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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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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县令府恢弘气派的大门前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林觉飞站在石阶上陈词激昂。
“父老乡亲们!昨夜我们夜闯县令府宅,救出了那些被奉天司掳去的女子!还有他们,”林觉飞指向身旁鼻青脸肿,五花大绑的县令和太守,“也已为我们所擒!”
“我们打开了官府的粮仓,现在就给大家分发粮食!”
此时,王屠夫一行人恰好推了几大车的粮食从街头过来,百姓原本还是一脸的不相信,这下立刻一窝蜂地涌上前去,个个都似饿虎扑食一般,场面当即失控。
“切勿拥挤!人人有份!人人有份!”林觉飞大喊着维护秩序。
然而长久以来一直啃食树皮草叶的人们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眼里就只有一袋又一袋的粮食,人推着人往前挤,深怕晚了一步就没得吃了。
林觉飞等人根本控制不住这些灾民,混乱间,不知是谁抓破了粮包,一粒粒饱满晶莹的大米从破洞口倾泻而出溅落在地,周围的百姓顿时有的用手去接米,而后直接塞进嘴里,也有的弯下腰,趴在地上捡起来就吃,压根没有人管米脏不脏,熟没熟。
所有的粮车都被他们包围了,几十包粮食散落府衙门前,皆被撕开了口子,百姓们纷纷就地吞食起生米来。
烈日当头,衣物汗湿,为了一口吃的,就这么暴晒在阳光下,此情此景,谁看了不会寒心酸鼻,潸然泪下。
曾几何时,温城也是一座欣欣向荣的繁华之都,如今却成了饿殍载道,哀鸿遍野的人间炼狱。
林叶容璇他们赶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叫人不胜唏嘘的画面。
“爹。”林叶朝着站在人群之外的林觉飞走去,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们这是?”
林觉飞偏过头看了看他们,见他们安然无恙,便又将目光移向百姓,眼神十分哀痛。
林觉飞咬牙切齿:“这么多年,官府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咱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候,他们却享尽荣华高枕无忧,远在沣都的皇家更是广封妃嫔声色犬马,根本无人过问百姓是死是活。”
王屠夫意有所指道:“如今咱们私自羁押官员,按照律令,这可是死罪一条!”
林觉飞自然听得懂他的话外之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逃无可逃,不想死的话,只能与朝廷为敌。
况且温城官府狼狈为奸,从上到下都已烂透,白的都能说成是黑的,也只有推翻这腐败无能的朝廷,才能让百姓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其实众人都明白,从他们去营救那些被掳走的女子时,他们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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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温城起义爆发,以林觉飞为首,最先不过数百人,然而不到俩月,义军势头勇猛,攻入周边城池,当地官员皆是闻风丧胆,弃城而逃,林觉飞斩杀数名官僚郡守,轻松拿下三个州郡的领地。
各路人马纷纷前来投奔,其中不乏因为各种原因被朝廷罢官返乡的,亦或壮志难酬郁郁不得志的,更多的则是无家可归,只想吃顿饱饭的流民,义军人数迅速扩张至八万有余,声势浩大,震惊北方。
而后林觉飞顺应军心,于温城黄袍加身,自称“圣天皇帝”,建元“永兴”,并且设置了三公九卿等各种将帅官职,准备趁势南下,入主中原。
消息传回沣都时,满朝文武直接炸开了锅,一时间朝野上下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镇压温城起义迫在眉睫,亓州离温城最近,杨明庭只能调派宁逸前去平乱,又另拨沣都十万大军赶往支援。
宁逸接到圣旨,立即薅上宁玉,率宁家军于七日后抵达温城附近,在城外三十里地安营扎寨,等待援军的同时,先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没过多久,斥候带回情报,宁逸摸清起义缘由,便派人前去劝降,可林觉飞他们不仅心高气傲不肯投降,还直接杀了使者挑衅大越。
次日傍晚,朝廷援军疾行而至,一众首领连忙聚在大将军营帐之中商讨战术,宁逸有意要锻炼宁玉,便也让他这个什么头衔都没有的倒霉儿子旁听了。
宁逸将斥候打探到的消息详细说与众人:“温城连年旱灾,闹了饥荒,官府瞒报灾情,为富不仁,兼并百姓土地,百姓积怨已久,再加上奉天司强取豪夺,有人便活捉了县令和太守,就此起义,反抗朝廷。”
“至于奉天司具体是个什么组织,昨日我已修书发往沣都向皇上禀明求实,这里不便多言。”宁逸近几日才听闻奉天司的存在,选择给杨延松留点面子,“当务之急,是拿下义军头目,镇压起义,好给百姓拨款分粮。”
“义军虽有八万余人,但大多数都是些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百姓,理应不难对付,就是这林觉飞和他手底下的一员大将,据说两人都有万夫莫当之勇,一般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张世和说到林觉飞时,看了宁逸一眼。
宁逸盯着舆图,眉头紧皱,听了张世和的话,不禁想起往事来,有些出神。
林觉飞曾是他部下最得力的干将,他们并肩作战,生死与共,铁蹄踏遍了这一方舆图的各个角落。
那时林觉飞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跟着宁逸四处征战,后来受到宁逸的赏识提拔,林觉飞一路升迁,直至封侯。
在林觉飞失手杀人之前,他与宁逸既是无话不谈的兄弟,也是在战场上可以把后背留给对方的莫逆之交。
然而自当年一别,他们这对老朋友再也没有见过面,算下来,已有十二年之久。
旧人旧事,或意气风发,或落魄狼狈,皆已不复存在,如今再看,恍如隔世。
宁玉小的时候,林觉飞还抱过他,他深知他爹与林觉飞的交情,见宁逸无言沉思,他便有意转开话题:“大将名为陈讨,本是一名游侠,隐居在河东,去年他女儿被奉天司掳走,至今下落不明,音信全无,这才致使他投向义军。”
关于陈讨,一屋子人也只知道这么多,还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谁都没有把握交起手来能赢过这位对朝廷深恶痛绝的侠客。
“可惜,此等人才,不仅不能为大越所用,还与大越势不两立。”朝廷派来的将军不由感慨。
张世和跟着扼腕:“确实可惜,原是我朝有愧于他,可他此次一旦伏法,必定要株连九族了。”
“不必可惜!”宁逸眼神凌厉扫过一干手下,眉头皱得更深,“想想他们都做了什么?肆意掠夺百姓钱粮,火烧房舍,逼迫平民加入义军,滥杀无辜,他们与土匪有何区别?”
宁逸看似嫉恶如仇,想把为非作歹的义军剿灭清除,实则痛心不已,他既为百姓所遭受的苦难感到痛心,也为林觉飞走上这条不归路感到痛心。
但他并不会手下留情,在战场上,对敌人仁慈怜悯,乃是大忌。
宁逸起身下派军令:“今夜稍作整顿,明日卯时,先派七万大军随我出战,正面攻城!”
“是!”众人颔首领命。
“宁玉留下,其余人都早些回去休息吧。”宁逸脸色稍霁,语调缓和了些。
部下依次退出营帐,余下宁家父子二人面面相觑。
宁逸语重心长:“虽然来时答应了你娘,让你参战,可战事瞬息万变,凶险无比,我实在放心不下,此次,你就负责打扫战场吧。”
“我要参战!”宁玉瞬间炸毛,言辞急切,“所有人都去奋力镇压反贼,只有大将军的儿子贪生怕死留在军营,谁听了不会笑话?”
“我知道爹是怕我出事,担心我,想护着我。可爹和娘不是一直想要磨炼我吗?如此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你们的庇护,替你们分忧?”宁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宁逸无言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忽然发现宁玉较刚入军营时长高了许多,面庞稚嫩渐退,眉眼更加英气,竟有几分自己当年的神采。
起先让宁玉加入军营,只是想让他找点事做,收收跳脱的性子,没想过让他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安稳一生未尝不可。
宁逸觉得自己宝刀未老,还有能力护着孩子,也知道自己终归是要放手的,宁玉总有一天会脱离他的羽翼,独自飞向辽阔的天空,他这个做爹的只是希望这一天可以晚点到来。
见宁逸板着脸不说话,宁玉决定采用激将法:“如果爹想让我将来成为一个废人的话,那我现在就回亓州!”
演戏演全套,宁玉转身就走,大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只是每走一步,心里都默念着他爹怎么还不挽留他。
宁逸深知他是个什么德行,无奈配合他:“滚回来。”
宁玉立即调转脚步,滚回他爹面前,心里明明乐开了花,脸上却佯装没好气,“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得,连爹也不叫了。
“这么想去打仗,那明日我便给你一千精锐,任由你差遣,我看你能闯出什么名堂来。”
惊喜来得太大,宁玉没料到他爹会让他单独带队出征,眼里的兴奋劲不加掩饰:“是!多谢大将军!”
“滚滚滚,赶紧滚。”一口一个大将军听得人心烦,宁逸摆手让他滚。
宁玉没心没肺,不计较滚来滚去,乐呵呵地跑了。
打发走他,宁逸长叹一声气,明面上没让宁玉跟着大部队作战,而是给他调兵遣将,可一千人够干什么的?不过是派去保护他,希望他在战场边捡捡漏,学点经验罢了,也就他这个傻儿子听了才会高兴。
明日必有一场硬仗要打,战场刀剑无眼,硝烟四起,宁玉未满十八,宁逸是真舍不得让他去冲锋陷阵。
思及此,宁逸感慨万千,许是太久没打仗了,他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岁月不饶人,他想,他是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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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托了陆夫人心疼儿子头一回出征的福,宁玉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单独的营帐,并且营帐里还有人在等他。
上战场这种事,按理说新兵是无法参与的,可宁玉都来了,秉持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原则,他自然也要拽上宋长风。
看见宁玉掀起门帘走进来,宋长风站起身问他:“怎么样?明日是不是随大将军一起出战?”
宁玉心满意足,往床上一躺,话语里全是显摆,仿佛已经打了胜仗:“哎呀,我爹给我拨了一千人马,让我单独带队。”
“你明日是跟着我,还是跟着我爹?”
宋长风挑眉:“这还用问,当然是跟着大将军,谁要跟着你去送死。”
“喂!”宁玉气得蹦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就这么看不起我?”
“嗯,早点休息。”宋长风拍拍宁玉的肩,走到床边掀开薄被,靠里躺好。
这两天,他们都是挤在一张床上睡的,床虽窄,但环境可比呼噜震天响的新兵营好太多了。
宁玉吃瘪,又拿人没办法,看着人心安理得入睡的身影,郁闷得要死。
宁玉忿忿躺在宋长风身侧,动作之大,床板直颤,深怕某人不知道他在生气。
幼稚,且幼稚,宋长风扬起嘴角:“你想让我跟着你?”
“随你。”宁玉别过脸,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宋长风蓦地睁开了眼,顿了顿,而后翻过身看向宁玉,只见宁玉耳朵都红了。
“逗你玩的,我明日给你打下手好不好?”宋长风哄他。
宁玉脸转过去回看他,眼神幽怨,就像在说你这样是哄不好我的!
宋长风再接再厉:“你之前说我们是生死之交,那我们就得携手并进,安危与共,你休想抛下我。”
好家伙,这是倒打一耙?
宁玉没忍住笑,拍拍他身上的被子,催促他赶紧睡:“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睡觉睡觉。”
看着他笑意盈盈的模样,宋长风轻声道:“前一句话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望着人一双灿如星子,真挚纯粹的眼眸,宁玉乍然间收敛了笑意,而后他胆大包天,越过生死之交的界限,小心翼翼握住了宋长风的手,掷地有声却又云淡风轻地说出那句话:
“就算是我死了,也不会让你去送死。”
不是承诺,却胜似承诺。
大抵死亡都是沉重悲痛的,宋长风忽然有些喘不过气,他连忙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搂上宁玉的肩,在他耳边低声喟叹:“好傻。”
宁玉猛地收紧手上的力道,闭上眼睛陷入自我挣扎,挣扎的结果是他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
宋长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抱进怀里,一瞬怔愣之后,就算粗神经如他,也知道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潜移默化,悄悄地改变了。
是什么呢?
宋长风闭上眼睛,逐渐熟睡。
夏夜蝉鸣聒噪,少年的心事就藏匿在漫天的繁星之中,亘古不灭。
经年之后,宋长风恍然大悟,原来宁玉终其一生都信守住了他的这句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