个头,我的眼前灯光更黑。
“喂,小鬼。”
我顿时就不乐意了。
你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管谁叫小鬼。
有没有礼貌啊。
我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
当然,这是我想象中的。
当我乱说。
我还是不做任何回应,装作没听见。
我瞧瞧抬眼,偷偷看他。
他的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新有旧,多少还是有点吓人的,有的结痂了,有的却还在渗血,看着怪可怜的。
我将手缓缓揣进兜里,到处摸索着。随手扒拉出了一包被我拆封过的纸巾。
我还是有些害怕的,毕竟这样的人可不就是老师家长天天念叨的不良少年嘛,天天警告我们不要和他们接触。
像我这种普普通通但还是听话乖巧的好孩子,打心底其实是不太想跟他有什么交集的。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
我佛慈悲但我可不慈悲。
凛冽的寒风继续刮着,天上的雪继续飘落,他仍然没有打伞,头顶,肩膀,衣衫都缀满了雪粒,手臂上的伤痕还在渗血。
怎么看怎么可怜。
算了,当我善心大发吧。
犹豫再三,我还是递出了那包纸巾。
看着我递出的纸巾,他有些错愕。
我抖了抖手,示意:你要不要,不要算了。
少年微楞,转过头不再看我,径直离开。
他没有接过纸巾。
甚至没说一句谢谢。
我也有些惊讶。
居然不收。
我收回在空中沾满雪花的手,抖了抖,继续塞回兜里。
真没礼貌。
真是个神经病。
我心中暗自吐槽。
我探头向前看去,少年早已消失在漫长的夜色之中,好像从未出现过。
“宝贝,你怎么在这儿?”
妈妈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乱飞中拉回来,我看见妈妈从巷口打着伞快速小跑过来,手中提着肉和饺子皮。
我有些疑惑,“雪下太大了,我来接你回去。”
“宝贝长大啦。走,回家,妈妈给你包饺子。”妈妈摸摸我的头,笑眯眯地夸我。
“今天是冬至,不吃饺子会冻耳朵的哦~”妈妈牵着我的手,我们共撑一把伞回家。
好像我还是妈妈眼里的小孩子。
回家后,妈妈为全家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美味可口的饺子,我吃着还有些烫的饺子。
心满意足。
——
我很久没遇见过那少年了。
管他呢,反正我又不认识他。
他生活得大富大贵还是贫贱凄苦,那都跟我无关。
——
后来再没遇见过他。
我跟他的最后一次交集是听到他的死讯。
听到死讯那天刚好是春分。
一个春日的午后,在春日野樱灿烂之际,我站在阳台听到楼下大妈说家长里短,偶然听到她说住在巷子最里面的那家人的儿子死了。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从楼下大妈的比划和形容中我能隐隐约约猜出是他。
奇怪,我根本不认识他。
为什么我的胸口一阵闷痛。
阳光刺破云层,从窗口照进我的房间,整个屋子明朗敞亮,温暖舒适。
我来到那个转角,愣愣地站在那里。
巷子里还是没什么人。
雨过天晴,此时万里无云,天空一碧如洗。
今天我不用打伞。
我随手折了一支春樱,拿在手里浅浅瞥了眼,然后扔进那发臭发烂的臭水沟里。
驻足观望那脏水浸润着娇弱明丽的花瓣。
我转身径直离开。
不曾回头。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此时有一滴水滴落下来,声音清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