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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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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
      叶由离最喜欢的诗人就是王维。

      陶匋认为叶由离和他的偶像王维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王维通音律,善书法,长诗赋,面容俊秀,性格随和。这些词拿来形容叶由离,也挑不出一丝的错处。叶由离的笛子在这一带是很有些名气的,箫和琴虽称不上精通,几支名曲倒也还拿得出手;书法不必多说,一手柳体筋骨具展;诗赋算不得惊为天人,却也别有巧思,很有些桐城派风骨;他的面容也清秀风雅,是个玉面郎君;至于性格,依陶匋看,随和得有些过了头。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与其说是冷静,倒不是如说是不知道如何去反应。

      叶由离平静地将一方手帕裹着的东西递给他。陶匋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呼吸凝滞。

      里面是一支裂开的红豆簪,松绿色冰种翡翠,整齐地断成两截。

      陶匋确信这是父亲从外地带回来的珍品,昨天刚放进漆盒,准备作为礼物为姚家的那位老太君贺寿。

      陶匋深吸口气,颤抖着把手帕原样裹好,还给叶由离。

      叶由离不接,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开口道:“怎么办,阿匋。”

      一瞬间陶匋脑袋里闪过无数种馊主意,却都又被理智统统打回。末了,他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阿离啊,还有什么愿望乘早就说了吧。”

      叶由离漂亮的眉眼耷拉下来。他从陶匋手上取回帕子捏在手心:“如果我现在去承认错误,伯父有可能会原谅我吗。”

      “没可能。”陶匋无慈悲,“他只会让你赔钱,赔不起就把你吊起来打一顿再赔。”

      叶由离打了个寒噤,他当然知道会是这样。上次陶匋把一支御制狼毫弄丢了的时候,要不是船主不同意,伯父非把亲生儿子吊上桅杆不可。直到陶匋献祭了祖父留下来的一块田黄图章,把上面糊成一片的字给磨去,又用叶由离的字重刻了父亲的名字送去,这才将事情平息。这只簪子虽不知底细来历究竟如何,可工艺的精湛和玉质的澄净却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再加上是送人的礼物,断然不是他一个只能并无积蓄和收入的年轻书生赔得起的。

      陶匋不忍地看了他一眼,心下盘算自己还有什么值钱物什可以押给他爹。祖父留给他的东西并不少,但很多东西无价也无市,他爹却只收价格比较明确的东西。算来算去,也只剩下一块猪肝紫的砚台和一个秘瓷梅瓶是他舍得出他爸也愿意收的了。可惜那砚台他原打算送给叶由离作成人礼的,眼下却也是叶由离他自己用上了。他正准备开口,叶由离却先他一步问道:“主人家不会现场打开礼盒的对么?”

      陶匋一愣,随即答道:“一般是的,就算要清点入库也是散席之后的事了。”

      叶由离若有所思,陶匋心念一动:“莫非你想......”

      叶由离垂眸:“阿匋,也许我们得想办法混进去才是。”

      叶由离想的也是个馊主意,只不过切入角度从父亲换成了姚家。所有的礼物会一并送进后院暂放,叶由离想的便是此时再把那支断簪偷走。“但你还是绕不开父亲啊。”陶匋蹙眉,“送礼前他要验货的,而且送进去时也会读礼品名单的。说到底,这个方案绕不开的是如何送进去,只要送进去了,礼物坏了也完全可以推脱是路上磕碰的。”

      叶由离答得有条不紊:“父亲那边拖住不让他有查看的时间即可,至于簪子,必须得当着姚家的面弄坏才行。”

      “先不说别的,你要怎么拖住父亲?老陶可不是好糊弄的人,除非有人来买文玩。可是他既然明天赴宴,就不会开店的了。”

      “那如果有客人预约呢?”

      “哪里就有这么巧...你不会...”熟知发小秉性的陶匋心里升起一个猜测。

      “就是有这么巧。”叶由离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会请对方尽量地拖延时间,直到送礼的马车先行,我们伪装成门客混进去打碎。”

      “等等,为什么是我‘们’啊,又不是我弄坏的,而且都送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再偷出来啊?”

      “阿匋,摔或者是撞击是不会有这么整齐的痕迹的。”叶由离正色,“况且如果设计成途中损坏的话,负责运送的人就要赔偿了,也不能让别人为这件事背黑锅啊。所以,为了不让任何人因此受到伤害,必须要让莫须有的人来弄坏它。”

      “那你还得有办法留在姚府里才行啊,”陶匋思考了一下计划的可行性,“毕竟负责运送的车夫和门客没有理由留在内院。”

      叶由离想了想:“我们......分头行动。”

      陶匋眯起眼,露出了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狐狸脸:“既然如此,我倒有一计,不妨一试。”
      叶由离眨眼。

      “想要别人认不出我们,除了对容貌的修饰,不如连性别也一同模糊掉。因此,阿离,你来个反串吧,以侍女的身份进入内院。”

      叶由离蓦地睁大眼,显然没想到陶匋要来这么一出:“为什么是我来反串?”

      “拜托,辻少爷,你也不想想是谁导致我们在这讨论这些不切实际的馊主意的啊?而且
      无论身材还是容貌,显然都是你扮演女性更容易些吧?以及很重要的一点——你会赶马吗?”
      这戳到了叶由离的痛处,想起之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惨痛经历,他默默咽下了反抗之词。半晌,他长叹了一口气妥协道:“你说的有理。”

      陶匋心里笑得想死,但为了不打击某人脆弱的心理导致他的伟大计划不胎死腹中,他故作深沉地拍了板:“那就这么办吧。”

      叶由离抿唇,垂下眼。虽然和自己的设想有些偏差,但好在大体的计划并没有被扰乱。他当然知道阿匋也是个聪明人,他自导自演的这幕剧漏洞百出,阿匋必然发现了端倪。即使阿匋并未戳破他低劣的谎言,但心里也一定是不高兴的,因此才出了女装这么个馊主意来戏弄他。不过无妨,如果这能使陶匋消些气,他并不介意就是了。

      陶匋担忧地看向叶由离。

      他的兄弟有事瞒着他,这是显然的。叶由离大概也没有想彻底防着他,所以才留下了这么多疑点:明显人为折断的簪子,碰巧的买主,轻易同意开玩笑似的计划......

      陶匋闭上眼。他倒是隐约能猜到叶由离想干什么。

      尽管叶由离和父亲闭口不谈叶由离的过去,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有时不得不佩服那些佣仆总有办法知道家族的隐史秘辛。叶由离来自京城,这是父亲把他领进家时便得知的。父亲说他叫叶辻,叶由离本人却说他小名叫阿离,后来对外宣称“由离”是他的字。单是这一件事都有许多值得深究的点:他的本名究竟是什么?“由离”是哪一位长辈给他取的?又是何含义?根据下人们的捕风捉影,断断续续地能拼凑出关于叶由离身世的模糊轮廓。京城里姓叶的人家并不多,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当朝宰相。宰相确实有一个儿子,只是感染风寒夭折了。宰相为此恸然,至今也没有第二个孩子。叶由离来时,也确实是风寒频发季,不过根据陶匋的记忆,他应当是没有风寒迹象的。甚至印象中多年来他很少生病,不像陶匋自己,三天一小痨,五天一大痨,直到父亲从洋人那里搞到了一种昂贵的外国药才逐渐转好。小时候陶匋对叶由离不生病这点很是艳羡,毕竟所谓良药,有时也过于苦口了些,蜜饯也化不开嘴里陈年的苦味。叶由离倒是曾提过他小时候吃过很多珍贵的草药,所以身体素质不错。这显然并不是普通人家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倒是侧面印证了宰相之家的说法。也许是宰相这个身份的敏感性,这位一人之下的大官选择将唯一的爱子以诈死的方式送离京城的政治漩涡。可是这种说法也有一些解释不通的细节,比如说叶由离并非京城的口音,再比如说他不符合中原的礼节。这些无疑为他的来历又蒙上一层大雾。
      或许连他自己都对这些东西很茫然,所以才会连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都要拼命地去追寻。

      阿离啊阿离,很多事情何必独自一人去背负呢,你还有我啊。

      这话陶匋当然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叹气。互相纵容默许的俩人开始着手准备明天的计划。

      卯时五刻,光阴斋开店迎客。

      陶尔缶无疑是个相当精明的商人,尽管矮和肥胖使他的形象经典而滑稽,但同时也很亲民和善,唇上精心打理的胡髭也会给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惯常穿一件样式简洁但用料讲究的直裰,颜色与堂中红木打造的冰裂纹相映成趣,彰显出主人良好的品味。白瓷梅瓶除了冬末春初之时插梅,平日里也插江南四时之花,常见的是白杏或栀子。白杏是夫人生前喜欢的,栀子却是陶尔缶自己的偏好。旁人多以为栀子香俗,他却好把丁香、栀子、玉簪等“俗艳”之花插满瓶,再在同一案上置一古缶,寓意“我陶尔缶就是个俗人”,不失为风趣洒脱,透着一股子不羁。

      大俗人陶尔缶手里盘了两个油亮的狮子头,在嵌了一方透明水晶的柜台后坐着。这个黄花梨木的昂贵漆柜台里陈列的是一方更为昂贵的碧玺,上面篆着据说是蔡京手迹的祥章。这块菠菜绿的大宝贝在店里摆了多年,虽然不是店里走过最贵的货,却因为待的年头多,颇有些“镇店之宝”的意思。今天约的那洋客人,看中的便是它。

      陶尔缶狐狸眼微眯。这块章子的意义注定了这笔生意是不能谈成的,但碍于对方的势头,这客又不得不接。因此他准备了些别的宝贝,只希望那边不要不依不饶才好。

      他呷了口茶,酽茶的涩感从舌尖麻到舌根。

      次日,叶由离用之前买好的脂粉将两人的形象做了些改变。陶匋惯常拖着的辫子被分为了许多小束扎在头顶,眉眼用了黛粉重勾画了一遍,显得骨相深邃。胡式服装里又多塞了些衣物掩去了陶匋瘦削的身形;叶由离不知从哪里学的手法,侍女发髻居然也盘得像模像样,咬完胭脂纸后,活脱脱一个大户人家的漂亮丫鬟。

      陶匋心里笑得想死,面上倒并不显山露水,算是给足了叶由离面子。叶由离自然深知发小个性,叹了口气:“想笑就笑吧,也是我自找的这一遭。”

      陶匋这才将嘴角一弯:“只怕你这副样子好些姑娘家都得羡慕。”

      叶由离闭眼,拒绝去看镜子里自己的新形象,拉着陶匋出门直奔马车。叶由离抱着漆盒躬身躲进车厢,陶匋牵了缰绳,将帷帽压低。

      午时,另一个车夫过来了,小眼睛来回打量着比他高了一截的陶匋:“今儿怎么是位新爷啊,肖越那小子呢?”

      “老爷的临时吩咐。”陶匋压粗了嗓子,语气冷硬且倨傲。

      由于古玩的贵重性,陶尔缶确实偶尔会找一些帮手协助运货,防止贼人惦记。这些人大多也颇有来头,有些架子也很正常。裴安也不想同他们自讨没趣,因此很上道地赔笑道:“这样啊,俺是裴安,叫我裴子就成,爷您怎么称呼啊?”

      “蒲关。”陶匋故作不耐,“时候不早了,上车。”

      “噢噢,好。”裴安上车的身手倒是利索,熟练地驾了马车出门。

      叶由离两绺刘海随着马车的颠簸在面前晃来晃去,显得原本就阴郁的神色更加晦暗不明。他轻轻撩开车窗上帘子的一角,透过一隅的地面判断出现在已行至官道。外面驾马的裴安一直在试图挑起什么话题,陶匋害怕多说多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尴尬的气氛一直蔓延到姚家门口。因为是姚家的老太君寿宴,因此姚家的大门从早上起就一直开着迎客,送礼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裴安报了来意后就在仆人的引导下驾车到了后院。陶匋小心地探身进了车厢,从叶由离手上接过漆盒,交到前来对接的侍女手中。旁边一个小厮拿着毛笔在簿子上飞快地记下“光阴斋陶家——翡翠红石红豆簪”。叶由离则趁机从车厢中遛下去,身形灵活地混入侍女群中,借着堆成山的各式礼盒掩盖自己不合群的身高,装作也在整理礼物。周围几个侍女虽然不认得他,但姚家的家风也让她们只是专注于手上的事,并不多问。有几个悄悄看了他好几眼,努力回忆着这么漂亮的丫鬟到底是哪个院子里的。

      叶由离此时全新全意地关注着那个装着簪子的漆盒,抱着它的侍女一过来,他就连忙迎上去,神色凝重地双手接过。他必须得趁现在把东西砸了后脱身,趁乱去大房的屋子里找到那件东西才行。机会只有一次,陶匋还在外面等着接应他,一步也错不得。

      他深吸了口气。

      借着宽大的袖子遮掩,他将盒子缓缓打开,旁边的几个侍女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碧色的影子,就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声响。

      叶由离手一松,漆盒也落在地上,“咚——”地一声,惊醒了愣怔的众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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