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鸟》西荣

3、第3章

　　刚下过一夜雨，空气里有凉意，地面被冲刷得只剩下落叶，风里送来桂花的香气。
　　顾昭凌嘴里咬着面包片，手上拎着装骨头粥的保温桶，倚靠在公交车的扶杆上，只等着下车。前面站台上站着晨起上班上学的等车人，裹着一夜之间翻出来的外套。顾昭凌忘记带外套了，身上只有一件短袖T恤，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只觉得凉意非常，鼻子痒痒的，像春天时钻了柳絮。她把保温桶的提手挂在手腕上，腾出手去扣紧双肩包的背带，好让背包和她贴得紧一点，起到聊胜于无的保暖作用。
　　91路公交车慢慢悠悠地进站，公交车站里的积水漾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顾昭凌轻巧地跳下车，跨过了一定会弄湿鞋面的积水，对着公交车站的反光广告牌照照，又跺跺脚，调动起一百二十分的高兴情绪，快步跑进住院部去。
　　“妈，猜猜我今天带了什么？”
　　顾昭凌推开病房门，钟梅就在靠门口的第一张病床上，面色蜡黄，因为生病，身上早早拢上了夹棉外套。
　　“还能是什么呀，变着花样的粥呗。”钟梅的面上扯出笑，费力地撑起身，摸索着要把病床上的小桌架起来。
　　顾昭凌连忙把保温桶放在床头，一手就架起了桌子，打开保温桶，热腾腾的粥散出香味。她快手快脚地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就摆在保温桶仰放的盖子上：“一天一个苹果，医生远离我。”
　　钟梅知道她这女儿的脾气，就是没有胃口也硬吃了几口，便听见顾昭凌又问：“妈，32床的阿姨呢？”
　　“张阿姨……昨天晚上血氧掉得厉害，没救回来。”
　　“啊？那折腾了一夜吧，您肯定没睡好，怪不得我看您挂两个大黑眼圈。”
　　顾昭凌一边叠洗晒的贴身衣物，一边打量钟梅的脸色，语气轻松自在。钟梅触景伤情，难免想到自己，这会儿见女儿似乎没有触动，也无半分同情的神色，心里有些难言的隐痛。
　　顾昭凌一见钟梅不说话，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挤到病床上倚在她身边：“哎呀，妈你又乱想。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只管保重你自己就是了，你底子本来就比张阿姨好得多嘛。”
　　“再说了。”顾昭凌左顾右盼，靠窗还有一床的病人大早就去做检查了，病房里没别人，她凑近了钟梅耳畔，道，“我刚发奖学金了，有两三万呢，不用担心钱。”
　　“这么多呀？我记得以前就八千呀？”
　　“我……我申请了校友奖学金，他们给得多嘛。”
　　顾昭凌怕钟梅多想，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她背包里夹层里放着崭新的银行卡，里面打着她第一个月的工资，她领到工资条的时候差点被吓了一跳。只说基本工资加绩效能过万，没成想她第一个月就有两万多的工资，比不热门的公主都要高了。
　　不过想想，那晚她顶着被骚扰的风险卖出去几支贵得吓人的酒，就是再翻个倍她也心安理得地受了。
　　想起那位目光深邃的缪总，顾昭凌还怕他要纠缠，心惊胆战了好几天，每晚回家时都把她那辆破自行车踩得快散架。过了好几个礼拜也没什么事发生，她才渐渐把心放下来。想来那么大的老板，有什么美女求不得，见自己木呆呆地才多看一两眼，自己偏偏吓得六神无主。
　　顾昭凌心里笑话了自己一通，只是想起宽大的手掌，眸光里的玩味，她的背后总是窜上凉意。
　　钟梅见顾昭凌出神，知道她有心事。其实顾昭凌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小时候总是大哭大笑，隔壁邻居开玩笑地叫她小喇叭。从自己一年前得病开始，女儿一下就像长大了，稳稳地扎在地上，飞快地长大。
　　雪花般飞来的催款单和大笔大笔的医药费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有人在医院里向顾昭凌推销网络筹款，他们中间人负责整理资料、发布宣传，从中抽三成利。
　　顾昭凌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从来不觉得单亲妈妈有什么好让人同情的，她也不想妈妈在病床上的样子给网上的千万人观赏，来换五块十块的“参观费”。
　　她动心思，想卖掉家里住的老破小。顾昭凌打听了几家中介，拿着报价去给钟梅看。这次反而是钟梅拒绝了——她想的简单，乳腺癌预后不好，她要是把钱都花光了，连房也卖了，顾昭凌以后住哪里去？现在的房子虽破旧，总还算是能遮风挡雨。
　　别的事钟梅都放任顾昭凌包揽了过去，穿衣吃饭看病住院，好叫她走了以后顾昭凌不至于什么都不会做，唯有这件事她不被顾昭凌说动。
　　钟梅只知道顾昭凌脾气硬，却从来不知道她的主意有那么大，她大概是在外面偷偷打工，累得脸都小了一圈。钟梅假装不知道，趁顾昭凌去上课了，找主治医师求他把营养针减掉了几袋。
　　“七点多了，还不去上课？礼拜三不是早课吗？”
　　钟梅勉力吃了半碗粥，再也吃不下了，慢慢地嚼着苹果，点点顾昭凌的额头。
　　“哎呀！我差点忘了！”顾昭凌回过神来，跳下床正欲跑，看见钟梅肿起泛青的手背，“妈，你现在血管脆，你叫护士帮你把留置针换得勤快一点。”
　　“知道了。”
　　“好，那我走了啊。”顾昭凌说着，已经拉开了病房门。
　　“哎，小昭回来。”
　　顾昭凌又折回来：“怎么了妈。”
　　钟梅招招手，把枕边的针织外套递给顾昭凌：“昨晚好大的雨，外面降温了吧，你连件外套也不穿，拿着。”
　　“不冷不冷，我身体好着呢。我拿了这件您起夜披什么？”顾昭凌假作捏捏自己的胳膊，一时不防，打了个大喷嚏。
　　凌晨下班时雨正大，她顶着风回家，雨衣里灌进去不少雨水，回家又忙着先煲下粥，难说是不是受冻了。
　　“看，还说不冷。让你拿着就拿着。”
　　钟梅不由分说地把外套塞进顾昭凌臂弯里，微微板起了脸。
　　顾昭凌忙接过，卖乖道：“哎呀，我拿着就是了，妈别生气。”
　　钟梅又笑了，抚过顾昭凌的脸：“这才听话。”
　　顾昭凌实在贪恋妈妈这种命令她、管教她、夸奖她的时刻，仿佛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妈妈正年富力强，一切都没什么值得忧心的。连出了医院，身上的针织外套都暖暖的，好像妈妈刚才抚摸她的手，瘦削，但干燥又温暖。
　　138路公交车正到站，顾昭凌远远地看见了，却赶不及它，只能在站台气得跺脚。早知道就下午再缴费了，她骂自己一句，心里盘算着转车还来不来得及。
　　却说一辆黑色宾利正到她面前停下，连一滴积水也没有溅起来。后座的车窗放下来，顾昭凌瞥见里面的侧脸，活像见了鬼。
　　缪启的手搭在膝头，照样是西装革履的一身皮，手腕的袖口闪闪发亮。虽然是大清早，他的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顾昭凌看见他的五官生得很好，尤其是眉毛。
　　缪启侧头看她，懒洋洋的，也不问她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他是自负的，他不信有人能那么快就忘掉他。
　　“去B大？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