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刻只有短暂一瞬,论存在时间不比白驹过隙更长,但记忆却能将每个细节都描摹清楚。
      那个时刻之前和之后的记忆,全都消失,但对那个片刻,好像同时有无数摄像机拍摄,有无数感官叠加,连蛛丝落下的摇晃也不会放过。

      荣鹛在白惨惨的灯下等电梯,垂着头很累。
      李卓华站到她背后,跟她一起沉默地等电梯。
      荣鹛累得连头都不想挪,强撑着转过头,对李卓华笑了一下:“领导。”
      李卓华说:“嗯。”
      荣鹛扬起了头,电梯有点慢,外面开始响起隐隐雷声,紧接着又是刷刷的雨声。要是在平时,荣鹛会主动打破僵局,强撑着跟李卓华攀谈。这是他们早已学会的生存方式,热情而心态平和,巴结而不卑不亢。
      把事情做到让别人和自己都舒服,这是一种态度。
      荣鹛还可以做得更好,但她今天很累,一个笑也挤不出来,一个话题都不想找。荣鹛听着外面雨声刷刷,雨声洗去了她所有的力气,如果不是李卓华在旁边,她会靠在墙边闭上眼等电梯。
      电梯终于来了。荣鹛让了一下,李卓华辞了一下。荣鹛不想打破惯例,等李卓华走进去她才进,两人在电梯里转过身来,荣鹛按了一层,然后背对着李卓华闭上了眼。
      她的神识在这个片刻离开了身体,充斥在了整个电梯间里。荣鹛还没来得及感受神魂的伸展,李卓华突然打断了她。
      “你项链的坠子掉在后面了。”
      荣鹛睁开眼说:“啊?”
      李卓华说:“坠子掉在脖子后面了。”
      荣鹛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角度看,这很明显。荣鹛穿了一件低领毛衣,脖子上挂了一条白金项链,项链上有一个月亮吊坠。吊坠本来应该落在锁骨间,不知怎么被她搞到脖子后面去了。
      荣鹛笑了笑:“可能是我休息的时候没注意。”
      李卓华没说话,荣鹛就伸手把坠子往回勾。她背着一个单肩包,两只手一边提了一个公文袋,她把两个袋子提在一只手里,伸长右胳膊去抓脖子后面的吊坠,小东西像在跟她捉迷藏一样,就是不往她手里来。
      荣鹛够了两下够不到,索性放弃了。她想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下班了,谁还会在意她的坠子有没有在身前吗?她松开手,重新把袋子均衡在两手之间。
      电梯往下降,速度不快也不慢。
      李卓华看着挂在她脖子后面的吊坠,刚才她的指尖跟那个坠子只有毫米的距离,可她就是怎么摸都摸不到,她的毛衣后领被抓乱了,那个月亮还是挑衅地躺在原处。
      荣鹛垂头丧气地背对着他,李卓华伸出右手把吊坠捏起来。
      顺着项链的骨架,他的手从她的侧颈滑倒锁骨之间,然后缓缓地收回。
      荣鹛身上像通了电,她白色的皮肤在李卓华手指触碰之处,全都竖起一丛细腻的汗毛,仿佛含羞草的叶子被抚摸而皱缩。刚才压顶的疲惫全然消失,她整个人遽然清醒过来。
      那个动作在一秒钟之内就做完了。
      李卓华盯着电梯数字不断减小,没说一句话,也没做一个动作。荣鹛的口水一直没有吞咽,仿佛李卓华的手一直停在她锁骨处。
      两人走出电梯,台阶下大雨如注,噼里啪啦地摔打在地上,远处路灯车灯融成泥泞一团。
      李卓华回过头来说:“雨太大了,你先生来接你吗?”
      荣鹛点点头说:“嗯,我在这里等他。”
      李卓华笑了笑:“那就好,那我就不送你了。”这是客气,荣鹛之前也有两次,在这样的雨天撞见李卓华,他提出要载她回去,荣鹛第一次就撒了谎。
      “不用了领导,我先生会来接我。”
      李卓华当时点头笑着:“看来你先生很称职呀。”
      荣鹛打了个哈哈说:“嗨,他敢不称职,我叫他好看。”
      李卓华点着头笑说:“不错不错。”
      荣鹛当天到家后才发现,李卓华跟自己一个小区,他的车停在小区门口过检查杠,车尾灯明暗不定。副驾驶上下来一个女人,撑着伞跟车里说着话,然后把车门啪一声关上。
      因为住在同一个小区,荣鹛后来跟温菊也很熟了,但她对李卓华还是领导长领导短,可以说她很用力,李卓华也很捧场。

      晚上刘嘉合回来,一推开门就愁眉苦脸的。
      荣鹛在门口接住丈夫和儿子,刘宇一看见妈妈就嚷嚷:“爸爸今天脾气真臭,我要个冰淇淋都不给买,还骂人。”
      刘嘉合在儿子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想吃什么哈根达斯冰淇淋塔,哪有闲钱给你买那玩意儿!”
      刘宇把书包扔到荣鹛手里,撒丫子跑开了,边跑边喊:“妈妈你看,他还打人。”
      晚饭后荣鹛推着儿子去书房写作业了,她回到厨房收拾了餐具,端着水杯坐下问刘嘉合:“怎么回事?”
      刘嘉合叹了一口气,把右边小臂贴在额头上说:“帐面上钱不够,供货商又催着要钱,说半个月内再不给就要去起诉了。”
      荣鹛皱着眉说:“只是吓吓你,不会真的起诉吧?”
      刘嘉合说:“他倒不用真起诉,他断了我的货源,我再怎么转?工资都发不出去了。”
      荣鹛说:“那只能去借点了,先稍微还点,堵上他的嘴。”
      刘嘉合叹口气说:“至少也需要二十万。”
      荣鹛惊讶地喝不下水:“怎么这么多?”
      刘嘉合说:“还不怪他妈的经济危机,给全世界人民生事的美国佬!”
      虽然刘嘉合一口咬定是美国佬坏事,但荣鹛想怪美国是怪不着的,自己的事情只能自己解决。荣鹛说:“干脆去借点?”
      刘嘉合说着就犯了愁:“刚才我就想这个事呢,”他看了荣鹛一眼,提出疑问,“跟谁借呢?”

      李卓华在看一本书,看的是行业发展分析与国际趋势。李卓华看书都在书房,他的书房是他自己一个人用,小时候他就习惯一个人看书,现在工作了也难以摆脱这种习惯。
      书房不大,但放的都是他的东西,温菊不常看书,也不常进来。
      书房里有一片油墨被晕开的金黄色气息。
      李卓华把书放在腿上,看向门口。李依依把门推开一条缝,在那里探头探脑。李卓华说:“怎么了?”
      李依依把门推开说:“妈妈不在,我有一道题不会……”
      李卓华招手叫女儿过来,李依依喜笑颜开地奔过来,手里拿着她的小书和小本子。李卓华把女儿搂在怀里,一个字一个字跟她讲,这句话什么意思,那句话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在问什么,答案应该怎么写。
      李依依听得很认真,她理解得很快,听到一半就点头说她会了。她是李卓华的女儿,继承了他的聪慧,在不辜负爸爸的期望这点上,她有聪明人小孩的共性。李卓华虽然不陪她,但是孩子心里显然更喜欢爸爸,钦慕、敬仰、依赖,那是孩童的共性,何况又是女孩儿。
      李卓华对孩子谈不上格外喜欢,孩子太简单,一眼就看透。
      李依依回到自己的卧室接着写作业,李卓华去客厅添了一杯水,天色已经全暗了,温菊还没回来,他看着窗外的灯光思考,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
      突然有人敲门。
      李卓华愣了一下,李依依从卧室里飞快地跑出来,嘴里喊着:“肯定是妈妈!”
      她飞快地推开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温菊。李依依退了半步,荣鹛往前迈了一步,站在了客厅灯光能照到的地方。
      “你是依依吧,你好呀,你妈妈在吗?”荣鹛笑着。
      李卓华愣了一下,放下茶杯走到门口:“荣鹛?”他看了一眼李依依,“回去写作业吧。”

      荣鹛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来,李卓华给她倒了一杯茶。荣鹛用两手捧着,轻轻地转动着茶杯,李卓华走过去把书房门拉上,回身来坐进沙发主座里。
      “等一会吧,”他说,“菊子过一会才能回来。”他的目光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遍,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灰白开衫外套,月亮吊坠正垂在锁骨间,灯光在上面跳跃了一下。
      荣鹛有点难为情,低下头喝了一口茶水,又抬起头来:“其实吧领导,这件事跟您说也行。”
      李卓华听了她的解释,沉吟了一会。
      “二十万?”他突然反问。
      荣鹛慢慢地点点头,回答得很迟疑:“……对。”
      李卓华跟她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他身子往后靠,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这不是借不借的问题。”李卓华说,“你问过其他人了吗?”
      荣鹛说:“其实我一开始就想跟您借的,但是想了下怕不方便,找了两个朋友都说周转不开,所以只能来找您了。”
      荣鹛抬起头说:“领导,您看您方便吗?”
      李卓华把腿放在地上,向前俯着身子,就像平时在办公室训人那样看着她:“这个事情,我得跟你先生商量。”
      荣鹛第二天带着丈夫和儿子,一起来到了李家。李依依被外公接走了,温菊在家给李卓华做饭。寒暄过后,刘嘉合在客厅跟李卓华说话,客厅里电视开着新闻,挡住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荣鹛带着儿子等在厨房,看着温菊手忙脚乱地忙里忙外。她显然是不常做饭的人,一会儿找盐一会儿找糖,折腾了快半小时才做出来一道菜。温菊把菜端上桌子,回头看着荣鹛笑:“你们领导啊嘴刁,不喜欢我做的饭,我在家里不常折腾这些。”
      荣鹛笑着说:“哪能呀,经常我们临下班找领导签字,他都不给我们签,说着急回家吃饭。不是家里做的饭好吃,能那么着急?”
      温菊听了就笑:“他那是骗你们呢!领导当久了,都是这副德行。”
      荣鹛说:“我们说话不管用,嫂子多替我们劝劝呗。”
      荣鹛很会说话,温菊半听半放,心里仍旧受用。刘宇等得不耐烦了,拉着妈妈的手哼唧:“妈……”他也说不出来他要干嘛,他就是要表现他的不满。
      没等荣鹛说话,温菊就擦着手道:“咱们在这说话,小孩听了烦,让他去书房里待着,我给他找两本故事书看。”
      刘宇很高兴,乐呵地遵从了温菊的建议,荣鹛跟着儿子来到书房,看到里面布局简洁。一面书架,一个书桌,一架支起的藤椅,藤椅边的玻璃桌上反扣一本书。书桌旁边是落地窗,一整面通透而明亮,可以俯瞰十三楼下的整个世界。
      温菊从书架里找来几本书,刘宇悬着腿坐在书桌前,乖乖地打开一本来看。
      荣鹛从落地窗前走了一圈,回头对温菊笑:“这个书房设计得很独特呀。”
      温菊说:“李卓华就喜欢看夜景,这是给他专门弄的。这书房除了他没人来,恐高症还不吓死。”
      荣鹛“哟”了一声,专意地问:“嫂子你恐高呀?”
      温菊笑着说:“我倒没有。”
      李卓华答应借钱是十分钟之后了,打借条和签支票都很快,不到两分钟就全部搞定。刘嘉合长舒了一口气,对着李卓华不断握手,说感谢领导的帮助。
      对钱借没借出去,温菊似乎也不关心,这时拿着大勺走过来说:“事情谈完了,就准备吃饭吧。”
      荣鹛还没说话,刘嘉合就起身说:“本来应该请领导一家吃一顿的,但是我这边催着要转钱,我得赶紧把账划过去,就不打扰了。”他一边把刘宇喊了出来,刘宇磨磨蹭蹭的走到客厅,又被他打了一下后脑勺。
      温菊连忙拦住,说饭都快做好了,不急在这一时。到底刘嘉合意思硬,最终带着荣鹛出了李家。
      刘嘉合当然不急着这一会就转账,出了李家就准备出去吃饭。荣鹛问他干嘛不在李家吃,刘嘉合说:“我也准备在他家吃呢,你那领导老婆弄了一个半小时,一看就不是下厨的料,那能好吃吗?”
      荣鹛说:“咱们是去借钱的,又不是去吃饭的。”
      刘嘉合说:“那难吃的饭又不是只有咱们俩吃。”
      刘嘉合最后带着他们下了一顿馆子,荣鹛想刘嘉合可能是跟李卓华谈得不怎么好,所以不想在李家待。吃完饭荣鹛问他:“你觉得我们领导咋样?”
      刘嘉合说:“还不错。”迟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就那样。”

      过了七夕不久就是中秋,李卓华给的一笔钱让刘嘉合稳稳度过了七夕。刘嘉合给荣鹛买了一副银手镯,不贵,胜在雕花好看,荣鹛戴了两天就卸下来,说手腕重,不好干活。
      晚上刘宇回来,荣鹛问他想吃什么月饼,刘宇一听就伸出个舌头,说:“呕,现在的月饼都什么做的,一个比一个难吃,还不如我小学门口买的五毛钱绿豆糕呢。”
      荣鹛说:“那是传统,中秋不吃月饼你想吃啥。”
      刘宇说:“传统就是让人难受的,传统还让女人裹小脚呢,你怎么不裹?”
      荣鹛说:“嘿你这孩子还知道个裹小脚呢。”
      刘宇说:“你别小瞧人了。”
      刘嘉合说:“这小子现在大了,书不好好念,旁门左道倒知道不少。”
      荣鹛挽起袖子说:“不行我得好好教育一下他。”
      刘嘉合也挽起袖子说:“教育啥,打一顿就行了。”
      刘宇吓得满世界乱跑,刘嘉合在沙发后头逮住儿子,一大一小闹得鸡飞狗跳。
      荣鹛自己动手,花了两天时间做了两屉月饼,一屉莲蓉的,一屉五仁的。刘宇吃到的是最新鲜的第一批,那好吃的模样画都画不出来,直怂恿在荣鹛身边说:“妈妈真是个贤妻良母呀,要是外头做的月饼都像这样,就要赚大钱了!”
      或许是因为刘嘉合经商,刘宇从小的愿望也是经商,刘嘉合打小就给儿子讲倒买倒卖的故事,刘宇听了后就说:“切,这有什么新鲜的,不就是赚差价吗,我也会!”他就拿荣鹛给他的零花钱贿赂同学写作业,期末考试一考一个蛋。
      刘嘉合说:“诶,你把这剩下的月饼,拿一盒去给你们领导尝尝。”
      荣鹛说:“好。”她心说你不提醒我,我也准备送去呢。

      第二天上班,荣鹛就提着月饼进了李卓华的办公室。李卓华在看文件,看一页翻一页。荣鹛进去时,李卓华头也没抬,手里钢笔在纸上点着。他办公室的窗户大开着,晴明的光从外头照进来,荣鹛才发现李卓华在办公室也喜欢落地窗。
      荣鹛扭捏了一句:“领导。”
      李卓华笔一顿,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放下笔,笑吟吟的问:“这是有事呀?”
      荣鹛凑到他桌子前头说:“上回借钱还没感谢一下领导,这不刚好中秋节了,给您送一盒月饼。”荣鹛把月饼放在他桌上,点着头说,“也提前祝领导中秋快乐。”
      李卓华把她的月饼拿到手里看了看,说:“是提前祝你们放假快乐吧。”
      荣鹛说:“您这就把人看小气了,我可不是那么不敬业的人。”
      李卓华说:“上回你先生已经请我吃过饭了,还送月饼。”
      荣鹛说:“那是他请的客,这月饼是我的礼,一码归一码嘛。”李卓华跟刘嘉合又不认识,会借钱全是看荣鹛的面子,荣鹛自己心里明明白白,问题是她在李卓华跟前有张口二十万的面子吗?
      荣鹛离开了,李卓华看着她把办公室的门拉上,他看了看桌上荣鹛送的月饼,还有桌下众人送的有椅子高的两摞月饼,默默地发了一会呆。
      五千年国人的生活秘籍,都在一个“忍”字上。
      忍字心头一把刀,只看这把刀砍自己还是砍别人。
      李卓华把荣鹛的月饼放在了桌下,就在那两摞高高垒起的月饼盒的最上面。他一直处理公务到五点,到了五点也没干完,李卓华就把东西都收起来,他没有加班的习惯。
      推门出去发现办公室里还有些人没走,在那里围着荣鹛说话,荣鹛站在人群里,笑得眼角弯弯的像月亮。看到李卓华出来,有几个人围过来打招呼:“领导下班啦?”
      李卓华笑着说:“你们平时走得比我还早,今天怎么还在?”
      小林说:“明天就放假了,今天晚回去也无所谓。”
      杨婉笑着说:“还好领导出来了,小林是怕要跟着加班呢。”
      小林说:“加班还有月饼吃,我觉得还行。”
      李卓华说:“你这吃的哪的月饼,好像不是前几天发的。”
      小林说:“这是荣鹛姐做的,可好吃了。”
      李卓华看向荣鹛说:“哟,你还有这手艺呢?”
      杨婉说:“荣鹛姐给办公室每个人都送了一份,就小林的不一样。”
      小林说:“怎么不一样了?只不过上头加了个花嘛,里头包的都是一样的。”
      杨婉说:“这手工做的月饼,加一道花就加一道工序,怎么就你有花,”她看向荣鹛说,“这是偏心!”
      荣鹛叫苦不迭:“哎哟我的祖宗们,下次我不送了,省得麻烦!”
      杨婉说:“这不还是偏心嘛!”
      ……
      李卓华不再跟他们说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他到停车场开了车,一路往家里开,走出去碰到两个红绿灯都是红灯。终于等到绿灯时,他却突然调转了方向。
      李卓华一路开回办公大楼,楼下碰到打扫卫生的阿姨,还对他笑了笑:“忘拿东西了?”
      李卓华点点头:“是呀。”大楼里所有人都走完了,房间的灯都是暗的,李卓华打开两层房门,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借着夕阳从落地窗外投射的光芒,他找到放在桌子底下的月饼。
      他把荣鹛送的月饼盒提起来,里面是一盒六个月饼,他拿起一个认真看了一眼——果然是有花的。
      “像个毛头小子。”李卓华盯着月饼看了半晌,把月饼放进盒子里,笑着对自己摇了摇头。

      大概莎士比亚或别人说过:“职业有如婚姻,久而久之,大家只觉得它有弊无利。”荣鹛没看过几本书,却不知道从哪里记住了这句话。荣鹛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下面有一个弟弟,父母起初是农民,后来做了小生意。
      荣鹛自己清楚自己的人生道路,也规矩地按照这条路走。她不算聪明,胜在还算勤奋。没有背景,胜在还算机敏。还在校园里的时候,荣鹛就知道,她跟那些美得□□横生的人不是一类,所以早早就绝了无关的心思。
      人家谈恋爱的时候,她就琢磨自己。琢磨琢磨自己,又琢磨琢磨父母。再抬眼看看别人,更如镜花水月。上学时荣鹛没人追,她就磕着瓜子听人家的闲话,大学毕业也一直是单身,直到同学聚会时才跟刘嘉合嗑对了。刘嘉合说荣鹛你适合当老婆,荣鹛就同意了。
      荣鹛觉得人是贱的,得陇望蜀乃人之常情。她没事就喜欢看战争片,看看别人挨饿受冻、看看战场上胳膊腿乱飞。看到人命如草芥,她心里就觉得满足。以死亡为对照,所有要求都是过分。

      刘宇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被打破了脑袋,荣鹛还在上班,就接到了老师的电话。荣鹛赶到学校,看到儿子脑门上一圈白布,只如戴了孝一般,确实有被气死的感悟。
      荣鹛把儿子带回家去,刘宇说:“妈你别管,这是男生之间的事情,就得用拳头解决。”
      荣鹛说:“我能不管吗,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呢!”说完她就后悔了,这不是自己咒自己吗?
      刘嘉合回来对着儿子一通大骂:“你蠢啊,人家打你你不会跑啊?”
      刘宇说:“谁跑谁是怂蛋。”
      刘嘉合说:“你跑去多叫两个人过来,能受这么重的伤啊?”
      刘宇说:“这倒也是。”
      刘嘉合说:“蠢得不像我儿子。”
      刘宇伤还没好,刘嘉合就出差了。荣鹛怕儿子再犯事,每天下班后亲自去学校接他回家。在学校门口等人时,她看见无数跟她一样的女人,都在校门口引颈以待。荣鹛又告诉自己,天下女人一般无二,天下人也一般无二。
      隔天去上班时,杨婉对荣鹛说:“领导打算这周五周六带大家出去团建,在隔壁市的小夹子湾,吃点烧烤啊农家乐,看看风景什么的,回去记得准备一下。”
      荣鹛一听就犯了愁:本来这种活动不应该缺席,可刘嘉合出差了,她要不在,就只剩刘宇一个人。荣鹛想了一下午能不能把儿子扔在家里,最后还是觉得不行。
      临下班前,荣鹛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李卓华说:“进来。”
      荣鹛表明了自己不能去团建的理由,她格外解释道:“儿子脑振荡还要去复查,怕他再出什么意外。”其实脑震荡复查在下周,压根不干周末什么事。
      李卓华很稀松平常地点点头:“我知道,本来也猜着你去不了,还没写你的名字。”
      荣鹛一愣,连忙道:“谢谢领导体谅。”
      李卓华说:“应该的。”
      荣鹛周五早上还去上班,跟几个人办完交接后,办公室其他人都背着旅行包、拉着行李箱来到单位。
      包车是从办公大楼出发的,荣鹛挎着单肩包,穿着灰色长裙在大门口送别众人。
      对荣鹛不能同去旅游,众人表示遗憾。在大巴车旁边跟她说了几句话,就陆续上车了。
      杨婉上了车又把车窗打开,看着荣鹛和其他人说:“荣鹛姐你真不去吗?大家都去,你搞特殊,不怕李老板不开心?”
      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荣鹛姐一会还要去接儿子呢,儿子重要你重要?”
      杨婉翻了个白眼说:“儿子不能给她姥姥看吗?好容易出去聚一回,还是公账,不去多浪费。”
      杨婉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荣鹛笑着圆场:“我就不去了,有什么好玩意你给我带点。”
      杨婉得色地说:“那我得要报酬的。”
      荣鹛轻笑了一下:“回来再说。”
      李卓华是最后来到楼下的,当领导的就是有这种本事,能在众人都到齐之后,最后一个压轴出场。李卓华背了一个单肩包,手里拿着一副黑色遮阳镜,穿着短袖长裤,休闲的样子直像去海滨度假。
      大家纷纷给领导打招呼,李卓华问齐昀:“都到齐了吗?”
      齐昀点点头:“到齐了,可以走了。”
      李卓华就径直上了车,经过荣鹛身边冲她点了一下头,荣鹛笑了一下,包车就关上了车门。
      荣鹛站在大楼门口,看着在灿灿阳光下远走的包车,心里往下沉了沉。

      时间过得飞快,刘嘉合一连半月没回来,已经是初冬了。刘宇头上的伤好了,上学路上又扭了脚,刚开始荣鹛骑着电瓶车送他去学校,后来天更加冷了,荣鹛就带着儿子坐公交了。
      下初雪那天晚上,刘嘉合打电话来,说借李卓华那点钱可以提前还了,让荣鹛自己琢磨一下时间。第二天雨雪交加,荣鹛出门接儿子时忘了拿伞,又回去加了件外套。
      刘宇在校门口等了一个小时也不见人来,就自己蹦到公交车上,一路坐到小区。到小区门口发现没带钥匙,荣鹛也没回家,他就等在小区大门口。
      荣鹛接到电话时,心里面咯噔了一下。她擦了一下满头的雪水,清了一下嗓子。
      “……领导?”
      刘宇在那头说:“妈妈是我。”
      荣鹛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手机又问:“你怎么打的这个电话?”
      这时电话那头响起李卓华的声音:“荣鹛,你还没到家吗。雪太大了,孩子在小区门口要冻坏的,你一会来我家接他吧。”
      荣鹛愕然,半天没说出话。李卓华把手机递给刘宇,刘宇就对荣鹛说:“妈妈我等不到你就先回来了,等得脚都快冻裂啦,现在在李叔叔家呢,你快点来接我呀!”
      荣鹛还是没说话,刘宇又叫了几声:“妈妈?”
      荣鹛这才反应过来:“好,我马上回来。”
      李卓华把刘宇领回家完全是个意外,他经过小区门口时看见刘宇,车窗下摇打卡时被刘宇看见。刘宇一点不认生,跑过来问:“李叔叔,我妈妈下班了吗?”
      李卓华笑了笑说:“下了。”
      刘宇说:“但是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李卓华皱了皱眉说:“应该快了吧。”
      刘宇又说:“李叔叔你能给我妈打个电话吗,就说我没带钥匙,在小区外面等她半小时,都快被饿死冻死啦。”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卓华就把刘宇带回了自己家里。温菊还没回来,李卓华自己拿了个面包,给刘宇准备了几个小零食裹腹。过了一会温菊带着女儿回来了,李依依一进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孩,坐在自家沙发上看电视剧,不爽地喊了一声爸爸。
      李卓华从书房走出来,温菊提着手里的外卖问刘宇:“你妈妈还没来啊?那就在阿姨这里吃饭吧。”
      刘宇还谦让了一下:“阿姨你要不再给我妈打个电话,催催她。”
      温菊还在犹豫,李卓华说:“刚才打过了。”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李依依去开了门,荣鹛满身湿透地站在门外。
      温菊一惊说:“呀,这是咋了?快进来吧。”
      刘宇从餐桌前跑过去,看着荣鹛说:“妈妈你咋了?”
      荣鹛咳嗽了一声,脸色有点红,她笑了笑:“下车忘记带伞了。”
      李卓华说:“没事吧?进来坐会吧。”
      荣鹛说:“不了不了,我得赶紧回去换衣服,不然就感冒了。”她拉了一把刘宇,笑着对李卓华点头,“谢谢领导帮我看孩子。”
      “不客气。”李卓华说。
      刘宇一点不客气,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谢谢叔叔阿姨。”
      李卓华两天之后才知道荣鹛丢了项链。
      荣鹛发烧请假了,她座位上冷清清。杨婉在教小林写报表,讲完后小林嘟囔了一句:“荣鹛姐今天怎么没来?”
      “发烧了。”杨婉说,“前天在公交上被贼偷了项链,下车找贼又被雨淋了,发高烧住院呢。”
      小林说:“项链戴在脖子上,怎么被偷的?”
      齐昀抬起头说:“用剪子剪断的呗。”
      李卓华这时仿佛想起,荣鹛来接刘宇时,脖子上好像是空空的。同时他也想起来,他拿起那个坠子,顺着她颈侧滑过的画面。
      “你们去看看她吧。”李卓华突然说,“给你们俩放个假。”

      刘嘉合听说老婆病倒,儿子没人照顾,提前结束出差回家。带着婆婆在医院伺候了两天,荣鹛就回去上班了。
      荣鹛脸色不好,病没好全,过一会儿咳嗽一声,一连几天都这样。
      雪停那天办公室开会,会议结束后,李卓华拿着水杯走过荣鹛旁边。
      窗外白雪映照着暖阳,荣鹛看着窗外咳嗽了一声,李卓华停下脚步问:“病没事吧?”
      荣鹛抬起头说:“没事。”说完又咳了两声。
      李卓华说:“听说你遭贼了?”
      荣鹛低下头说:“也没大事,就是被偷了一条项链。”
      李卓华说:“再买一条就行了。”他又加了一句,“不要影响工作呀。”
      荣鹛吸了吸鼻子,像唠嗑一样说:“唉,是结婚礼物,挺贵重的。”
      李卓华说:“哦,那还真是不一样。”
      “是不一样。”荣鹛低下头道。
      李卓华侧过视线,想了想又说:“其实项链这种东西有什么不一样,我就看不出来。”
      荣鹛抬起头说:“是吗?”
      李卓华回过头说:“是的,我眼神不好,离得太远人都看不见,项链就更看不清了。”
      荣鹛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过了两天,荣鹛跟刘嘉合去还钱时,李卓华看见荣鹛戴上了一条黄金的项链,没有坠子。
      他笑了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