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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而我们相向而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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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碎片战争末期的王宫萧瑟破败,常有怪谈事件发生。据说有个夜晚,一个胆大妄为的小丫头跑到女王闺阁中了,被人发现时头上还戴着盗走的王冠。那时赐福王整日整夜在教堂深处工作,所有律令都是通过紧闭的门扉来传达。第二天,命令下达,王宫内的所有人都禁止和这个女孩说话。
人们常常看见女孩戴着遮掩面容的兜帽,孤零零地立在教堂门前。那位励精图治的王驭下甚严,没有人胆敢违抗他的谕令,就算再好奇,也只是在送饭送信时匆匆瞥过一眼。她到耳房去吃饭,进来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完了他们目送她离去,在背后窃窃私语。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人们猜测她是为了引人注目才犯下偷盗的罪行,所以没有蒙受剁掉手指的刑罚,而是封锁了她的公共发言权,赐福王英明。
晚钟敲响的时候,那个女孩仍然站在门外。一如既往,她没有休息的场所,没有睡眠时间。就当她是空气吧,一个人说,没有关系,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她不是能被看到吗?有人质疑。好吧,好吧,先前那人咕哝着说,那就当她是蓝色的灵魂水母,叫她库菈菈吧,水母的诨名,对于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女孩不是刚刚好吗?越是不让关注,人们就越是想着。房间里有了粉色的大象,进进出出的人们全都自觉绕行。
在看到那柄金灿灿的大树矛的时候,有人是想过要上前交涉的,但想起赐福王的禁令,还是闭上嘴巴走开了。有了那柄一人高的武器撑着,她看上去是个像模像样的守卫了。可能是有人不愿见她闲着,给了个任务吧。一个撑着武器的置物架,对于无所事事的小女孩来说是很合适的。
隔着虚掩的门,我们互相看着,定定地看了很久,后来,我就笑了。那样的笑包含着对他,对他平生遭际的深切了解和密切关注,我几乎想要落泪。
我终是没有说出口,我什么都没有讲。
在开口对我讲话之前,他等了很长时间。后来他说,很温柔,很和缓地说:你不要说出去。我耸了耸肩。他说:我愿意的时候,自然会公布,现在还不是时候。在这时会搞得满城风雨,不行,我办不到。他望着我,还讲了些令我难忘的事情:孩子,你不必离开,他们会接纳你的,因为你和他们一样。
他还问我:你是为了王位过来的吗?我犹豫着,最后摇了摇头。他又把我看了很久,他不相信。他说:我和你很不一样,我在等一个真正合适的人过来。这段时间拖得太长,也太迟了,我感到困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了。
他又把我当成是倾诉对象了,就像将死之时做的那样。他并不关心我是谁,在金色的赐福降临眼眸之前,在他口中,我只有褪色者这样一个笼统的代称。我也不能过多提问,对我来说他已经不复存在,只是一座烧毁了的废墟。彼此封锁起来,这对我们都好。我不在意许下的愿望是否能实现,是否能够得到爱,我还有很长一段路程。
王城的形势每况愈下。我在街道上走着,视线所及,皆是拖家带口的难民。昔日闾阎扑地,钟鸣鼎食的贵族之家,如今人群楼空,空余黄蜡封闭的雕花大门。饥饿的流民蹲坐在街边,锅里煮着牲口吃的罗亚果实。这城市那么空,落叶触地的声音清晰可闻。
没有叶子的黄金树,还能称作是树吗?没有居民的城市,还能称作是城市吗?
有天我发现王宫周围也没什么人了,我推开门走进去。他听到声响走出来,心平气和,看起来情绪不坏。见是我,他就坐下来休息了。
那时距离曾经的我在礼拜堂醒来相去不远,与葛孚雷王动身前往交界地的时间很近。
我看着他靠在王座上睡着了。
漫长的黄昏,寂静无声。王座前方铺满了落叶,手掌那么大的叶子,枯干了的金褐色,散发着檀香的气味。我把鞋脱去,不想弄出过大的声响。我相信我隐约间已经感到他对死的渴望,因而我举起了手中的大树矛,尖端对向他的心口。死亡这件事已经无法和我们的生命两相分开,永恒像是无边无际的大沙漠在面前铺展。不朽本来就寄托在存在之中。他存在于大沙漠中,没有呼叫、没有流泪,在彼在此全都一样,一句话也没有。
此时此刻,我举起树矛,对准他的心脏。这种事情我是做过的,不止一次。那是一个循环,周而复始。在我斩断命运不可解的结之前,我曾无数次跳进去这个循环,周而复始地和他相遇,并在路的尽头处杀死他,杀死自己。我对他的爱是不可理喻的。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不可揣度的秘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他,竟爱得甘愿为他的死而死。阔别数年,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爱他,也许永远这样爱他。这样的爱是不可能再增加什么新东西了,那时我竟忘记了死。
我们在一起很少谈话。关于你我的过去,关于那片土地上的厄运谈得很少。从来不讲什么你好,再见,从来不说一声谢谢。很奇怪,在全然的寂静之中,温柔的感情依然存在。没有坟墓,没有纪念,你我终究会消失在历史中,就像两滴水消失在海洋中一样,我们终究会在遥远的未来再次相遇,融为一体。夜色深了,人们正在静静地沉睡。只是在现在,在我们共同的沉默之中,我才会发现你,找到你的存在。
你那时候注视着我,闭上眼睛依然还是在注视。你以我为用,我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样一种可能。你的希求已经超出了我的所为,却又与我身体的固有使命相吻合。你居然称我为孩子,这可不是一个得体的称谓。有关我的事情你不会真正理解,因为我们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交谈。我不是代表着延续,而是一个漫长的衰亡。我相信你不知道,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
旅途是一个轮回。永远是在悲痛和绝望的心绪中挥手告别,然后重新开始。地标是侯王礼拜堂,越过它以后,我便再不再回头,一直来到未知的源头,迎接我最初的死亡。那时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始。我走在风中,总感觉自己变轻了,我慢慢地凌空而起。春天的宁姆格福,连接着夏日的利耶尼亚,然后来到金秋的亚坛高原,最后是深冬的禁域雪山。我呼唤着你的名字飞向世界深处,我将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