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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一) ...

  •   江南乱葬岗,确确实实是个鬼地方。

      平地忽然一阵厉风起,刺耳的风声好似什么人的哀号,在黄土的上空久久不散。

      沙尘过境,但见一黑衣青年安静地盘腿坐在小坟丘上,背挺如松,阖眼假寐,丝毫不理会周围游荡着许多半透明的影子。

      那都是些怨鬼,死后连一寸埋尸骨的土地也没有,被人草草裹在席子里,丢在路边,或慢慢腐烂融进土里,或被饥饿的猛兽野鹰叼去──便真的是死无全尸。于是生前死后的不甘与怨念在这片阴森诡异之地滋生,渐渐成了有形的鬼,只知寻找不见了的骨头,却不晓得自己为何人。

      可黑衣青年和他们不一样。

      廉杀生前是名魍魉弟子,与妖魔同归于尽后,被埋在了这里。有心愿未了,魂魄入不了轮回道,遂留在了人间。

      这在乱葬岗里,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与他这般情况的大有人在,只是有的执念重,魂魄一成形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有的执念轻,记不得自己想做什么,缚于此地,最终落得个被怨鬼侵吞的下场。

      当然,也有一人是个例外。

      躺在廉杀身边做鬼邻居的奕剑,早在五年前太古铜门初打开的那会儿他就被派到了江南来,从那之后再也没回过巴蜀,死时才到及冠,眼下只晓得自己名唤于焰,家中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名叫纪温云。偶尔于焰会说几句玩笑话,说是连媳妇的脸都忘了,做梦的时候梦到的不是牛头就是马面。只是每次说着,眼底里有藏不住的难过,不知是难过自己死了,亦或是难过不记得心上人的容颜。

      这么一比较,廉杀算得上是幸运的,他什么都记得,偶尔在坟上或树上假寐,梦里会有娘亲,有妹妹,还有那个黑发白袍的道士。

      廉杀的娘是个美丽的江南女子,却是青楼出身,注定了她一生坎坷。

      先是被一时兴起的赵王爷赎了回来,收做偏房,在生下了廉杀和他妹妹赵芸白后,王爷再没到过她住的王府别院。

      时间一长,下人们自然也散了,一个女人千辛万苦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偶尔典当些王爷从前留下来的珠宝,凑合着过日子。

      而那人生的转折点,是在廉杀七岁那一年,王爷暗地里做了某些勾当,要被连诛九族。

      娘亲刚一得知这消息,立刻带上廉杀和四岁大的芸白逃了出来。

      本想一路往东行去她的家乡映日河塘,不料在途中染上厉疾,无药可治,情急之下将两孩子分别托付给魍魉和冰心堂的人,没过多久便死在了江南界。

      而廉杀自那以后再没见过他妹妹,只记得绿衫的医者带着她去了江南。

      偶尔想起她,也曾在雷泽做任务的时候碰到过冰心堂的人,问道是否有个叫赵芸白的弟子,皆被告知不晓得此人,渐渐的他不再问了,他能感觉芸白还活着,总有一日会遇到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那日在江南界一别,他随着一群黑衣人到了雷泽。为首那位收他为徒,并赐名,廉杀。

      所以说廉杀不过是个名号,真名什么的,他早忘了。

      往后的那八年,他都在阴冷的沉船之地中度过的。

      廉杀的悟性并不高,一个招数要练个上百遍才能熟记在心。每当和同辈们切磋完,他总会想师父为何要收他为徒,而且只收他这么一个。当然他没敢问,怕问了之后师父就不要他了。

      心中有愧,睡得也不安好,干脆夜里起身,在湿地习武。

      恍惚间竟是几番春秋流转,然后有一日,忽地被告知他将参加试炼。

      所谓资格试炼,不外乎是测试新进弟子是否有资格成为魍魉一员。

      试炼之地于九黎荒火山地底——理所当然没有日光照射,那个地方更像是雷泽,阴湿得很,处处隐藏危机。

      印象中子卿师叔就站在圆坛的台阶上,迎接廉杀这批弟子。

      森冷的烛光照亮了他半边的面容,黑眸一扫底下一众后辈,径自说道——

      既然来了,想必各位都是有所准备的。

      这场试炼将在一个时辰后开始,只有完成任务离开这里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魍魉。

      倘若不能……那今日便是一死!

      廉杀不想死,所以他是最早走出试炼之地的弟子之一。

      还记得那日的荒火山虽有阴霾,但总要比试炼之地明亮许多,以至于他揉了好半天眼睛才适应过来。完成试炼的同辈们围在祝融像旁,有的隐遁坐边上歇着,也有好斗的在与荒火弟子切磋。他们都在等各自的师父,像来时送他们一样把他们带回雷泽。

      唯有他隐去身形,悄悄乘着驯鹰去腾龙渡。

      试炼还没结束,他比谁都要清楚。没有人会接他们回去,走出试炼之地仅仅是个开始,这之后,他们还要靠自己走回雷泽去。

      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晚,又行几步路,终于在孔雀坪的郊野停了下来。

      廉杀一天没吃过东西,饿得人都扁了,于是先猎了只野猪填饱肚子,再到河里洗去一身血污。熄掉火用枯叶掩盖痕迹,最后跳上树,阖眼休息。

      他想那天一定是累坏了,要不怎么会连底下多出个人来都没发现。

      廉杀第一眼瞧见那个道士的时候,对方正盘腿坐在树下生火取暖。

      身为一名魍魉,廉杀的警惕性实在不太高,醒来后还迷迷糊糊趴在树枝上不愿动,直到有轻烟从底下飘上来,才恍然惊觉这儿不止他一个人,连忙隐藏好身形,蹑手蹑脚挪到树的另一侧。

      正欲离开之际,忽听背后有人朝他喊道——

      喂,树上那位小哥,先别急着走啊!

      空气在一瞬间凝结。

      这道喊声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让廉杀不由一颤,如梦初醒。

      魍魉弟子自幼便习潜形匿踪的能力,然而树下的人竟能看破他的影遁!

      心中一凛,警戒地跳下树,在旋身的刹那,飞快朝对方掷出两枚暗器。

      但见那人一惊,赶紧起身,倒退数步险险避过,手在空中迅速画出一道天师符,毫不犹豫地朝他打去。

      廉杀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顿时觉得心口一阵闷痛,五脏六腑好似移位了一般。

      对方见他嘴角溢血,心知是被方才的退鬼符伤到了元神,不禁有些内疚,刚想上前解释,谁知刺客突然发难,手舞双刃蓦地消失踪影,却在转眼之间杀到了他面前!

      廉杀骤然伏身,先给了他一记扫腿,又在对方身形不稳之际,握刀刺向那人的眼眸。

      预料之中的,对手用剑将之漂亮挡下,而廉杀的右手正趁着这个空隙,挥刀袭向他的心口,来势凶猛!

      那人慌忙收剑腾空后翻,虽已跃出十步之外,到底还是被划上了两刀。青衫碎成片,显得有些狼狈。

      廉杀见状,赶忙施展化血想要追上。

      对方却察觉出了他擅常近身搏斗,倏然抬手使出一道法术,紫色的光芒瞬间束缚住刺客,教他不得动弹。

      趁着这个机会,那人施展出斩妖诀,只见剑气化作一抹耀眼的白光打向廉杀,狠狠将他撞到了树干上,“喀——”的骨碎声,廉杀吐出一口血来。

      再抬头时,剑尖已经抵在了颈上——只要那人一用力,便能割破他的喉咙。

      胜负已定。

      廉杀顺着树干缓缓滑落下去。

      好不容易出了试炼之地,居然会碰上这档子事。

      面前的人俨然一副书生的模样,可从刚才的法术以及能看破影遁这两点来看,他应该是太虚弟子。廉杀能清晰感觉到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杀气,一想到今日恐怕要把性命交付在这里,不由悲从中来。只是面上仍不做任何表情,冷声道:“是我输了,你杀了我罢。”

      正说着,抵在脖子上的压力忽然退去。

      廉杀有些错愕,不晓得那个道士想要做什么,还来不及细想,眼前一黑,身子不由朝前倒去。

      昏睡期间他什么梦也没做,只记得再睁眼时,他还靠在那棵树的身上,对面趴了只小麒麟无辜地朝他眨巴着眼,而打伤自己的罪魁祸首正挽起衣袖在河边碾药。似是察觉到他醒了,转过头来,舒了口气,道:“呼,你可算醒了,看来阿呆的瑞雨还算有效,若要再睡下去,怕是要找个冰心来给你看看。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点。”

      廉杀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为何不杀了我?”

      “师父说过,修道之人不可随意杀生。”那人端着捣好的红花散坐到他身边,“何况那个时候是我的不对,斩妖诀打你一定很疼吧。”

      一阵安静。

      廉杀因为这话,脸色越发冰冷,暗暗咬牙,连想要杀了对方的心都有了,却因匕首与暗器早就被拿掉,只得握紧五指,一拳袭向那人。

      无奈廉杀有伤在身,拳劲不如平日里的那般狠,那人不躲也不闪,却是因为担心他这样会牵动伤口,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啊,先敷了药,以后再动手也不迟。”

      廉杀狠狠瞪了他一眼:“滚开!”

      对方被瞪得有点委屈:“我要是滚了谁来给你上药啊。”

      “嘁——”廉杀怒极反笑,“我还没有弱到需要你来替我担心。”说罢,欲推开那人起身,不料心口蓦地一阵闷疼,还未站稳,又跌回了原处。

      那人连忙扶他坐下,叹道:“别闹了。”话音刚落,一手已经松开他的衣领,胸口处赫然一片乌黑,是被太虚的法术所灼伤。青衣道士摸了摸鼻子,赶紧低下头去给伤患上药。

      廉杀瞧出他的尴尬与愧疚,冷哼一声,渐渐静了下来,不再推拒。

      两个人靠得那么近,他适才发现,原来面前的人身上带着一阵淡淡的酒香。

      一时间无人说话,直到药涂好了,对方将双刃与暗器还给廉杀,忽然道:“今早的事其实是个误会,我只是想要问你怎么去中原……”

      廉杀没吭声,转身要走。

      却听对方在他背后喊道:“喂,我叫枢迟,你呢?”

      那一刹那他竟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道:“我叫廉杀。”

      那场意外的打斗让廉杀吃了不少苦头,尽管对方给他上了药,但到底是被法术所伤,当日他跌跌撞撞地离开枢迟之后,没行几步路又一头栽了下去,所幸被住在附近村庄里的大夫发现,及时给他换了药,适才保住他一条小命。

      伤在调养下好得很快,不久便结痂脱愈,只留下一道深色的疤痕,是以轻举妄动的教训。他收拾了一下,告别好心收留自己的大夫,起程前往九黎城。

      早前听人言,九黎城内驻扎有八大门派的弟子,哪怕连大荒之中最飘忽不定的魍魉也不例外。又想起师兄提到说影疾师叔常年居九黎,想必他正是驻守此地的一员。

      一路寻觅到了城东廊道的尽头,入眼两面紫色的旗帜,魍魉二字隐约其中。向内拐,树荫遮天,里面虽阴暗,仍与沉船之地相差甚远。

      果不其然,那个束发蒙面的男子就站在台阶上。见他来,先是一番打量,才微微颔首,道:“子卿说你是最早离开的那批,为何来得这么晚。”

      廉杀自然是不愿细谈那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路上有点事,耽搁了。”

      “呵,居然有事能留得住你。”影疾冷笑一声,见他不愿说起,也没再追问,只是从袖中拿出一卷卷轴,递给廉杀,“你师父让我把这给你。”

      廉杀一愣,连忙双手接过,问:“师父他……可有交代些什么?”

      “交代倒没有,不过是每日一信问你情况。”

      “那……”

      “放心,”影疾摆摆手,“我今天便回信跟他说——但若你再来得晚点,他怕是要亲自到这儿来找人了。”

      廉杀舒了口气,道着谢。

      两人许久未见,不免寒暄上一会儿,见颖师姐执行任务归来,廉杀欲起身告辞。

      然而就在隐身的刹那间,枢迟的声音忽地在他耳边响起——

      那个时候是我的不对,斩妖诀打你一定很疼吧。

      廉杀蓦地一惊,施法的手顿时停在空中,五指捏紧,缓缓收回身侧。

      沉吟片刻,不禁回过头来,道出那个藏在心中已久的困惑:“敢问师叔,可有什么办法能教道士看不破影遁?”

      但见影疾皱着眉,眼里一抹异色闪过,反问:“你莫不是遇到了太虚弟子?”

      他点点头,不做隐瞒:“正是。”

      影疾沉默了半响。

      有那么一瞬间,廉杀觉得师叔似乎在透过他看着某段记忆,似是苦涩而怅然,最终化成一道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只听得他答道:“若想要不被观心咒看破,只有不断提升自身的修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既然得到了答案,廉杀不再叨扰,好似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彼时不过正午,他在城内四处逛了逛,而后找到一家酒肆,正要坐下来歇息,就听酒肆老板在与人谈论些什么,于是顺手招来店小二,一问此事。

      “客官看着面生,想必不是这儿的人吧。”

      见他点了点头,小二立刻扯开了话匣子:“您有所不知啊,这九黎城附近有一苗巫寨,那里的寨民除了会使巫术外,还十分擅用毒盅。本来这也没什么,他们不信任外族人,以桥为界,从不与我们来往,所以过了这么多年,倒也相安无事。”他顿了顿,突然放低了声音,“直到近来几月,陆续有人在九黎郊外失踪……”

      廉杀抿了一口茶水,安静等待下文。

      “一开始是几名家属到那郊外去寻人,无果,直到事态逐渐严重,将军派兵前往搜寻,竟从草丛里发现了一具被啃食待尽的尸体!而更令人作呕的是,尸体周围还爬满了各种恶心的毒物!”小二说着,不禁搓了搓起鸡皮疙瘩的手臂,又续道,“将军知道了以后,立刻找到寨民队长质问,谁知那人竟毫不犹豫承认了此事是他们所为,并口出狂言说见一个九黎人便杀一个。”

      廉杀皱了皱眉,问:“苗巫族与九黎人有仇?”

      小二摇头,道:“没有。若真的有,这么多年居住一地,要出事早就出事了,哪里会等到现在。那之后将军派了许多人去捉拿寨民队长,无奈苗巫族人会用巫术,进了森林便是他们的地盘,不但没抓到人,反倒折损了不少的兵力。眼下不能进林,只得让士兵在城西附近驻守,以免有不知情的百姓误入了苗巫寨。西门那边据说还贴出了新的悬赏榜文来,大概也就是苗民队长一事。唉,真希望有朝一日能捉到凶手……”

      说到这里,小二叹了口气,一脸忿恨不平的模样。而这厢话音刚落,那头又有一桌客人招手,只听他一声“客官您慢用”,就连忙跑了过去。

      廉杀转动着茶杯,细细琢磨起对方方才说过的话来。

      新的悬赏榜文么。

      这悬赏二字,倒是挺诱惑人的。

      于是就去了城郊一看。

      那附近果真立着两个榜文牌,旁边还站有一人,黑发蓝衣,手里正拿着刚撕下来榜文,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一双黑眸笔直朝他望去。

      心中不禁怦然一动。

      “好巧,居然在这儿又遇见你,那个伤好点了没?”

      “……”

      “喂,你别走啊——你看我们这么有缘分,帮我个忙怎么样。”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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