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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十一章(2)不如笑归红尘去,共我飞花携满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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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快到了枫叶山庄,彼时那里与我们刚去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简直就是有钱没处使只好大肆炫耀引狼入室的典范。
此计得售,看来我自己也可以以此发家致富了,但是现在乃至今后都不会有那个心情了。
我们报了名号,很快就被请上山,再次走了那条匪夷所思浪费生命的迷宫V2.1版之后,在大厅门口见到了笑容满面吓煞人也的阿夏御姐。
她一见我,竟热情无比地说:“恩公来啦!”
我在内心沉默地计算着,按照现在的年龄,被称为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然后就见风林晚那小子还是老样子,衣冠不整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说:“真的谢谢你啊!想来我爹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我擦擦眼睛:“你爹已经西去了?”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天灾人祸……
风林晚点头:“家里才刚刚兴旺一点,爹就……”
我安慰道:“估计他老人家走得面带欢颜。”
风林晚诚实地摇头:“不是啊!我爹临死前一再嘱咐我,说以后绝对不能靠卖伪武功秘籍来赚钱!他说出来卖的,早晚都要还。然后我就说,那我以后就不卖假的,卖真的好了!”
我一头黑线:“那然后呢?”
风林晚挠头:“然后爹就吐了一盆子血,然后就……”
原来是被气死的。
见我神色有异,机灵的阿夏连忙安慰:“老爷子岁数大了,就是迂腐。恩公千万别介意啊~其实我们风家的武功心法,就算流传出去,寻常人也练不了。因为这种功夫必须心思越单纯无杂念的人,进步才能一日千里……”
我打断她:“你们风家?”
阿夏先是一怔,继而脸色绯红默然不语,那副娇羞状看得我毛骨悚然。
阿晚继续挠头:“啊,这个,这个是因为,有天晚上做梦梦到爹来找我,大骂我年纪不小成日睡觉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逼我赶紧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我问:“然后你就采取就近原则了?”
阿晚点头:“对啊!然后我就问爹,说我曾经救过阿夏一命,按理说她应当以身相许……哎呀!”头上被傲娇女阿夏狠狠一记爆栗。
我正在内心默默慨叹,阿晚揉揉脑袋又继续道:“然后我问爹的意见,爹说挑谁不好,偏偏要挑个母老虎;我说老虎挺好的,老虎皮特别软,冬天睡着特别暖和,老虎浑身是宝……”又挨了一记。
我笑道:“你俩既然在一处,不知道将来会生出个什么东西来——”阿夏顿时对我怒目而视。
阿晚认认真真道:“生出什么来我都爱啊。反正爹说只有延续香火,没规定一定要生出什么来。”
我想大笑,却又想哭,但无论如何,跟阿晚在一起真开心。
聊完了家常,阿晚问夙玉:“小鱼姑娘近来可好?总觉得你变得跟上次见不太一样了呢。”
于是他挨了今天的第三个爆栗。“小鱼根本不是长这样好不好?!你这个猪脑子除了记得吃跟睡还能干点别的啥?!”
阿晚好脾气地揉头:“怪不得觉得怪怪的……那你是谁啊?”
我连忙介绍:“这是我——那个,远房表妹,叫小玉。”
夙玉淡淡地,没有否认。
阿夏看看她又看看我,当即断言:“你果然是你们家长得最残的一个。”
阿晚这回难得抓住了重点:“哦,你好。小鱼现在在哪?”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说:“大约和你爹在差不多的地方。”
阿夏的表情立马凝固了。
阿晚说:“她……死……死了?”
我点点头。
阿晚说:“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说:“这件事等我回头告诉你,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是不是之前接到小鱼的什么消息了?”
阿晚点头:“大约半个月前,她托人送信给我,说你们不日会有危险,需得到我这里来避风头,让我早作准备。”
我呼出口气:“你果然够义气。”
阿晚顿时不好意思了:“这没什么……”
我摇摇头,微笑道:“救人于水火之中~这种人才最了不起!”
阿晚看着我,真诚地:“你也是。当时我们欠下那么多债,我爹天天骂我,身体好一点就来揍我,多亏你想出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救我于水火之中。”
于是我们就厚着脸皮躲了老长一段时间,平安无事。经过悉心照料,那只年幼的妖也渐渐好转,身后的异色翅膀也消失了,现在看起来跟正常人没甚区别。
这孩子虽说极为幼小,眼神却已经现出聪慧灵澈之色,总觉得她似乎已经能听懂人言,便拉着夙玉为她取名。
夙玉说,这孩子的瞳仁,像是难得一见的紫玉琉璃,眨眼之间,美如梦幻,不如唤她梦璃。
我大为赞叹,说女孩子的心思就是细腻,取个名字都如诗如画,跟我想的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夙玉哄着梦璃,轻轻一笑,忽而开口,师兄,我很久不做梦了。
我一愣,片刻方答,我也是。
——就算是我们没心没肺吧,或许这是件好事。
间或也听说了琼华近况,玄震师兄死了。
大抵这世上的老实人,总是命不久长,而像我这样的祸胎,却能贻害千年吧。
夙玉一直很少开口,我也无从得知她独自一人时在想什么做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长久地住下去,虽然阿晚阿夏都很欢迎,但是这里终归太过显眼,不是久留之地。
我找到夙玉,向她道谢:“那天,谢谢你出手相救。”那一晚若非夙玉的望舒剑,让我一人对抗玄霄师兄,结果可想而知。
夙玉摇头:“我并没能阻止他。”又抬头问我,“你的手如何了?”
我挥挥手示意无事,夙玉却一把拉住我的手,细细看了看掌心的疤痕,轻轻叹了口气。
我心中一动,不禁想问,她这般心疼,可是为我?
答案多想无益,我扯回正题:“夙玉,我想……你把望舒剑给我,我打算在老家那边找一处地方,盖个房子什么的……然后再回来接你过去。我们两人一起上路,终究目标太大,你还是暂时藏在这里,阿晚阿夏会保护你的。”
夙玉抬头,明眸如水,清澈得似能反映出整个世界。
她直视我的眼睛:“师兄,就算你真想独自冒险,又何必一定要用谎言支开我。”
我望天,早知道瞒她不过。
“你去,不一定能安全回来,也不一定能帮得了她。”夙玉轻声。
我艰难地继续找理由:“你看,你和小鱼非亲非故……当然我和她也不是什么正牌兄妹,但是……你跟着我风餐露宿,又很可能遇到危险,不如待在这里,至少留得青山在。”
夙玉轻笑起来:“师兄若是想劝我不要跟去,则大可不必。我之前已经说过,跟随与否,是我自己的事,与师兄无关。只不过,我看师兄未必能找到洛前辈。我不拦你,但一定有人拦。”
我沉吟许久,只得答应。最后为了缓和气氛,我故作轻松地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呆的也很黑线,阿晚这个人一向就是这么不靠谱,也不知道是吃什么喂大的,我要是他爹,会死得更早。”
夙玉微微摇头:“在我看来,风庄主有如浑金朴玉,纵然历经世事沧桑,却仍能保持天然性情。别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的快乐,于他而言,却是如吃饭睡觉一般再自然不过。为人父母者,最大心愿也不过就是希望子女一生平安快乐,若有子如风林晚,当属生平第一乐事。”
我呆了半晌,悻悻搔头:“这样啊……好吧,你喜欢就好。”
辞别风林晚后,夙玉的预言帝体质初现端倪。
重光长老肯定估测到我们早晚要上青城山告诉洛雁她女儿的死讯,所以这回他韬光养晦,换成青阳长老率兵突袭。
上次小鱼虽然使出了杀手锏,但毕竟她只想争取到让我们逃跑的时间,不想杀害同门,是以仅仅封住他们的行动,没有赶尽杀绝。
这件事导致了这批弟子对我们恨之入骨,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
这段时间与夙玉成为共犯,却让我看到了以往不曾了解的一面。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平时静如处子,静婉清冷,自是气质脱俗;而今立于杀伐之中,眼神冷澈,却多了许多无可奈何,以及不能言说之痛,可是她挥剑时的优雅,丝毫不逊于清风明月中的美丽。
悒郁如月,轻愁如风,即便手中一柄望舒长剑,顷刻间震断数十件百炼精钢的兵器,她的动作,都只如拨花弄柳,柔美灵动。纵然容颜惨淡,神色悲苦,在她身上,却同样清丽婉转。
连日来的积怨爆发,怀恨的不只是他们,我和夙玉同样抱憾,今晚发挥得分外神勇。
最终,青阳长老不得不出手。
然而我却犹豫了。
入门以来,师父虽然对我青眼相加,却始终没有什么好声气;门中只有青阳师伯待我最好。
夙玉仿佛看出了我的心结,轻声对我说:“师兄,我来吧。”
此言一出,她出手迅捷,用望舒挑飞我手中之剑,我犹自惊愕,她却已将望舒交与我手,自己凌空接住了我的七星剑。
我不解她意,只见她浅浅笑着,抱剑对青阳长老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请师伯指教。”
即便要打,也不愿用望舒来对付青阳——她的心思,和我的其实并无不同吗?
青阳见她如此,同样愣神片刻,才缓缓点头,拔剑出鞘。
就算有望舒助阵,这一战,夙玉也未必能胜过师伯。何况现在连这一有利条件都被主动放弃。
明知必败,一战必死,然而夙玉的神色,却从容不迫,平静安然,虽然不能看进她的内心,想必若无明净无尘的心灵,是不会有这样八风不动的淡定。
她的唇角甚至有一抹微微笑意,仿佛已然超脱了生死,看淡了红尘。
青阳长老却不急着动手,反而问道,夙玉,你为何要在飞升的关键时刻,跟天青下山?
夙玉淡淡回答,我只后悔没有早些放弃。
青阳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中不赞同我们的做法,可是你也该知道,这是琼华历代以来的夙愿……
夙玉望着长老,良久,才说,这真的也是师伯的夙愿吗?
她问得很轻,却不容置疑,师伯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吗?
青阳摸着胡须,深深叹息,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怎么忍心见到……
夙玉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师伯似是自己跟自己斗争了好一会儿,迟迟不出手,夙玉也没趁此机会再来点心理攻势什么的,就听师伯开口,罢了,你们走吧。
我瞪大眼睛,就这样?不打了?
师伯低头,无力地挥挥手,快走吧,趁着他们还没醒过来……
夙玉的声音终于带了点哭腔,无话可表,只说,师伯……
我却不再耽误,上前拖了她就跑,一路不回头,只听见耳边传来的,纤细压抑的抽泣声。
所幸夙玉难受归难受,一路上的机关方位大体还都记得,来到洛雁家门口时,幸而未受伤。
洛雁开门见是我们,忙不迭拉了进去,连水都不倒就问小鱼情况。
看来琼华最近的内忧外患,她也有所耳闻。
我目睹她焦灼神情,话到嘴边几次都冲不出去。
洛雁以女人敏感的神经,很快捕捉到了我的异常,她的手抖啊抖的,半天才问出一句:
“她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我沉默几秒,低头,“对。”
令人窒息的沉默。
屋里静到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在我觉得过了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候,洛雁低低开口:“早知如此,应当早点教会她用炸药的……”
我欲言又止,不敢说小鱼就是被炸死的。
洛雁蹲下身子看我,轻声问道:“你为那孩子哭了吧?”
她话音刚落,我拼命忍着的一滴泪终于砸落地上。
无法开口说话,我看见她的眼圈早就红了,她在心里哭泣,所以我不能再哭出来。
洛雁望向别处,轻声问:“她是……因何而死?”
我轻轻碰了碰夙玉的手,夙玉会意,大致说了下原因。
洛雁听完,却似欣慰地抬头,自言自语道:“这样就好,算是死得其所了。”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小鱼是为了喜欢的人而牺牲,这样就好。
她的心意,我发现的这样迟。
直到她临死的那一刻,我才从她满是血污的脸上,看到她眼中汹涌的柔情。
——为什么我总能遇上这样纯粹的感情?
慕容承对司空诺,倾心付出不求回报,我却嘲笑他的爱情;
夏龙雀对风林晚,包容宽宠不离不弃,我却轻慢她的执着;
小鱼对我这无赖,默默相伴遥遥相望,我却无视她的心意;
师兄和夙玉……本是佳偶天成灵魂伴侣,却从此天各一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说几千几万遍都不够。
洛雁此时,淡淡开口:“那家伙……是叫重光?”
夙玉急忙开口:“前辈……”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想想人家的女儿被人杀了,换成是谁也忍受不了。不在沉默中讨债,就在沉默中变态。
我说:“你是不是在想,就算你想要放弃复仇,复仇女神却屡次三番扣你柴扉?”
洛雁冷笑:“刚刚那一会子,脑子里冒出一串名单,恨不得马上飞过去杀之而后快。吴华一家虐待我女儿,不能就此放过!琼华弟子杀伤小鱼,一个也不该留!那个重光阴谋暗算她,如此卑鄙,砍他一万刀也不嫌多!!”
说实话,对于她开出来的这份黑名单,我真的没什么意见好提。
因为我也想杀了他们!!!
但是——“小鱼不会希望我们这么做。”我闷闷开口。
她拼尽全力,就是为保我们平安,她不会希望我们为她再涉险境。就算并不真正了解她,这一点我总还能知道。
洛雁慢慢坐了下来,静静开口:“相比你们,我在世上活的时间,算是长的了。有件事情,我很早以前就明白了。老天爷想把你逼疯很容易——你要什么,他就拿走什么。”
我们默默无言地听着。
洛雁又说:“小余……不是我女儿,是她爹。他临走前,也跟我说,叫我不要为他报仇。他说,算了,他自己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
“我从前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我懂了……人没必要跟自己较劲,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就更要末世狂欢;既然要离开人世,就不带一丝仇恨遗憾。”
“虽然,我常常想到死,现在越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但是……他们这样希望我活下去,我也不好立时就死,总要尽力才是。尽力让自己平安、和顺、快乐地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说到这里,洛雁忽然笑了,咬牙望天:“老天爷想让我生不如死,我偏不叫他如意!”
我们为她的气势所迫,各自沉静了一会儿。之后我狠擦几把眼角,说:“你也不要老是一个人呆在这里,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间吧。一个人成天没有别的事做,早晚会被回忆弄疯。你的寿命还长,大千世界,也许还会遇到知己之人,赏心乐事;这样,他们才能放心。”
洛雁点点头,回首遥望千山雪,轻轻说道:“即使太平盛世,大家也都活得不易,过得一日,且珍惜一日吧……”
夙玉和我见她已然想通,也知劝解无益,便只陪在她身边,静静看雪花飘落天际,写下满地心碎的温柔。
之后,一路辗转。途中又被抓到过一两次,每次都要拼尽全力出尽诡招才能勉力脱身。自与洛雁别后,我和夙玉都不愿再造杀孽,即使对方不留余地,我也总是极力克制杀意。
杀的人再多又如何,到头来只会让自己痛苦。
所以,每每死里逃生,身心俱疲。
我心中愧悔交加,无法坦然面对日渐消瘦的夙玉,为她疗伤之时,我终于忍不住,恨声道:“夙玉,身为男子,我却从来不能保护好你……老子真是没用!”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夙玉脸色苍白,眼神却始终平静,她轻轻拉住我的手,缓声道:“我的剑技足以自保,师兄无需自责。请师兄务必照顾好自己,这样,夙玉才能放心。”
夙玉睡着后,我便给小梦璃喂水送食,她仿佛知道自己的处境,乖顺得很,也不哭闹,从不需要人无故操心。我将她抱在膝上轻拍,眼睛却望着夙玉安静的睡颜。
即使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心中对她的爱意却并未因此消磨,反而与日俱增。
这算不算是种罪过呢?明明知道她心里没有我,却还是贪恋哪怕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
夙玉,我喜欢你。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看着你,照顾你,保护你。
这些你都不必知道。只要你心里能多一点点快乐,那就最好。
小梦璃渐渐长大,而我们却还在逃亡。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总要为她找个好人家,让她衣食无忧,一生平安。
一日做梦,梦见自己踢开吴家大门为小鱼打抱不平,醒来后忽然想起稀里糊涂认的大哥柳世封寿阳柳县令,想起他膝下无子,他们夫妇俩说一定会善待养女,让我顿感生机勃勃。
想起这个,我不由自主摸向腰间的酒壶。自从寿阳一别至今,我就再没喝过正宗的蜜酒了,之后都是小鱼的山寨版,就这样竟然还把个尝遍美酒的酒仙翁弄得五迷三道;再后来就是夙莘的改良版,一线入喉,辣的流泪,终究及不上正版来得醇厚。
于是我们便出发去寿阳,其间却又出了件事。梦璃的妖气愈发浓烈,乾坤袋也挡之不住,被某个便衣琼华发现,竟然趁我们不注意偷了去,以此威胁我们乖乖回去。
骂他们卑鄙也没用,他们一向都是卑鄙惯了的,这时候只要能完成飞升大业,天王老子也可杀得,何况梦璃本来就是妖。
当时若不是半路恰巧杀出个熟人薛雹,我和夙玉肯定早已束手就擒。
他下手毫不客气,半柱香之内杀完在场所有敌人。
然后扬手把装着梦璃的乾坤袋丢还给我,冷哼一声,说,我一路跟来,都快被你们的菩萨心肠膈应死了。这帮人渣还留着做煤炭?早杀了就没这么多事了!
原来他竟不知何时开始一路尾随,真是……恶趣味。
得知我们要将梦璃托付给柳家,二话不说解下脖子上的帝女翡翠交给我,说只有这样,妖才能在人间活得太平。
我们颇为感念他的恩义,这家伙却似不耐这些虚礼,头也不回地走了,只丢下一句叫我们往黄山青鸾峰处玩玩。
黄山……那离我的老家也不远了。
我永远不能回去的家。
太平村。琼华派。
来到寿阳,夙玉的伤势还没完全恢复,吃不得荤喝不得酒,我便将她安置妥当,自己一人去了柳大哥家。
柳大哥一见我来了,顿时热泪盈眶,我也恍然有一种穿越的感觉。
仿佛,还是当初那个离家出走的云天青,之后的一切全是场大梦。
我将梦璃托付给他们,面不改色地声称帝女翡翠乃是护体圣物,这孩子体弱,得一直戴着不能摘,善良的二老频频点头,喜不自胜。
这能算是做了件好事吗?看样子,他们会很疼爱她。
蜜酒的味道一如当初清甜,我放纵自己喝了大半,却求不得一醉。
我越来越难以醉眼看世间,越来越容易从黄粱一梦中清醒。
不放心夙玉一人,我起身告辞。
临走,却被一只小手拉住袖子。
我低头看去,原来是梦璃。大大的清亮的眼睛里,有着清澈透明的情绪,这孩子,竟然舍不得我呢。
柳大哥趁机挽留,贤弟,你不如多坐一会儿吧。
我坐下来,轻轻抚摸梦璃的脸,看看,这就叫胎毛未退,乳臭未干啊,老子喝酒换得一身酒臭,小丫头离得这么近,闻起来却仍是奶香扑鼻。
我微微笑了,对柳大哥和柳夫人说,大哥,大嫂,请你们好好教她,让她做个心地善良之人。
希望你,将来不论是庭院深深深几许,还是美人如玉剑如虹,都能保留一颗赤子之心。
我轻轻拨弄她的头发,轻轻笑道,璃儿,云叔要走啦。
大眼睛慢慢地眨呀眨,小手仍不放开我。
我说,乖乖听你爹娘的话,将来就会长成最好的姑娘。
她一脸似懂非懂,打定主意不放手。
我凑过去,在她凝脂般光滑的小脸上“吧唧”香了一下。
小手终于放松,大眼睛里笑意如水波动荡。
爱怜地碰碰她的小手,我谢过柳氏夫妇,再不停留。
去青鸾峰之前,我对夙玉说,先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她没有异议。
一晃七年,没想到自己回到这里时,依旧是这般落魄光景。
避人耳目,没跟村里任何人打招呼叙旧情,只是拉着夙玉爬上了村中一棵高树,靠在上头喝酒,有点坐看浮生百态的味道。
夙玉先开口,轻声问,师兄家在此处?
我摇摇头,答道,我没有家人在这里。
夙玉应了一声,也不说话。我思及往事,笑道,现在想想,云萝卜那家伙算命还真有两把刷子,那时候他说我是天煞孤星,在我身边的人早晚都会死于非命,我还不信……
夙玉静默片刻,说,有件事,我尚未告诉师兄。
哦,什么事?
我们住在枫叶山庄的时候,那天你告诉了风庄主琼华派发生的一切,当天夜里,他失眠了。
什么?!这懒猪——他居然还有失眠这功能可以开发?
嗯,可能是那天吃多了,晚上一直听到他在打嗝。
哦……看来那门隔音效果真不咋地。
后来,听风夫人说,风庄主那天晚上也不点灯,睁着眼望了半天屋顶。
吃饱了撑的吧?
风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在想……玄霄师兄。
………………难道说他俩之间有甚私情……?
夙玉不理会我这个“不吐槽会死”星人,只轻轻叙述,风庄主问夫人,生灵涂炭,是谁之过?夫人说,如果玄霄师兄早些跟我们一起下山,那么确实可以避免很多无谓的伤亡。然后,风庄主问她,是不是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他的罪过?
我打断她,当然不是!师兄只不过是颗被利用的——
我当场语塞,夙玉却似毫不在意地轻轻点头,说,只不过和我一样,都是棋子罢了。
我叹气,说,人欲之外,世事皆欺。野心这种东西,在长年清修的师父师伯们心中,反而会比平常人烧得更猛烈吧。
夙玉点点头,继续说,风庄主问夫人,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每个人恐怕都不能免除责任,可是所有的罪孽,怎能尽数安于一人身上。
我心中剧震,没想到大脑回路简单如埃尼阿克(注:第一台电脑名)的风林晚,说出的话却让我直想把他引为知己。
这或许会成为师兄一生的心结,如果难以解开,则不如不解开,长此下去,心结就会转化成不可解的执念。
夙玉说,风夫人不知该如何劝慰才是,风庄主自己却忽然说,算了算了,这世上的事情多是想不明白的,与其在这里浪费力气,还是吃饱睡睡饱吃为好。
我不由失笑,原来还是只快乐的猪啊。
没等我细细回味这些话,夙玉再次开口,她说,师兄,你也是不信天命之人,偶尔说命里注定,也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看开些。如今,你却相信自己是天煞孤星转世,是不是因为,你自己其实也觉得,那是你的责任?
我张口结舌,半晌才答道,可是,总不能说他们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夙玉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师兄心里的苦,夙玉都明白。我也知道,有些错,不可以犯;有些罪,不能够弥补;无论是因为什么。一旦错过了,就再也不能重来,世间众人,只怕心中都怀有相似的苦楚。
我慢慢靠回树上,笑道,是啊,当初说要衣锦还乡踏平村庄,如今想来都是笑话了。世间恩怨情仇如蜉蝣,朝生暮死何必枉自求(大爱《天青——浮生赋》的词!七世殿下果然不是一般有才!句句道出云叔心声啊!!!),人生短如朝露,今后惟愿,爱长留,恨自休。
夙玉低声叹道,原谅别人或许容易,难的是原谅自己。世间诸般,皆是自苦。然而有些人,因为悟不通透,看不分明,所以认为所有憾事都是自己一手造成,而判决自己一生孤独,不配拥有半点幸福。
我怔住了。
似是过了一段时光,夙玉才极轻极缓地开口,师兄,这样惩罚自己,非常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