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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引: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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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的故事就坎坷得多。和每个画本故事里最终顶天立地的帝王一样,伟大的妖王陛下也没逃过幼年凄苦的命运。
五百年前那场人妖大战最后一战所在正是如今妖王的凤都,彼时妖族大势已去,豹族大妖福恭带着他独存的一支残兵逃窜到凤都东边妖神殿后的交常山,炸断了神都逸川的承天柱,妖神神陨,大战尘埃落定,此后许多年,逸川底下的人间介世只剩下冬夏,酷暑干旱饿死了一批人,严冬又冻死一批。
妖王申勉出生的时候,正是这场天灾的末尾,人和妖都不怎么好过。人族太脆弱,地里一年颗粒无收,就可以饿死一家数口,人皇为此殚精竭虑,安抚难民,平息暴动,一切都缓慢平稳地行进着。而妖族这边则是持续不断的内乱,妖神没了,妖族之间总要出一个首领。
申勉跟着父母一路逃到交常山。
妖神就在这里神陨,交常山也因此成了个聚灵宝地,山上那个小仙门捡到妖神的灵石,得了个大便宜,敛其精华,门派发扬光大。
而山下交常镇的普通人便没这么幸运了,辰河干枯,人们到山顶求助仙门又被赶下来,只好开始逃难。申家五口人找到一个偏僻竹林里的一户空屋,施法做了屏障,找了些地里爬的动物做食,待了两天,等松懈下来,居然在没搜查过的厢房里找到一个老妇人。
那老人裹在一床破被子里,大概已经许多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瘦骨嶙峋。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她床头还当着一碗米饭,冻得梆硬,尚没腐坏。她的子女孙儿都跟着逃难的人离开了,这些日子里她大概只能以那碗米饭充饥。
申勉当时还很小,发现那位老妇后,父母兄姐将火搬到她屋里,围着床烤了只兔子,给那老妇人留了一只兔腿,放在她的床头边。
她不动,也不说话。这样艰难的日子,连吃人的消息渐渐的都不再让人惊愕,因此她也明白儿女的苦衷。火光照在她爬满沟壑的上,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处,眼珠浑浊,像死了。小豹妖们啃食烤兔子的声音“吱吱吱”地响,她静静地听着,大概是在等待自己最终的下场。
那对父母却没时间管她,妖族内乱,从前有妖神坐镇,各族之间尚可和平共处,如今没人约束,谁都想到最高的位置上去坐一坐,申氏从前最得势,自然被多方忌惮。他们将五个子女安顿在交常镇就离开了,后来便再也没回来。
过了几年,四哥被冻死在离大门不远的柿子树下。再几年,父母迟迟不传信回来,大姐不声不响地准备了一年多,给三个弟妹大致打点好日子,在某个夜里离开了,去替家人找一点出路,也没再回来。
那个老妇又活了十多年,到后来居然还能蹒跚下地,不过也没力气做其他的事,只能尽力让他们不至于抱着烤成碳的肉吃得一脸灰。她守着这三个小孩儿长得像成人了,后来还是死了,二姐跟三哥在四哥的小坟堆旁边埋了她。
再后来,他们离开交常镇,在很多妖群之间浑水摸鱼,申家成气候的都死了,大家便以为申家死绝了。申勉四处奔走,看着这群兴,那群败,拉锯了一个又一个十年,人族还换了一个朝代。
人皇宣德在岑州称帝,国号延,岑州改名延京。
时值太后生辰,宣德帝为表孝心,带着皇后出宫亲自放灯祈福,万人空巷,自出生以来,申勉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盛景。她站在一处避人的角落,人群欢呼着从她面前路过,赶着去瞻仰他们的皇帝。她蹲得无聊,就混进人流,可能是穿的太像乞丐,走着走着,还莫名其妙被人塞了半只烧鸡。
烧鸡的油从包着它的纸缝里淌出来,申勉捏着纸的一角把油又兜回去。她低着头走路,跟新上任的妖神祟筠汀撞了肩膀。
不知道走了多大个后门的妖神闲得没事做跑来介世逛街,撞上了在颠沛流离的豹妖,看着对方如此狼狈,他面有嫌弃地拍了拍被撞的肩膀,仿佛申勉给他华贵的衣料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当时的事情有许多个版本,最正常也是最可信的一个,说是申勉质问祟筠汀为何对妖族自相残杀的局面不管不顾,却在这里逛街享乐。祟筠汀被她激怒,当即一掌劈过去,将她打了个半死。
可就是这一掌,竟然阴差阳错,让申勉渡了一劫,功力大涨。伤好之后,她一个人夜闯狼族银月城,将其首领暗杀,斩下其头颅高悬在城门上。
再然后,申勉掀翻了一处相当豪华的妖神殿,故意惹恼了祟筠汀,两人打了两天两夜,祟筠汀甩不开她,也不好直接杀了她,虽然大家都知道新妖神不是什么拿得起来的货色,但毕竟人家是神,神只要愿意,动动手指就能如同碾碎蚂蚁一般将普通妖或人碾死。
所以对于介世的妖和人来说,无论申勉这一架是输是赢,其余的族派服不服气,她的地位都已经无可撼动了。
在天上观看的众神中有几位嫌弃祟筠汀做事莽撞,心胸狭隘,跟一个小妖纠缠不休简直有失体面,于是躲开不看。其余神聚在一起观摩,顺面和谐探讨,赞扬一番申勉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识,或者哪一击十分漂亮,直到祟筠汀为了躲避她的招式,原地掀起一整狂风,退避时将申勉一起卷进了逸川。
彼时申勉已经打红眼了,颇有要效仿福恭炸毁逸川的势头,众神忙叫祟筠汀立刻将她拦在逸川外,祟筠汀闻言,竟然打了个哈欠直接转身走了。
于是,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安抚申勉,众神商议一番,赐她半神身,将她推上妖王的位置,另一方面,可能是太多人看不惯祟筠汀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伤人的性格,想着找一个不怕死又可以和祟筠汀打上一架的人来跟他相互掣肘。
自那时起,申勉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快三百年,直到如今——
替这位有钱公子找好房间,颂春火急火燎地抓住一位抱着琵琶正往楼下走的女人,问道:“凤棠呢?”
“方才妈妈找她也没找着。一楼是没有的,我方才也和妈妈说呢,估计在上头的哪间空房。”
“这个妖孽。”颂春眉头一皱,心里却是一亮,对着女人一点头,两步作一步地上楼了。
穿过灯影摇曳的走廊,她停在一间没点灯的房间外。房里所有东西都积满了灰,乃至颂春一拉开门,灰尘便泄了出来。
她目光飞速一扫,果真看见一只香案边靠着个身形修长消瘦的女人。
“凤棠。”颂春压低声音,轻柔地说,“你怎么在这?”
女人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极为妩媚漂亮的脸,涂着惨白的脂粉。领口下的骄人胸脯上也涂了一团白粉,腰肢盈盈一握,整个人如同一枝有毒的植株。
“我在这里,能听见我亲妹妹对我说话。”凤棠冷眼看过来。颂春一征,只觉得冷汗瞬间爬了满身。
“……凤棠,下头有个公子,你去伺候着。我看他衣着气度,出手定不会小气。你去伺候着,我再找两个人过来,须得狠狠绞一笔……不论什么……你不稀罕银钱傍身,总该想着活命吧。”
凤棠微微出声地笑了,一滴泪顺着脸颊艰难地滑下来。她抬手抹去,低头垂肩把随意搁着的琵琶拿起来。
这房间靠着河,推开门,便是一架屏风。凤棠拖着步子进门,绕过屏风。
房里的男人正靠着窗户,目光落在窗棂外。这人身形硕长,墨般的长发束在一起。单凭那偏着只能看见小半张的脸,便能看出此人实在是俊美至极。凤棠看惯了京城里腹大如缸的富贾和顶着虚灰面色的放纵少爷,这般的俊朗公子倒是少见。
风棠沉默着走到屏风前,便立着不劲了,等那人回头。
良久,他叹息道:“归去水楼,果真是个风景极美的好地方。”
凤棠应言回答:“京城之中,哪处风景是不美的?”
语气极为生硬,极为勉强。
年轻公子回过头,笑盈盈地看着她。这笑容只令她觉得无比熟悉。凤棠回避了与其对视,低着头沉默着。
“这么美的风景,你在这儿倒是享受。”男子的声音很好听,凤棠是未曾听过的,可那慵懒舒缓的语气实在是熟悉。她顾不上他没来由的话,只觉得这人来头的确是不小,仔细在心中翻查这印象的出处。
“凤棠,你可是让我欣赏极了。”男子依旧是和颜悦色,却如同那副皮囊下埋着翻腾的熔铁,目光狠厉。
凤棠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难以置信地地瞪大了眼睛,回望着面前人的目光。随即,她双膝及地,迟疑地出声:“陛……陛下?”
男人不置可否,转身走到榻上坐下。他斜靠着茶案,玩味似的拿起酒杯。
"陛下……真的是您吗?陛下……"凤棠浑身瘫软下来。长久以来的紧绷和防备瞬间卸下,她如释重负地捂着嘴,瘦削的肩膀高高耸起,止不住地颤抖。
男人低笑一声,轻飘飘地道:“我用这幅皮囊你也能认出来,我的绪儿都不认识我。”
此人正是妖界一统上下数千妖族的女妖王,凤都的申勉。
“起来吧,那个女人替我叫了三个人,不要让人看见。”
凤棠应言起身,小心翼翼地开口站在一边。
没人说话了,于是长久地安静。这种安静之下,申勉把玩折扇或者调整姿势,随意动作发出来的细微声音,在凤棠听来都格外刺耳。
许久,门外传来女人低声嬉笑的声音,娇俏极了。随即便有人敲门,一个女人道:“公子,方便我们进来伺候吗?”
申勉缓缓地轻抽了口气,笑的那个样子,活生生就是个显贵家的浪荡公子。
她还是等了半天,才开口道:“进吧。”
门外的二人推了门,先齐齐娇媚作态地一行礼,再莫名其妙相视一笑,其中一人扭着腰往前跨了一步,道:“听下头的人说公子是第一次来,奴家自作主张替公子拿了两坛咱们归去水楼的招牌桃花酒。”
申勉笑盈盈地沉默,那二人便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面若敷粉的男使。男使放下酒便出去了,两个女人在申勉的沉默下又扭着腰站到了一旁。
分明面前靠坐着的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寻欢客,她们偏偏生出了点如立公堂的冷煞。
“她是狐妖?”她突然开口,听着那语气,像是方才已经问过了,但并不相信,向新来的二人确定。
二人中长相较为张扬的那个嗤笑一声:“她是。”
“真的?”申勉眯了眯眼:“那可真是新鲜,狐妖能喝得酒吗。”
那女人又接话道:“她这等山野出来的,人都没当过两天,也就只会陪着公子喝喝酒了。”
“哦,说的也是。那你会些什么呢?”
凤棠望着小心地申勉的脸,听出她话里的嘲讽意味,偏偏那女人并没有听出来,仍乐呵呵地道:“只要是公子想听的曲子奴家都会。”
“那可真是太好了,”申勉拍拍手道,“那你们二人就去弹唱去,到屏风外头,凤棠姑娘陪着我吃酒。”
那两位面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面面相觑,随即又望向申勉,生怕错过她脸上哪点玩笑的意味。
“干嘛愣着?”申勉摇着扇子笑道,“替我温酒啊。”
申勉目光投向那二人,她们只得一面心里暗暗埋怨此人眼光极差,一面勉强擒起妥帖的笑容,提着琴绕到屏风外去了。
申勉收回目光,原本含笑的嘴角即刻就吝啬地压了下来,靠坐在原处,收了扇子,眼睛半阖,拿起一枚酒杯,在眼前仔细端详。凤棠见她不言语,便自顾自去拿炉子温酒。
申勉缓缓将手里的酒杯倒扣在案上,敲了敲杯底,凉凉地开口道:“长明弃,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凤都,一路遭了无数磨难,昏死在疏竹林,被是儿捡回来,我这才知道,延京这边已经是这番境况了。”
窗外像是有夜行人沿着河边路过去,车马不紧不慢,车轮声、马蹄声与流水声细碎倦缓,甚至是楼下女人娇媚的嗔怪,都一一传进二人耳中,却迟迟听不见乐声。
凤棠手上一抖,眼泪便满滴满滴地滚下来,生生咬着嘴皮。
“如若是没与长明弃事先谈过,光是来看看你,那我明日一早就回去了。”申勉看向她,眉头一皱,抬手打过去一道气刃,将她手里的酒壶掀翻,厉声道:“别弄了!你还要在这个地方耗到几时?!”
凤棠尖叫一声,惊恐地望着碎裂的酒壶。酒液飞溅到四处,地板是光洁干净的,屋里的数盏灯火照着地上的酒,照着她脸上的泪,都是闪着光亮,那副可怜样子,令申勉看了愈加上火。凤棠狠狠抽泣起来。
“陛下,弃哥哥没说先生如何了?”她以膝触地,挪到申勉面前,扯住了她的衣摆,呜咽着央求般地道:“陛下,先生,先生还好吗。”
“还活着。”申勉抬手挑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睛仔细端详她那张粉黛斑驳的脸。凤棠与她对视。这张陌生男人的脸俊美无比,还带着温润的书卷气,但女帝申勉刻薄、贵重,喜怒难以预料,令所有人心生胆怯。
不过“活着”的确不算是个好消息。凤棠浑身发抖,只觉得脊背冰凉。申勉凑近她的脸,压着声音道:“长明弃,被人活活剜去了左眼,从人皇的手下求生出来。他就可以,你便不行?你在这个地方喝酒唱曲儿,你想不出办法,你难道就想烂在这里吗?你是想长明狐族几千年的基业断送在你们这一代吗?凤棠啊凤棠,你可真是让我意外。”
“不是……不是的,陛下,我不是这样的,陛下。我试过的,”凤棠拽住她的袖口,“陛下,阳儿已经死了,阳儿……”
申勉松开手,冷淡地垂眸看着她。她气的很。她气一个有如此渊源的狐族岌岌可危之际竟有人不愿搏命求生,受困于这样的地方也不愿抗争。她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来,放缓语气道:“人皇做事不顾情面,那我也懒得虚与委蛇了。”
“那陛下请了妖神的愿了吗,人皇弄了广贡司,这一劫必是要开杀戒的。”凤棠努力压下哽咽,平整声线,以头触地,“那些人下作无耻,实在是恶心至极,陛下……”
“我自有打算。”申勉冲她招了招手,凤棠忙支起身子凑近她,申勉拉过她的手,拨开她的袖子。一只咒枷圈在手腕上,那处的皮肤被指甲划得伤痕累累。申勉在其上用手指轻轻敲了敲。
“我替你破开这咒枷的一角,你自己慢慢把它撑开。要求生,得靠自己。”申勉轻声说着,抬手一挥,打翻的酒壶摆正,酒液活着似的流回壶里。她将倒扣的酒杯拿起,在指尖转了一圈,凤棠起身,便听见屏风后赌气似的重重一声弦音,随即,乐声水似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