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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2)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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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时。
我一觉醒来,看见某个熟悉的人就坐在床头,吓了我一大跳。
没等我发出“这里是哪里?”或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种老套疑问,他就率先抱怨:“你昨天玩笑开过头了,昨晚临睡前,柳大哥还一直问我是不是女人……男女这个东西,怎么能从头发长短来判断呢?虽说我头发比你的长多了,可是明明我有喉结你没有啊!”
宿醉醒来就要面对这种连珠炮一般的台词,实在让人头痛。我抱着脑袋坐了好一会,才闷声说道:“柳大哥自己就胖得看不见喉结,所以估计他也不会想到要从这方面来判断吧……”话说为什么你明明喝了一夜酒,却还能这么精神抖擞啊……
云家哥哥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换上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对了小鱼,天气正好,你带我去逛逛寿阳城呗!”
我略一点头,打算起床穿衣,正要掀被子,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眼神包含这样一种意思:你还不走?
可惜他完全没接收到这个眼神,虽然面孔朝着我,但很明显大脑CPU正被其他未知程序占用。
【片刻后。
天青蹲在某处墙角,额角一小块鼓起个红包,一只手在地上反复画圈圈:
“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居然大白天的就拿瓷枕砸我脑袋……”】
寿阳城内。
云家哥哥早已沐浴梳妆(汗……)过,换上了柳夫人准备的青色罗衣,手里还拿着把扇子附庸风雅,配上嘴角那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倒还真挺像个——
“纨绔子弟。”我下了个评语。
“我还以为你要说‘风流才子’呢。”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那不是同一个意思吗?”我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不放心地左顾右盼,生怕遇上自己家里人。
“不过小鱼你这样一打扮,还真像风流才子身边的小书童呢!”他笑嘻嘻地望着男装打扮的我,一把纯玉打造的扇子在他手里以各种高难度的姿势来回旋转。
“但愿不会叫他们认出来……”我心里暗暗地想,头不由得低了两分。
一路上,他依旧废话连篇,不断评论寿阳的风土人情,时不时还在小摊贩跟前好奇地赏玩一阵。
来到熟悉的门口,我心里一阵阵发紧,脚下不由得加快速度,头垂得更低了。
“看来,就是这里了。”不料他却反而停下脚步,玩味地看着慌张的我,伸出扇子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记,笑道,“小鱼,你的演技比昨日退步不少啊。”
我心里一凉,隐隐觉得不好。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早已一脚踹开我家大门:
“人死光了?都给老子滚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说简单也很简单——
我的两个哥哥养尊处优,岂会是从小耍流氓到大的他的对手,没过几招就被踢翻在地,云家哥哥快乐地在他俩身上踩来踩去,还招手让我也过来一起参与。
我本想阻止他,可是看到这一幕,我心里竟然只有畅快,于是呆呆站在一边。
我还记得,两个哥哥是怎么让我像狗一样在地上爬,用木棍和马鞭在我背后驱赶,一直爬到我膝盖磨破满手鲜血都不能停止,我必须跪着求他们,用嘴巴替他们擦鞋,才能暂时免去这种游戏。
多亏他们一家子的震撼教育,让我早已不知尊严为何物。
等到我继母目瞪口呆地站在大厅前的时候,云家哥哥云天青,居然还能嘻嘻笑着,用绳子牵着我的两个哥哥,让他们也像曾经的我一样,一步一跪地爬到我继母面前。
继母眼神凶光毕现,叉着腰指着云家哥哥的鼻子,尖声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还不快放了我儿子!”言毕就一巴掌狠狠打过去。
这一巴掌被云家哥哥轻松接下,他满脸讥嘲的笑容,大力一拉绳子,等两位哥哥惨叫完毕之后,才笑道:“爷爷替你管教我孙子,你有意见?”
继母气得浑身直抖:“来——”
被云家哥哥眼明手快一把捂住嘴,他眼中沉沉,尽是冷意:“我原则上不打女人,不过要是你和你儿子敢再叫一声,我也可以为了你们破例。”
继母一向很识时务,立刻乖乖地住了嘴。
可是我知道,她是睚眦必报的人,加上我爹又好歹是个地方官,万一找到云家哥哥头上就麻烦了。于是我赶紧拉住他,摇头道:“行了,够了,我的气也出完了,我们走吧!”
继母看见我,惊怒交集,五官都扭曲了:“我道是谁敢这般大胆,原来是你这个小娼妇,在外头结识些不干不净的人,竟还带回来作恶,这是哪辈子传下来的贱根啊!”
这时,只听“唰”的一声,白光闪动,一把匕首已经架在了继母脖子上。
“小鱼是女孩子家,你们本应好好对待,可不是拿来凶的!”
云家哥哥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继母,狠狠地说。
继母这回才晓得害怕,顿时挂下两行泪来,低声下气地求饶:“这位小哥,你要是喜欢这小……小姑娘,尽管带走她便是。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可不要……不要……”
云家哥哥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
继母登时面露喜色。
可是他接着就说:“我的确与你无冤无仇,不过小鱼现下是我兄弟,谁欺负她就是跟我过不去,这是第一;小鱼就算不是你亲生的,她既然喊你一声娘,便算是你的女儿,把自家女儿随随便便就转手他人,委实欠揍,这是第二;还有,我既然没太大资格教训你们,那就让有资格的人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吧!这是第三~~”他说完便把匕首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说,“来,想捅几刀随便你。”
我却笑不出来。我害怕今日所做的一切,来日会加倍报复到他头上。
于是我还是摇头,无视他满腔看热闹的心情,一咬牙,对继母下拜:
“女儿不孝,今后不能侍奉母亲左右。女儿这就走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所以,母亲尽可放心。”今日之事,不会再重演。
“小鱼!你怎能这般心慈手软!他们可恶至极,差点把你害死。如此大好机会,你怎地不——”云家哥哥此刻的心情,大约有那么一点没当成英雄的失落感。
“可是若没有他们,小鱼早已是死人。”我平静地说,“十四年来,他们给我东西吃,给我衣服穿,给我地方睡……尽管他们都知道,我不是爹亲生的女儿。”
此言一出,继母大惊:“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懒得多做解释,只说一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走到云家哥哥身边,低着头,轻声说:“走吧。”
他无奈地跟着我回去,走过两个哥哥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再次用力踢了他们一人一脚。
临出大门时,那女人果然在背后尖叫:“你叫什么?”
云家哥哥扭头,露齿一笑:“连你爷爷叫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孝之至,可扑杀也。”
回去路上,久久无言。
最后,他故作轻松地打开折扇,扇了几下之后,故作惊讶道:“哎呀,这字提得不好。”
我凑过去一看,是“天下为公”四个字。我对书法没研究,便问:“有何不好?”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最近是不是和‘公’这个字特别有缘呐?走到哪里都能碰上……”
我忍不住问:“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又扇了几下,摸了摸下巴,说:“就是‘我打下来的天下都是为了送给恩公的’这个意思。”
我眨眨眼睛,思考一会,问他:“柳大哥的意思是……他想要把他管辖的寿阳城整个送给你?”
云家哥哥用折扇柄戳在下巴上,微微撅着嘴巴想了一会,问我:“小鱼,你觉得柳大哥的这份礼……是不是太厚了一点?”
我赞同道:“是厚了一点,不过还是没你的脸皮那么厚。”
他并不生气,反而嘻嘻一笑,得意地打着扇子说:“所以呀,我不能收~~”
后来我才知晓,云家哥哥所说的“不能收”是什么意思。
原来柳大哥一心想让他留在寿阳陪自己一起当官,可是云家哥哥一心只想去反清复明……啊不是,是寻仙问道。所以他“婉言”谢绝了柳大哥的好意,原话大意如下:
“大哥,不是我不想帮你,但是你想想最近发生的这事,就知道我是个不闯祸就活不下去的性子,不信你问问太平村派出所,哪个民警不认得我云天青?而且哪个要是跟我关系走得近,就算它是头猪也会早早死于非命……”
一番话让柳大爷听得伤心欲绝,好在一贯冷静的柳夫人在一边说:“人各有志,老爷就莫要勉强云公子了。你们有幸相识,已是缘分,何必再强求更多?”
柳大爷一边抹泪一边说:“本来还想收你做我儿子的呢……”
我在一旁默默地擦汗,大哥回头变干爹,这辈分,真够乱的……
云家哥哥却抓住了一个细节:“柳大哥,你自己莫非没儿子?”问得好直接……
柳大爷一听,更是触动了伤心事,借酒消愁愁更愁。
“何以解忧……”他端起酒杯,诗兴大发。
“唯有稀粥!”云家哥哥及时地结束歪楼,又问,“那如果你们有个干女儿的话,会不会像亲生父母一样疼爱她?”
柳大爷还沉浸在刚才那句“唯有稀粥”当中,被云家哥哥的四个字虐心虐的不可自拔。
倒是柳夫人接了话:“那是自然。身为父母官,可不就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
我却突然插嘴:“云天青!”
连名带姓喝得他一个哆嗦:“怎么了?”
我说:“云家哥哥,你想要托孤,也该事先问下当事人意见吧?”
他头一次露出了困窘的表情:“……你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我点头:“你的演技也不到家。”
我又说:“这么厚的礼,你既不收,我也不能收。”
他终于苦笑:“跟着我,你要吃苦的。”
我笑笑:“又不是没吃过。”
我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兴起了托孤的念头,一是可怜我,而是担心我。
可怜,是因为他知晓我过去的生活,想为我找护正经人家过好日子;
可是,一个人若长到十四岁都没有父母照顾,以后也都不需要了。
担心,是因为他自己是个惹祸精,之前为我打抱不平,结果人家一纸告到县衙门,最后还是柳大爷出面,摆平了这事。但这次是走运,以后要是再出现同类事件,他怕牵累我跟着蹲大牢;
但是,我宁愿跟着他浪迹天涯,也不想做富家红楼里的温室之花。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不过,连我也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被柳氏夫妇收养的花,真的别有根芽。
我轻声道出我的想法,云家哥哥笑着说:“小小年纪,就能想得如此通透,佩服佩服。圣人有云:金银财宝,如浮云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然也~~然也!”他用那把“天下为公”的扇子轻轻敲打手心,看来最近他附庸风雅已经上了瘾……
我表示赞同:“所以……你带这么多的浮云粪土出来干什么?”我伸手从他背囊里抓出一把东海珠,明明柳大爷送的礼一样都没少带……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佛家有云:日行一善。我那天赶跑强盗,一来救了他,二来救了你,算是多行了一善。加班工资的话,理论上应当给两倍,所以我收下这些浮云,那是完全问心无愧的~~”
我问:“你救了他和救了我……那不明明是同一件事吗?”
他摇头:“他是他,你是你。明明有两个人,怎么能说是一件事?”
我蹙眉:“那再加上你自己,不是等于日行三善了?那你还应该拿三倍工资呢!”
他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笨。自己救自己,既没舍己,也没助人,怎么能算是一善?你要是出差的时候遇上小偷,难不成回来还能向老板要双倍工资啊?”
就这样,我们一路像兄弟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且行且歌,不疾不徐地走向昆仑山。
这一走就走了七年。
走完了我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