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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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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老爷子甫一见到邹雨师,先摸着胡子打量了几番,不住点头,忽然一掌拍向邹雨师的背,拍得他血溅三尺:“好哇,了不得!我们家小二子和公子在一起,能搞成这个模样,也是不容易啊!”
邹雨师哭丧着脸对着中气十足的老太爷道:“您误会了,方大人身上的伤乃是为国所获,和在下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不等方老爷子说话,方老爷子的小孙女在一旁奶声奶气道:“叔叔莫担心,我太爷爷是在夸你呢!从来只有我二叔坑别人的份,这栽了个大跟头,我太爷爷心里乐着呢!”
方老爷子点头道:“不错,终于出了老夫这么多年的鸟气!看他小子下次敢不敢再兴风作浪!”
邹老板在心中抹了把冷汗,啧啧叹道:感情方大人这么不招人待见。
老爷子瞧着他的面相,伸手搭了把脉,又是一拳捶了下来,怒道:“这小畜生太不中用!这样好解的毒,自个儿还搞不定,非要巴巴地跑回来!真他妈丢脸!”
邹雨师疼的龇牙咧嘴,在心中给自己掬了把辛酸泪,暗暗嘀咕:你家小畜生不中用,关我老邹什么事儿?用得着在我这儿发泄吗?再说,能解得了“对镜相思”的人,反而不那么正常才对吧?
方老爷子出手如飞,几根金针“刷”地钉入邹雨师穴位里,随即“刷刷”写了张药方子,递给邹雨师:“去药房抓药吧,一日三副,连喝七日,保准药到病除。”
邹雨师接过单子,扫了一眼比鬼画符还鬼画符的字,弱弱地说:“请问,到您家铺子上,能打折吗?”
方予璧右手打着绷带,左手拈着茶杯盖,轻轻在杯沿上磕着。方家大少爷方予瑜在他旁边一副老妈子的表情,语重心长道:“二弟啊,既然回来了,就听大哥一句,赶快成个家吧!你看你也不小了。本来我打算下月进京的时候帮你张罗的,现下你正好归家了,咱们也该好好商量商量了。”
方予璧笑了笑:“大哥说笑了,弟弟如今说好听点是自动请辞,说难听点就是罢官。谁还肯把闺女嫁给我这样前途渺茫之人?”
“二弟你快别这么说,小心爷爷听到了又要骂你没出息。俗话说的好,‘姑娘都爱俏’,二弟你往人家厅里一站,哥哥敢保证,没有哪家姑娘不点头的。”
方予璧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沉吟了一会,抬头笑道:“不瞒大哥,其实弟弟我,在京城时已有心仪之人,不说别的姑娘能不能看上我,反正弟弟我的眼里,可容不下其他姑娘的身姿了。”
“真的?什么样儿的姑娘?多大了?家中是做什么的?”方予瑜一脸激动道,“没想到你在京城待了这些日子,倒也开窍起来,晓得中意别人家姑娘了。好事,好事!快给哥哥描述描述!”
方予璧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抿了一口,缓缓道:“家里是经商的,模样儿还不错,清秀可人,和我差不多大。”
“差不多大?”方予瑜惊呼起来,“那不是老姑娘了?莫不是行为不检点,嫁不出去吧?”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成亲我也不晓得,行为吗,倒是规矩的很,”方予璧微微一笑,“就是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太多。”
方予瑜瞧着弟弟的样子,在心中叹了声“儿大不中留”,又想起什么,急急问道:“那她现在还在京里吗?”
“已经到扬州来了。”方予璧答道。
“即然如此,那改日领我去登门拜访吧!”
“不用着急。”方予璧笑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扬州,自古就是烟花之地。粉妆红袖,依红偎翠,甜言蜜语,□□软骨,皆是一场风流、旖旎、缱绻的梦。
邹老板摇着扇子,一身堇白华服,乐颠颠地拐进了红袖坊,喝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摸着花魁粉软粉软的小手,听着美人咿咿呀呀的红玉牙板,耳边是沈约的《江南弄》:“杨柳垂地燕差池。缄情忍思落容仪。弦伤曲怨心自知。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珠殿。”.……
夜半时分,邹老板才迈着虚浮的脚步,从红袖坊里出来,一路踏着月色,不知不觉走到瘦西湖边上。那冷冷的月,倒映在明澈的湖水上,衬着两岸姹紫嫣红、风流无比的芍药,竟是说不出的美妙。
突然,邹雨师眼皮一跳,脚步一顿,便看见桥头站着的身影。月华在他宝蓝色的袍子上流连不已,让他不至于掩进黑暗里,却叫他的眉目隐在一片不明不昧之间,不知是淡,还是艳。远方,不晓得哪位佳人,吹着一袭箫声袅袅,如怨如慕,不知是在怨“相望冷”,还是在泣“独自归”。
波心荡,冷月无声。无声的冷月,是在为谁流连?桥边红药,又是为谁而生?
邹雨师仿佛受了蛊惑,那是集苗疆全力也解不了的蛊,将他一步步推向对方。方予璧在一片冷冷月色中抬头,月光映着他的脸,白得凄绝,艳得他自觉将要焚心蚀骨,陷入万劫不复!
方予璧也瞧着他,灼灼芍药叫他的面目更淡了些,也叫他身上的脂粉酒色的味道也更淡了些,只余下一双藏不尽心思的眉目和一张说不尽话语的嘴。两人就这么两两相望,矜持着,直至箫声陡然一断。方予璧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去。
邹雨师摸摸鼻子,忙拔起腿跟在他身后。
乌云遮住了月亮,又识趣地离开。远方的夜像方予璧身上的袍子,华丽而深沉。
行了两步,方予璧突然停了下来。邹雨师没有留意,撞到了他的身上,吓了一大跳,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没撞到大人哪里吧?”
方予璧冷冷道:“我已经不是大理寺卿,你没有必要作此恭敬态度。”
邹雨师挠了挠脑袋,笑道:“大人说笑了,小人这是真性情,不论大人信不信,和大人的官职无关。”
“哦,那你一口一个‘大人’,是怎么回事?是嘲讽本官丢了乌纱帽么?”方予璧冷笑道。
邹雨师大惊,忙拱手道:“大人莫要多心,只是大人官威太盛,在下不自然地便要如此称呼……况且大人只是‘潜龙勿用’,终有一天会‘飞龙在天’的。”
方予璧本是眯着眼睛,听到最后一句,突地转向邹雨师,目光像针一样射了过去:“邹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邹雨师看着天上的明月,月辉清浅,像他看到的每一轮月亮。
“这件事看上去是大人处于被动状况,事实上一切都逃不脱大人的掌控。倘若大人不亲自查这件案子,它可能永远被尘封于尘土之下;倘若大人不是刻意忽视一些东西,以大人的手段,不至于到如今还没有半分头绪;大人既知窈窕娘子是案子关键,为何不去查她?窈窕娘子身死在囚室,大人真的一点风声也没闻到?”
一片乌云从远方缓缓飘过来,渐渐遮住月亮。
“朝堂上云谲波诡,摄政王和皇上的势力之争已经渐渐浮出水面。大人您表面上是中立,可实际上呢?堂堂前忠静侯死在家中,还是被误杀,究竟是赵允常因顾樵而死,还是顾樵因赵允常而亡?大人您半夜前去捉鬼,怎么就笃定鬼会出现?大人所做的一切,究竟是要苏鸿知道,还是要摄政王知道?顾樵之死引出赵允常之死,赵允常之死又引出谢家宝藏,谢家宝藏又引出了什么?”
邹雨师抬头看着天边,乌云已经完全遮住月亮,叫他看不清身边人的表情。
“京城的消息已经传到扬州。摄政王在忠静侯府挖到一尊玉玺,不巧给当今圣上看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说的是摄政王还是圣上?”
乌云渐渐退散,露出方予璧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高深莫测。
“这背后的手,是贺兰戎?是当今天子?是周御史,叶家?亦或是摄政王自己?……还是大人您呢?”
方予璧的眼睛瞟向瘦西湖,粼粼波光无声荡漾。他微微一笑,眉目间却是煞气重重:“邹老板果真是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肝,可惜,你毕竟不是忠臣比干。”
“在下自然不是,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谁当权都与在下无关。草民和大人,隔着千山万水、楚河汉界的距离,大人的心思,草民摸不透;草民的命脉,大人却捏得紧。”说到这,邹雨师自嘲一下,“大人怪草民还在称呼您为‘大人’,可大人还不是一口一个‘邹老板’?大人将‘邹老板’拉入这重重漩涡之中,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方予璧垂首看着邹雨师,他的脸上平静无波,好像刚才的长篇大论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他的眼里有深深地倦,夹带着扬州城繁华过后的寂寞,不带一丝铅华。
方予璧侧过头,有软轿从桥上晃晃悠悠地颠过,轻纱罗帐,随风而起。二十四桥明月夜,吹箫的玉人何处?吹得这扬州城绵延出深深的颓丧,只得一个落魄江湖之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我把‘邹老板’拉进来,只是因为,我碰见了你。”
邹雨师全身一震,面目变得迷茫起来。方予璧就着月色看着他,只觉得他的眉目那么柔和,那么朦胧,那么脆弱。而邹雨师看着方予璧,却是看到三千繁华,红尘落尽,阎罗殿上的阎罗玉面朱唇,宣读着他的宿命。一抹红从他的脚下蜿蜒伸出,直蔓延到这铁判的跟前。
他的笑一如既往的冷,他的心一如既往的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