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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缘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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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峥是灵炅山千百年间第一只化形的妖。
看着那张与故人如出一辙的脸,衣袅难得失了神。
“师父?师父?”
耳边传来少年疑惑的呼唤,衣袅回过神来,夸赞道:
“你的人形化得很漂亮。”
柳峥红了耳尖,听到这句话,总算觉得多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
“还是多亏了师父的指导。”
在他还是小树苗的时候,衣袅对他的悉心照顾便有别于山中的其他生灵。以灵力浇灌,以灵水滋养,加上他日夜不停地吸收天地精华,蕴于己身,因此进境的速度才会如此之快。
衣袅对他的偏爱不止于此。
柳峥原身是柳树,深深地扎根在灵炅山的方寸之地上,无法挪动分毫,因此,他化出来的人形也不能踏出灵炅山一步。
为了能让他自由来去,衣袅消耗了两百年的修为,把他灵体所受到的束缚彻底斩断,哪怕他离开原身一段时间,也不会因此灵力枯竭。
从此,柳峥成了衣袅身边的一条跟屁虫,走哪都得带着他。
“师父师父,今日我们下山去牛师傅那里吃馄饨怎么样?”
“师父师父,看我抓到了什么?”
“师父,我夜观天象,今晚有流星出现,我们一起去山头看吧……”
不仅是脸,柳峥性格亦神似他,总是活泼乐观,永远不知愁为何物,看到什么都要叽叽喳喳地同她分享。
衣袅的生命里出现了第二团火,温暖着她自故人逝去后冰封起来的心脏。
因为在这只树妖身上寄托了不该有的妄念,衣袅对他始终怀有歉疚,自是对他百依百顺。
可柳峥不知道。
他只知道师父是全天下对他最好的人。
灵炅山也有不少生了灵智的生灵,比如山涧间的锦鲤,翱翔天空的雄鹰,悬崖边上的千年古树,时常栖息其上的百灵鸟……与柳峥都是朋友。柳峥最常干的事,就是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向朋友们炫耀自家的师父有多好多好,让一众精怪们从艳羡嫉妒听到耳朵起茧。
但有时候,一旦想起故人,衣袅也会冷落柳峥。
她唾弃自己的不耻。
她想起自己在柳峥化形时的干预,便觉得无颜面对他,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想要寻一处清净地方一个人待着打坐放空,连柳峥都不允许靠近。
这一天,衣袅又独自躲起来了。
柳峥本想找她一起去山下看戏,奈何遍寻她不得,只能垂头丧气地一个人去。
月明星稀,晚风轻拂。几百年时间,灵炅山下的小村庄早已发展成为一个繁华的小镇,声乐场所遍地都是。来到心心念念的戏班子前,柳峥却没了兴趣,看了不到一刻钟便觉索然无味。
形貌昳丽、身姿颀长的少年在人群中自然是格外醒目,察觉到他要离开,早就注意到柳峥的戏班子班长挺着大肚子挤开人群拦住了他:
“这位小伙子,我观你经常来此看戏,想必是对戏曲感兴趣吧?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班子?”
“没有。”柳峥答完就要离开。
“欸等等……那经常随你一起的小娘子呢,怎么不见她陪你一起出来?她有没有兴趣?我们戏班子很缺人的!尤其是像你们这种相貌出色的……”
“她也没有。”
“不要拒绝得这么干脆嘛,她是你的娘子吧?我看她每次来都看得很认真很入迷的样子,想必也是喜欢听曲的,你不若学一学,回去也好讨她欢心……”
“……”柳峥眼神微动,喉结滚了一滚:“她不是我的娘子。”
这戏班子的班长是个明眼人,一看柳峥这架势就知道郎有情妾无意,继续趁热打铁道:
“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要是想让人家将目光放在你身上,何不自己扮角唱曲予她听呢?届时,她也不用专门出来听别人唱戏,只要想看戏就可以来找你,这不一来二去,你们俩相处的时间多了,情意慢慢地也就生出来了……”
“好,我学。”
戏班子的班长能拉一个算一个,听到这句话简直笑开了花,仿佛预料到未来戏班子的火爆:“我去给你拿几个戏本子看看。”
“等等,”柳峥抛过来一个钱袋:“这是我的学费,我不赚你这里的钱,也不会在你这里唱戏。”
他学了就只唱给她一个人听。
能赚到钱谁管以什么形式,这戏班子班长遗憾了一下,又爽快道:“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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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唱得如何?”
游鱼出听,一曲终了。看着面前穿着艳红戏服更显容姿盛极的少年,衣袅一如既往地夸赞道:
“很好,你有这般心意,为师甚感欣慰。”
“那师父喜欢吗?”
不知道是不是被衣服映衬,问这话时柳峥的脸红得不行。
衣袅顺着他道:“自然是喜欢的。”
“那徒弟能否提一个要求?”
“你说。”
“徒弟想邀请师父今夜一起看烟花。”
只是一件小事,衣袅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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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簇簇绚烂的烟火自深沉的夜空中绽放出粲然夺目的光,又很快消失在天际。
山风吹得一旁千年古树的枝叶簌簌而动,萤火虫在丛间嬉舞。师徒俩迎着天上高悬的玉盘坐在悬崖边上,静静地望着山下小镇的热闹。
“师父,你会陨落吗?”柳峥突然问道。
“会。”
“会不会很疼啊。”
“不知道。”
万丈雷劫落下,大约是疼的,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人傻傻地牺牲自己来延续她的生命了。
“那师父要陨落前,一定要先告诉我。”
“为何?”
“我想陪师父一起死。”
“不可。你付出多少努力才有的今天,只要勤加修炼,再活上千百年不是问题,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
“可是没了师父,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衣袅不解:“你来人间难道不开心吗?”
“开心。但因为是和师父同游,我才会开心。”
衣袅的表情在这一刻超乎寻常的平静,那是一种见惯了人世更迭的冷漠:
“没有谁是不可代替。我也一样。”
“不,”柳峥深吸一口气,看向衣袅的侧脸,眸光沉沉:
“师父对我而言,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阿峥,我是陪你走了最开始的一段路,但你看这世上——”
衣袅的目光始终望向山下那个小镇,眼中涌动的是神明的悲悯:
“有人阖家团圆,有人踽踽独行,有人平步青云,有人深陷泥沼。你存在的意义,不需要依附任何人而生。你可以走近人烟,去体会常人眼中平淡的幸福;你可以成为独行者,身无牵挂自在如风;你可以努力修炼,成就一身强大本领;你可以乐于助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活着,本就有无限可能、可以创造无限价值,无论是谁、无论对你多重要,都比不上你自己的生命。”
柳峥垂下了眼睫。
但衣袅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
空气中一瞬间只余山间的虫鸣。
“师父,”柳峥突然开口:“那么有没有可能,您能在天劫之下求得一线生机呢?”
衣袅摇了摇头:“自古以来,极少。”
她也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个幸运儿,所以现在说这些,也是为了让柳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时候不早了,烟花也放完了,我们回去吧。”
柳峥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师父先回去吧,徒儿想一个人静一静。”
衣袅没有多问,先行离开了。
柳峥在原地枯坐到大半夜,身上的悲伤几乎要化为实质。
一想到将来的某一天师父会彻底离开他,他便觉得心脏绞痛难忍,像被硬生生剥离了一块。
一旁的千年古树酉栾看不下去了,它亦是见惯了沧海桑田:
“你师父说得对,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往后的路还得你自己走下去。再者,你师父不是还在吗?为何要提前为以后的事徒伤心神?”
“我自是会珍惜与师父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柳峥低低道:“但你不懂,如果以后没了师父,再有意义的生命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酉栾活的年岁其实比衣袅和柳峥加起来的还要多,看这一对师徒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此时见柳峥反驳它,不由得冷哼道:
“情情爱爱的事,能有多难懂?”
柳峥被它这句话吓得差点咬了舌头:“你……你怎么知道?”
他紧张地望了一眼四周,没有发现师父的意识覆盖,不由得松了口气。
“你小子一天到晚的情绪只为你师父牵动,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她,就连小动物靠近她你都要生气,我是老了,不是瞎了。”
柳峥摸了摸鼻子:“这么明显么?”
要不是酉栾没有人脸,此刻它必定要翻个白眼:“灵炅山上上下下只要生出了灵智,都看得出来你整天深思不属都是为了谁。也就你师父那个心里有人的才会感受不到……”
意识到说错了话,酉栾立马住了嘴。
柳峥却听到了,一瞬间,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失去了所有感知。
半晌,他攥紧了拳头,声音嘶哑道:“我师父……她喜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