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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番外2:秦语 ...

  •   自打我记事起,身边的人和阿爹阿娘就特别在意我的身子,他们几乎是时时刻刻保护着我,出门有人看护着我,入寝时身旁也总有人寸步不离,就连用膳时,也几经波折才能送到我的嘴里。
      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我的身子不好,若不好生打理,恐活不过而立之年。
      但是对于一个五岁的孩童来说,而立之年距离我现在还有好多好多年,所以我才一点都不担心,哪怕我长至现在,也不觉得担心。
      毕竟,人的性命长短,想来神仙是早已给计划好了的,所以,强求不得。
      只是阿娘总是默默抹泪,阿爹也悄悄找了一些方士,虽说当今陛下不信奉方士一说,也不准许大臣们找方士,但是阿爹还是偷偷找了。后来,我听闻陛下知晓这件事,但是看着跪在大殿之上的阿爹,皇帝终究还是没有罪责我阿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也没有过问过。
      距今为止,大约就有不下十个方士来看过我的病。不过,他们每个人都一样,都是来招摇撞骗的,而且每次总是给我开下一堆黑乎乎的药,然后左摇摇头,右摇摇头,装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最讨厌这些方士了,他们每次都看不到我阿娘有多期盼他们来,也看不到我阿娘在听到对我的宣判时,是有多么的心如死灰。
      在一次次的希翼中,我阿娘被他们一次次的杀死。
      但就算如此,我阿娘对我的病都是亲力亲为,次次都是亲自熬药。
      我看着阿娘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说不出口,我只得说,阿娘,先放着,我等下再喝。阿娘可能觉得我是一个乖巧的孩子,所以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以为我把那些难喝的药都喝了下去。但其实,我窗前那些枯萎的君子兰就是我的替代品。
      那次,阿娘看着我房内的花花草草死得太快,她总觉得那是不祥的预兆,所以自我十七岁以后,我房内再也没送来过真的花。但是阿娘又怕我的房内太过单调,没有生机,还是派人送来一些花花草草。
      只不过,那些花草都是用一种极其珍贵的丝编制而成的,永远不会枯萎。
      我本欲回绝,但每每对上阿娘的眼神,我便败下了阵。这个世道,总归该给一个母亲一些希望,哪怕那只是一个破碎的梦。
      然后,再长大些,我入了仕。
      不是我自夸,若非我的身子不好,想来这北朝的官爵也是任我挑选,论文才谋略,我想,这些世家的小辈中没有一个人赢过我。但论身体状况,我确实比不上任何一个人。所以,折了个中,我当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不怎么繁忙,也不怎么费事。
      枯朽的空气中都夹杂着腐败的味道,呛的人呼吸不上,就和死亡之前的味道一样。
      我算了算,距离“大师们”给我算的日子,也就再过几遍春秋就结束了。
      其实活着好难,疼痛像是蚂蚁一般啃噬着我的身体,痒的发痛,痒的发疯。让人站不起身,只有蜷缩起来才会好一些。上万个夜晚,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死亡对于我来说,倒像是救命稻草。
      只是,很对不起阿爹阿娘,对不起疼我爱我的人。
      对不起一个让我咬紧牙关和上天做抗争的人。
      她说,你大概不是凡间的人,或许是神仙下凡来历劫的。经历越痛,作为神仙的法力也越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形容我的病症是来历劫的,我觉得很新奇,所以我问她,那你呢?你是什么神仙?
      或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她只是呵呵地笑着,倏忽间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双大眼睛看着我,雪花点点飘落,落在了她的眉上,她的发梢上。
      几乎是一瞬间,我觉得她就是雪花仙子。
      那年是元熙七年,我跟随阿爹来右相府为右相贺寿。
      那个小姑娘只比我小一岁。

      第二次见面,是元熙十五年的元宵节,在常熹街。
      我本来是不喜这些热闹的日子的,只是拗不过我的妹妹,硬被拉来看灯会。出门前,阿爹就差派一个卫队来了,而阿娘左三层右三层地裹着我,就连妹妹都打趣我是一个大粽子。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我的身子太弱。
      常熹街比我想象中热闹得多,人来人往。一开始妹妹还怕人撞着我受伤,贴心地守护在我的身旁。
      那场景活像一只小鸡守护着一个雪雕,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她就跑得没影了。
      阿娘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妹妹啊,以后一定不是个娴静的主,总要惹出大祸来。
      想来这也是命运的安排,阿娘的话一语成谶。
      不过,当下的我们并不会知晓这日后的种种的变故。我只是觉得耳根子清净了许多,她来守护我,本来就是孩子间的玩闹而已,我只是不忍驳了她的一片心意。
      我看着周遭的漫家灯火,看着街上孩子们的笑颜,觉得这人世间的烟火气当真是美好,生机勃勃。不像我,只是一个逐渐凋零的人。
      直到我看到了她。
      我自那一刻便明白了书中所说的一眼万年,便是任由时光流转,人群熙攘,空间变换,我的眼中只有她。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紧紧抓住她阿娘的袖子,只有眼珠子在骨碌骨碌地转着。
      鬼使神差的,我上前打了个招呼,虽说我们两家私下几乎不往来的,而阿爹和右相也从未有过私交。道理我都懂,一方面是朝政的对立面,另一方面便是,圣上的忌讳。
      但是我还是那么做了,不过幸好宫夫人是个很好相与的人,没有与我这个小辈太多难堪。
      我悄悄看着她,她也悄悄侧过头看着我。与她哥哥的内敛沉静不同,与她妹妹的活泼跳脱也不同,她更像是一幅画,一幅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真正的美的画。
      我朝着她浅浅地笑了下,她没有回应我。好在,宫夫人嫌逛的有些累了,提议让我们几个小辈一起去逛。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站到了我的身旁,我想扭头看看身旁的她,但又怕此举会唐突了她。她没有什么话,恰逢我也是个安静的性子。也幸好,这一路上比较热闹,才不至于那么尴尬。
      我刚想问她一句,你是否还记得我?侍卫就急匆匆凑到了我的耳边,妹妹出事了。
      虽千般护着,万般守着。她还是被人冲撞到,把腿摔骨折了。
      不得已,我只好和她们道别,也咽下了那句即将问出嘴的话。
      临走之际,我特意和她点了下头,不过失望的是,她的目光并没有转向我。
      好像,她忘记了我。

      那次相遇之后的再遇便又是数年之后了。
      明明朔京那么小,但是两个人却永远无法遇到。第二年,我去参加了宫里的宴会,她没去,听说她好像生病了。第三年,她亦没去。此后的几年,我便再也没有去。听小厮回来汇报说,她也没有去。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喜悦了。
      直到阿爹和我说,宫家的小姐要和吏部侍郎的公子成婚了。我便立马开口问道,抱着最后一丝希翼地问道,哪个女儿。
      阿爹本是想找我参谋此事,却不成想我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阿爹看我的样子有些奇怪,顿了下还是和我说,必然是大女儿了,况且,哪有小女儿先大女儿前成婚的,你这问题忒古怪了些。
      那一刻,我听见了我心中的琴弦断裂的声音。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冷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倏忽飘雪,二十二载春秋业已结束。
      我算了算,离我被宣判的日子没多久了。在二十二至三十之间的任意一个数值,都可能是我的最终宿命。可是,明明死去才是最好的解脱,我怎么开始畏惧,开始觉得不公。
      好像人一旦有了贪恋,就开始舍不得,放不下。
      我是个不会做无谓的斗争的人,因为结局已定,无论怎么努力,终究是赢不了的。就像我赢不过上天,就像我的披风也永远没有任何理由披到她的身上。
      我想此刻的我,内心一定被嫉妒,被怨恨占满了。
      我甚至不敢在那场华丽的盛宴上,多看她一眼。如果说,蔡家的公子就是她最终的归宿的话,我一定会默默祝福她的。
      再后来,蔡家突生变故,她和蔡家公子的婚宴也被推到了三年之后,我承认我是个小人,因为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是雀跃的,是欢呼的。
      上天或许看我太可怜,又把她推到了我的身边。
      她说,梨花月。
      那是小时候,我们两个人谈论过的一首曲子,我虽不善弹琴,但音律一绝,她说她喜欢梨花,我便做了那首曲子赠予她。
      其实总体来说,那首曲子不是那么完美,如果是现在的我来做,一定比之前的水平要高出不是一点半点。但是,她又为那首曲子添了词,我想,这一定是天作之合,也或许只是我太心仪她,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拿到那张字条的时候,我的手都在忍不住颤抖,旁边的兄台都在打趣我,是收到了什么情书,这么激动。我没敢开口,我怕我一开口,就暴露了我的心意,那张字条,在我的袖子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被我摩挲了数遍。
      回到府里的时候,我把下人都差遣了出去,但阿娘不允许我的房内没有内侍,所以我留下了我的伴读,他的性子呆呆憨憨的,就喜欢睡觉,所以应该不会被发现。
      我细细品读着那句话,摩挲着字条上的墨痕,只是,那张字条怎么会有一滴泪痕,我把烛台拿近了看,确实是有一滴泪痕。
      那滴泪像是滴在了我的心上,把我刺痛,把我刺醒了。
      所以,然后呢?
      这场爱恋,我该怎么诉说,毕竟我是个没有多少岁月的人。
      我吹灭了烛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我注定了没法和她在一起,苍天不允。

      我给了自己许多的时间,去忘怀她,去忘记那句话。哪怕那张字条被我下了决心烧成了灰烬,但上面的字形,上面泪痕的模样,我都能一点不忘。那好像不是被烧掉的字条,而是被烧成灰烬的野草,一有风吹就死灰复燃。
      再后来我去托克之前,其实明明不用去右相府的,但是我就是想见见她,其实也并不是需要走后院的,但是我还是走向了那条路。
      我想她一定在等着我,果然,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小袄,皮肤像雪一样白,我明明也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但一见到她,嘴巴像是被人缝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拉着我的手的那一刻,我说不上来高兴,因为我的内心住了一个恶魔,它一边告诉我,你快死掉了,你给不了她幸福,一边又在告诉我,不要留下遗憾。
      所以我告诉她,我余岁不多,或许整个朔京城的人都知道左相府有个病秧子,活不过三十,她或许也知道。但这件事从本尊嘴里说出来,还是很残忍的。
      她说她知道,这倒也是,毕竟谁人不知。
      但到了这一刻,我的理智反而战胜,我能带给她什么呢?我不断反问自己,几年之后,我只留她一人在这世间独自存活,对她来说,岂不是更残忍。

      我恨我的摇摆不定,恨我的懦弱,恨我那具破烂的身子。
      我像个腐败的枯木,散发着阵阵恶臭。

      又是一年新年,皇帝驾崩,宫家家破人亡,新帝登基,而我距离死亡又近了一年。
      当阿爹和我说,宫家的男丁被充军发配边疆,女子被没入绿楼。
      我像疯了一样地找寻着她。
      当我看见她时,她在后院洗着粗布衣裳,老鸨看我的衣着不菲,眼光不善的在我的身上和她的身上转来转去,我没有理会,哪怕她开出了天价,我也一口应允。

      雪花握在手中,会片刻消融,但是为了这片刻,我觉得值了。

      她比以往瘦弱了许多,话也变得很少,看见我的那一刻,她眼中有的唯一一丝光亮也瞬间破灭,她说,你走吧,我已沦为贱籍。
      那一刻,我顾不上伦理道德,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我把她拉着逃离了那个满是胭脂臭味的地方。
      我生平第一次奔跑就是那天,而那天也像我们初见时一样,下了雪。

      兜兜转转,我们又都回到了起点。
      我跑到跑不动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但是身子实在是不争气,我的腿一软就躺倒在了地上,她着急地凑到我的跟前,生怕我有什么意外。
      我拉着她的手,但是我说不出话,我只能看见她焦急的眉眼,看见她开开合合的唇瓣,听不见她说的话。
      我的人生,没有哪一天会比这天更加疯狂了。
      然后,她哭着扑倒在我的身上,我也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决定寻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度过接下来的日子,阿爹虽然生气却看着我执拗的模样也没有再阻拦,只是阿娘的眼泪让我心痛不已,阿娘骂骂我都好,她偏偏一言不发,只是绞着帕子,默不作声。
      我拉着她的手,跪在我阿爹阿娘的跟前,我说,我的时日不多了,我想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这一世,是儿不孝,下一世,我一定让我的身子健康无虞,不会让你们再担心了。
      阿娘还是心疼我的,她也跪倒在我身侧,抱着我,哭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她说她的命好苦。
      也是,摊上我这么一个儿子,妹妹也.....
      渡渃在身旁也默默流泪,阿娘抱完了我,又抱住了她,说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说秦家对不起她。

      我们离开朔京的那天,阳光晴朗。
      她说想去漠北看看,她还从来没见过大漠,我都一一应允,只要和她在一起,去哪里都一样。
      我们走走停停,大概走了一个月才亲眼看见了壮阔的大漠,虽博览群书,但是我承认,书中的描绘不及眼前看到的万分之一。而且人在大漠之中,还真是渺小,一眼望不到边的沙砾,和越行越远的骆驼队,就连夕阳都是那么正好,一切都是那么美。
      她在大漠中翩翩起舞,和我拥吻。

      我们在漠北住了三个月,又向西走去,她说,她看过一本奇闻异志,说北朝的最西面有个神秘的国度,那个地方的人,都会仙术。
      我们走到西域的时候,又要立冬了,不过西域并不像朔京那般冷,她说,这是她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冬天了。
      我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也是。
      我们在西域住了半年多,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她来这边就是想找所谓的神仙来给我看病,我不会驳了她的心意,对我来说,多喝一顿药,少喝一顿药,多看一个医师,少看一个医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

      可惜,就连她找到的“神仙”也说我时日不多了,其实这些话听多了,我倒是已经淡然了许多,毕竟从小听到大。
      可她不一样,她想多和我生活几年,她想给我生好多的孩子,她想看着我们的头发变得花白.....
      每当这种时刻,我都会怀疑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尤其在我知道,她偷偷喝了避子汤之后,在愤怒之下,我和她争吵了起来。
      我以为她不想要我们的孩子,但是我是何其的愚蠢啊,她不是不想要我们的孩子,而是她也不想活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偷偷服了一种慢性毒药。
      她说,那药喝下去甜甜的,而且听她们说,就是死去的时候也是像睡着了一样,不会痛苦的。
      她是笑着说的这话,可是我的心却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地剜着,痛不欲生。
      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这个药可以维持五年的寿命。
      她说,我们去南边吧。
      她说,听说南方的橘子比我们这边甜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说,街上那个小孩真可爱。
      她说了好多好多,每一句我都记得。

      走到江州时,我的身子已经支撑不住了,每日吐血吐到我从家里拿来的帕子全都用完了。
      她说,我们就在这里吧,山清水秀的,是个好地方。
      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我只能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好。
      后来,躺到病榻上的时候,我的意识已经涣散,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好像有人在哭泣。
      她说,你这个讨厌鬼,怎么忍心丢下我。
      她说,你起来看看我。
      她说,我爱你....

      虽然我还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但是我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刻,我的脑海中像是走马灯一样,闪过了好多的人,好多的物,好多的眼泪,还有好多的爱......

      新野三年五月初五,秦鹤烨没能度过他的第二十四个生辰。
      宫渡渃默默擦干了眼泪,修了一封家书寄给了秦府。
      书信说:
      见字如面。
      阿爹阿娘,不要牵挂我们。
      我们会变成风,变成雨,去拥抱你们。

      “夫君,我这就来陪你了。”
      她实在是等不到药效发作的那天了,那把青黛送的匕首,没想到此刻却是派上了用场。

      大红的喜服之下,是紧紧握住的双手,片片梨花飘落,又被吹起,迟迟不肯落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番外2: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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