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节律·冥灯祭》》酥辛

1、天灯落

　　阴历三千二百四十三年夏，南七所，有神官劫满，将返其位。然七夜天火猎猎旌然，卒不可灭。
　　——《阴册·南七所重九节律》
　　冥钟又响过一轮，冥府之外的地界上，公鸡早已啼过数遭。阴差仍不见各自休息，仍旧七零八落的四处散开，只没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攥着桌椅板凳便不肯撒手，那一个个头沉的就如同马上就要掉在地上似的，那眼睛仍旧翻上来，死死盯着杉木板上躺着的人。
　　那人睡的正香，睡姿也不算好，四仰八叉的，倒还没流口水，他是冥府三百年前不知从何处调来的鬼卒，不知名姓，只是多年来老七老七的便称呼开了。究竟也没有谁记得为什么这么喊他。
　　他其实很年轻，但眉眼气质却沧桑的很，胡茬乱七八糟的扒在脸上，五官被长发遮住，看的不甚清楚，依稀是疏朗的，
　　许是群鬼的目光太过灼然，那板上的人终于在第七天的午后有了醒转的迹象，他的手无意识的挠了挠头，侧过身睁开了眼。那双眸子半垂阖着，带着七分厌世的冷漠和疏离，瞳仁却是相当漂亮的深灰蓝，如同藏了星河。
　　他正准备伸个懒腰，视线便对上群鬼，他们一幅掏空了身体的惨相，盯着他的目光，炽热却隐隐有些凶恶，甚至带上了缠绵的意味，给老七吓得一个哆嗦，当即便清醒了，怒道：
　　“你们这是闹什么呢？困了不去睡觉，一个个在这里扮什么吊死鬼？”
　　竹逾叫苦不迭：“不知道是哪位神官脑子坏了，冥府的天灯也不是这么点的啊，连着七天！啊！七天呐！我要死了。”他抻着脖子，真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老七却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翻了个白眼：“你确实已经死了”
　　“……这人真的好不是个东西。”鬼老六狠狠瞪了他一眼，气若游丝的吊着脑袋。
　　冥府的天灯有资格点的人不多。敢点的就更是凤毛麟角。因为它的燃料是功德，寿元，仙元，魂火，这四样缺一不可。功德与寿元还好，可以在漫长的修行岁月里积攒和修补，但是魂火和仙元若是散了，轻易便回不来了。没有了仙元和魂火，再天资卓绝的神仙，也只有身陨道消，或是堕神成鬼这两种下场。
　　如这般一连点了七天的，那四样是几乎要耗光的。
　　至于点天灯的初衷，也不过寻人查物，天灯至阳至刚，点燃之后，可照天地通明，万物皆现。但是只为如此，那么是否用得着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去找，就得各自斟酌了。
　　大家通常斟酌着，都觉得没必要，所以天灯鲜少被点，那层灯骨上厚厚的几层灰，走近了都呛鼻子。搁到今天，放了不知多少万万载的岁月，也才被点了两回。
　　群鬼是失了躯壳阳元的魂体，属极阴，这至阳至刚的光照下来，哪里还能有觉睡，虽然受冥府庇佑，魂体虽不至于消亡，但于精魄还是有损，这么一遭下去，道行也要折去不少。
　　“你为什么能睡得着！”竹逾看着老七神采奕奕的样子十分的不甘心，他目光幽怨，嘴里也不消停。
　　沉默了会，他的眉眼沉了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显出些像是怀念又像是厌恶的神色。久久回过神后也只是十分讨嫌的啧了声，“猜去吧。”
　　见老七一言不发的就准备往外走，竹逾话在桌子上仍不忘伸头八卦，
　　“干什么去啊你！”
　　“见个故人……”老七的声音淡淡的，并不见什么欣喜或者怀念的意味。
　　“这都做了几百年的孤家寡人喽，有个屁的故人，分明在跟我装犊子。”竹逾不满的低声骂了两句，困的不言语了。
　　不过老七倒是真没骗他，他见的确实是故人，不过是三百年前的故人，那时候他还是别家的老七。
　　他沿着奈何桥一路走到冥府那座阴玉牌坊前，迎面撞上厉温打着哈欠，拽着白无常的肩膀当盲杖。
　　厉温瞧见他，扬了扬手算是招呼，懒洋洋的把身子整个搭过来，挥手便让白无常滚了。他冲着不远处仍在渡魂火进天灯的那位神官抬了抬下巴，叹了口气道：“怎么着，认识吗？劝劝那位，回去吧，别点了！让我睡个好觉成不成？我跟你说，若不是他刚刚劫满，一定是要面见上面哪位的。我早就逮着他打一顿了。”
　　“吵死了。”鬼老七把厉温的头往边上拨了拨，到底是没直接把人掀到地上，还是拖着这么个累赘走到那神官面前，他的侧脸映着滚烫的火光，抿着唇，说不上高不高兴，语调却冷淡的很，
　　“周将军，我知道你要找谁，不过，还是算了吧。”
　　周景明闻言转过头来，冷嗤一声，“你我当年的约定，三百年为限，时至今日，你既没有寻人的本事，自然也管不到我头上。”
　　因为魂火和仙元的过度流失，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灰败的寂灭之气，决计撑不过下个子时。他却像毫无知觉。
　　一番好意喂了狗，老七气的冷笑起来，厉温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低声在他耳边道：“你也会得罪人？”
　　老七瞥了厉温一眼，转头对上周景明那张死人似的脸，颇为晦气的皱了皱眉，而后道，
　　“你我没什么交情，我当然不想管你。”
　　虽这么说着，他的掌心却骤然浮出一个幽蓝的印迹，他伸出双指极快的探进天灯，捻灭了灯火。厉温见状也顾不上自己困得快死了，蹭的站直身体，抓着手腕连忙往外拽，边拽边道：“你疯啦！”却已经晚了。
　　老七的两只手指上的血肉和焦皮黏在一起，隐隐能看见白骨，他的神色仍旧淡淡的，没什么变化，像是没有痛觉。
　　周景明与天灯的联系被强行捻断，他猛的退了数步，吐了口血出来，半跪在地上，他恶狠狠的瞪着他“多管闲事！”
　　“呵…，滚吧。”老七说完，也不看周景明黑如锅底的脸色，便被几乎要跳起来的厉温给强行拽走了。
　　“你有病啊，那火是开玩笑的吗，我看你的手是不想要了……”天灯熄灭之后，整个冥府的温度骤降，连日未眠的鬼差倒了一地，睡姿奇葩。难为厉温数落鬼老七数落的精神抖擞，全无一丝疲态。他东翻翻西翻翻，几乎要把阎罗二殿整个掀过来。“咦，那块寒玉呢，我记得老东西就放在这里了呀，怎么没有呢……”
　　老七手伤着，耳朵也没闲下来。他眉心蹙得死紧，嘴唇都抿白了，才忍住没把厉温扔出去。哦不对，这是楚江王的地盘，他是忍着，没气到把自己扔出去。
　　“你管你的顶头上司叫老东西。看来你这辈子都不准备转正了。”
　　二殿阎罗王从外面进来，面无表情，不辨喜怒，只是毫无语调波澜的说了这么一句。
　　他是现任二殿掌管者，历任二殿阎罗继任的封号都是楚江，至于本名其实并不重要，而现任楚江王因为他从上一位那里继任的年岁太久，加之他总是一副“看你这傻逼”的冷脸，所以到了今天，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本名。
　　“你在乎吗？反正我看不出来。”厉温甚至都没抬头看他，仍旧在翻箱倒柜找那块寒玉的下落。
　　楚江王确实没再说什么，他为人一惯冷淡，却也不会因为这种言辞上的怠慢而生气。
　　“你找那块寒玉？”他瞥了眼鬼七焦烂的手，摇了摇头，“烧成这样，那东西没用。”
　　“你不会骗我吧”厉温怀疑的把楚江王看了又看。
　　“不会。”
　　“那怎么办？”
　　也是厉温想了想他这上司确实不是个蒙人的主，便摊了手。
　　“去趟人间吧，昆仑之巅的冰泉，荣枯洞里的死生藤，不过你恐怕还得去趟菩提书院，去寻一个人的转世。”楚江王坐在了乱七八糟的案牍上，一边说着，一边把四散的文书摞正。
　　“他们只怕不肯。”
　　老七突然开口，楚江王扫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现在的局面由不得他们不肯。这场天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他们就是再谨慎，也不得不放你出去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厉温皱着眉，有些茫然又有些愤怒的看着这两人打哑谜。
　　“走吧，我本就是来接你们的，轮回洞口已开，你的任务稍后会传信给你”
　　说着他们都被楚江王扔了出去。
　　厉温：……所以我到底要干什么。
　　“走一趟轮回。”楚江王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彼时二人已经被轮回洞口吸了过去。
　　“祝你们好运。”楚江王冷眼看着一切，却在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之际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