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崇祯元年二月二十七日，坤宁宫西殿
二月的风冷得刺骨，强劲的西风带着迫人的力道飞快的穿过皇宫精美的雕花走廊，王承恩太监刚从温暖的西殿暖阁中走出来，正回身关门，便被这风冻得一激灵。
王承恩太监缩着脖子，左手拿着吃剩的药渣壶，右手不自觉的抓着被灌进了风的领子。他紧了紧领口，忙穿过回廊向坤宁宫正殿大门走去。
一到回廊，风便夹着雪直直扑了他一脸，王承恩被强劲的西风吹得睁不开眼，只能飞快迈动步子穿过回廊。
他一手拎着药渣壶，一边东倒西歪的走到坤宁宫正殿大门口，对着附近看守大门的小内宦招了招手。
小内宦看到穿着靛青品阶袍子的王承恩太监，立刻迈着碎步跑来，王承恩把药渣壶递给他，轻轻往下挥了下手，小内宦便拿着退下了。
白天已经下了一天的雪，屋檐上雪堆成了一堆。冬天的夜里整个皇宫都静悄悄的。
似乎是知道皇宫里的大人物们最近心情不佳，后宫里有身份的妃子们近几日都纷纷约束好自己宫殿内众人。最近更是早早的熄灯睡下，现在整个皇宫大部分区域都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灯火摇曳。
皇后居住的坤宁宫现在却热闹非凡，灯火通明。
坤仪公主是崇祯皇帝第一个孩子，也是崇祯即位那年，由皇后生下的长女。
坤仪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自诞生之日起身体就不怎么好。因着这个原因，皇后的坤宁宫内时常有两擅长儿科的正八品御医守着。
这几天坤仪公主的病来势汹汹，皇上本来就性情急躁，皇后又爱女心切，催着太医院众官赶紧医治。
最近几天尤其严重，不仅帝后着急，太医院众人神经也蹦得紧紧的。
公主今早就不舒服一直啼哭，太医院里擅长儿科的太医们早早的就被心急的周皇后请来坤宁宫了。
太医们其实心里也着急，但坤宇公主这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他们有经验医者的都知道，这娘胎里就带来的病是最难治的。
皇后皇上成亲早，皇后十六就产女，太早生产其实对母子双方都不好，不仅母亲要受罪，孩子身体也比较瘦弱。
他们这些太医最怕给婴儿看病，难不仅药开，下太猛了不行小孩子身体受不住，下太少又没有效果。而且小婴儿现在还不会说话，不能准确的描述出哪里不舒服，难受了只会哭。
今天公主殿下的情况看着就不好，不仅哭声没之前响亮，小脸还煞白。崇祯皇帝看到长女今日的情形，急得申斥掌管太医院的院使，把人越治越糟。
这几天不仅是擅儿科的御医们常常呆在坤宁宫西殿讨论药方，两个正六品的院判和五品的院使也常过来把脉验看。
因为太医院众人心里都知道，崇祯皇帝现在唯一的孩子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虽然他们已经尽全力在挽救这个小婴儿的性命了，但是看惯皇宫内生死的太医们知道，有时候这种事就是命。即使是王朝这时候最尊贵的公主，老天要收走，他们有时候也是抢不过的。
小孩还没长成前本就容易夭折，他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崇祯皇帝现在刚即位个六个多月，最近正是除了魏忠贤，正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接受女儿会早夭这个事实。
这几个月的日子，崇祯皇帝朱由检过得可谓是惊心动魄。
本来他好好的呆在信王府，过着人生中最畅快的日子。他搬出皇宫那个沉闷复杂的地方后，不仅迎娶到了合心意的妻子。妻子还很快被诊出有孕，意外之喜从天而降，自己就要当父亲了！
朱由检听到这个消息后又开心又期待，觉得人生就是从出宫娶妻后就开始变得明媚起来了。老天爷终于要开始补偿他了，他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可以开始拥有幸福的生活。
他心里打算得很好，等到再过几年自己被册封藩王，一家人去了封地后，那就更没人可以管他了。
虽然很多藩王都想留在北京，不想去自己的封地，但朱由检不一样，他对封藩后的生活满心期待。到时候他们一家人都可以在自己的封地上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开启自由自在的顺心生活。
但是现在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还有三个多月，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如今全府上下都忙着准备小孩出生后的用品，府里也早早的把接生婆接到信王府住下。
朱由检也正满心期待的算着信王妃临盆的日子，却突然间有人跑来信王府跟他说，他皇兄最近身体不好，恐怕要不行了，让他做好准备。
朱由检吓了一跳，说是五雷轰顶也不为过，因为当时朝廷正被九千岁魏忠贤那太监把持着。
魏忠贤不仅控制着东厂，还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皇兄根本不理朝政，把很多批红权利都给了魏忠贤，任由魏忠贤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
皇兄对百姓和朝廷忠臣的呐喊视而不见，整天眼里只有他的木工活。
他本来闲散王爷当的好好的，正幻想着去封地后一家人衣食无忧的生活呢，却突然要把他拽进混乱不堪的朝局去。他接手这个烂摊子了后，自由自在的悠闲日子是别想再有了，小命能不能保住都还要另说。
朱由检的哥哥明熹宗之前也是有过三个孩子的，但是被魏忠贤和客氏捣鬼，竟然三个孩子都早早夭折了。
其中张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正统的嫡子，仅仅是因有天皇后觉得腰酸让人来揉按时，宫人竟然下重手锤揉后腰，把皇子生生锤得流产。
这种耸人听闻的事要是发生在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的话，想想都要让人不寒而栗继和痛彻心扉。
但如果皇兄病危，父皇之前虽然生了七个儿子，但活到成年的只有自己和皇兄两个，皇兄病危后，确实只有自己能顶上了。
朱由检被偷偷安排进宫，病榻上的皇兄看到他，便跟他说：“吾弟当为尧舜”。
这意思很明显了，皇兄确实想把帝位传给他。
但朱由检却没有觉得欣喜，他觉得这是魏忠贤为设的局，为了探明他对皇位的态度。
于是崇祯忙跪下坚持请辞，以示对皇位绝无半分窥视之心。
两人正僵持着，张嫣皇后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言词恳切的让朱由检继承大统。朱由检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这件事跟魏忠贤无关后，才放心的答应下来。
明熹宗朱由校去世后，魏忠贤便把朱由检从信王府接到皇宫，那段时间朱由检在皇宫里的日子可谓是如履薄冰。
在给皇兄发丧的那几天，朱由检不敢吃宫里的东西，只能让信王妃来看他时每天给他带些吃食。朱由检靠身上藏的大饼度过了艰难的几天。
因为他心知自己已经十七岁了，不像小孩子那么好控制，他也不像皇兄那样为人单纯，会全心全意的信任着魏忠贤，把朝政都交给他处理。
如果魏忠贤感觉他不好控制，想让他悄无声息的‘病逝’，他现在也无能为力。毕竟现在在皇叔们的后辈中挑一个朱姓小孩来即位，对魏忠贤来说诱惑力可能更大。
朱由检在皇宫中战战兢兢的数着日子，后来皇兄的遗孀张皇后见到他，悄悄的过来跟他说‘勿食宫中食’。
朱由检听到这句话心里当然是惊怒交加，从此在宫里过得更加惶恐谨慎。
在崇祯的耐心周旋下，登基三个多月后，他才终于成功把魏忠贤打发去凤阳看守陵寝。
魏忠贤知道大势已去，现在这个皇帝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信任他的明熹宗了，于是心灰意冷的离开京城，在去凤阳的路途中，于阜城县自缢。
魏忠贤在阜城县自缢死了一了百了，他留下的烂摊子崇祯皇帝却只能接着。
大明的朝廷在崇祯接手前，已经经历过四十几年的乱象了。
自万历十年张居正去世后，崇祯的爷爷万历帝就犹如脱了辔头的野马，开始释放出被张居正压抑了十几年的天性，先后三次御驾亲征。
万历十四年后，万历帝就开始称病不上朝，之后连续二十几年都鲜有上朝的时候。
后期万历帝还因为国本之争和大臣们闹矛盾，对内阁递上来的多项任命文书‘留中不发’，导致万历后期多个朝廷官职没有接任者，前任离任后负责人位置直接空缺。
皇帝和大臣互不相让，熬到万历帝去世后，崇祯的爹朱常洛即位。
朱常洛是宫女所生，因此不被万历帝所待见，万历帝更喜欢郑贵妃所生三皇子，想立他为太子，但朝臣们不同意。
朝臣们坚定的认为，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长子朱常洛才是正统的太子人选。
在经历了三十几年的国本之争拉锯后，万历帝还是拗不过大臣。在万历帝去世后，朱常洛终于在三十八岁登上帝位。
可惜的是仅即位一个月，朱常洛就因为‘红丸案’丧命，崇祯的皇兄即位。
崇祯的皇兄天启帝是个沉迷木工，对朝政完全没有兴趣的人，他把批红的权利全权交给信任的魏忠贤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魏忠贤的‘阉党’和自诩清流的‘东林党’开始了为期六年激烈的党争。
直到崇祯帝上位，就算除掉了魏忠贤，阉党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党争的余波仍在朝中。
阉党倒了后，东林党、浙党、齐党、楚党又都开始死灰复燃，纷纷冒头。
在天启年间尝过抱团的好处后，这些大臣们纷纷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了。
只是因为科举是同一年考的，就天然拥有‘同年’的身份。在有事情的时候，就要拉拔互助。
只因为老家是同一个地方的，就是‘同乡’的关系了，可以多多走动，互相亲近亲近。
只因为科考的时候是这个大臣监考的，我们就天然拥有了坐师和门生的关系，老师出事的时候，当弟子的必须上书证明他的清白。
崇祯很讨厌这些党派关系，最讨厌大臣结党。
因为自从他当上皇帝后，有大部分是时间都浪费在听手下大臣吵架这件事上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人人背后关系都错综复杂。他做了许多努力想清除这股从天启年间刮起来的不正之风。
可惜党争之风不仅没因为魏忠贤的倒台而消失，崇祯年间还愈演愈烈。
朝臣们不会替皇帝考虑，他只会想，自己在朝中不拉帮结派不站队的话，将来自己要是出事了，会陷入怎样孤立无援的境地，还是得给自己找些盟友才好。
最近几天崇祯一边为内阁重选阁臣的事心烦，一边还要担心自己女儿的身体。
他今年虽然才十八岁，但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后，他感觉自己突然就成熟懂事起来了，自己身上的责任感就突然重了起来了。
这是和接手一个国家后感觉不一样的感觉，这是想保护一个幼小的生命的感觉。
国家朝廷的糜烂复杂让他头痛，但女儿这个因他而存在的生命体却是如白纸般纯洁的。
国家的事情他处理不了，但女儿只要能健康长大成人，他就感觉自己有满满的成就感。
三个月大的婴儿在他怀里小小软软的，轻轻抱着她贴在心口，听着她清浅的呼吸身，心里的父爱都要像潮水一般涌出来，让他觉得眼睛湿润。只要看到女儿、逗着她笑，就好像前朝那些烦心的事都能有片刻忘怀。
他明白，前朝那些大臣互有立场，后宫众位妃子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只有这个孩子和他是一家人，无论他是皇帝还是农夫，血缘这种关系就是天然的联系，一辈子不会变。
但是皇帝不是全能的神仙，有些事情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看着它一步步的发生。
太医们之前已经多次隐晦的暗示过了，皇女有早夭之像，让皇上有个心里准备。
崇祯心里仿若有个声音告诉他，就是这几天了，他的皇女一天天憔悴着，太医院的废物们无能为力。
在他刚十八岁当了六个月皇帝的今天，正意气风发的现在，崇祯就要失去他第一个孩子。
周皇后从太医和皇帝近几日的古怪态度中看出了点什么，这几天郁郁寡欢，时不时的就默默的对着女儿泪流满面，帕子哭湿了好几张。
这一晚坤宁宫中灯火通明，坤仪公主今日从早晨开始看着就不太好，到了晚上已经呼吸急促，小脸通红，连晚饭吃的奶都呕出来了。
太医院中擅长小儿科的太医们都被皇后早早的请来了，看过公主情况后，已经开始针灸，让宫女们拿帕子抹身体物理降温，之后聚在坤宁宫西殿角落里，挤挤挨挨围成一团的讨论药方。
讨论了许久后，太医们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开了副猛药让药童拿去煎了来。虽然新药有些伤身体，成功几率和失败几率几乎对半开。但太医院众人还是决定试试，再不下一剂猛药，之后也没有机会再说其他的了。
药由细心的药童抓紧时间煎好送来了，但是坤仪公主脸已经烧得通红，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朱徽娓觉得胸口有什么沉甸甸的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觉得不仅头疼得非常厉害，心跳得也很快，好像要从喉咙口里呕出来一样。心脏突然一阵不舒服，针扎似的疼。
她张大嘴巴深深的急喘了口气，大口的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后，她感觉好些了，连忙再喘口气，又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进来。
等到感觉呼吸可以逐渐平稳后，她才觉得心跳的缓了一些，没像之前一样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
朱徽娓不自在的想翻个身，她觉得向左侧躺着会舒服些，
却怎么都翻不过去，身上仿佛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得她动弹不得，她不满的哼唧了两声。
她还想再试一次，就感觉有一个东西强行撬开她的嘴巴，她刚要不满的咬住，温热的苦汁一下子就流到她舌头上，灌进她喉咙里。
她苦得整张脸皱起来，浑浑噩噩的只能用大哭表达她的不满。正忘情的哭着，就感觉有人把她轻轻抱起来，那怀抱有点熟悉，带着奶香，味道很好闻。
那双手轻轻摇晃着她，轻拍她的小包裹，嘴里还哎呦哎呦的轻声安慰着。
朱徽娓哭着哭着感觉嘴里就有蜜水被喂进来，冲淡了嘴巴里的苦味。她满意了，眉头舒展开，渐渐停下哭泣，感觉这个身体之前折腾太久了，现在感觉才舒服点就逐渐累了，有了困意。
趁着朱徽娓不注意，刚才那个勺子又撬开她嘴巴，再次灌进了一大勺苦汁进来。
干什么！感觉被人打搅睡觉的朱徽娓瞪大双眼，想看清楚是谁来吵她，可是视野却一片模糊，只大致能看清抱着她的是个年轻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旁边有手拿着勺子，伸过来喂她苦汁液吃，她拿舌头顶不开勺子，想要闭嘴也闭不上。
附近有个苍老的声音欣喜的说着：“殿下能喂进去药是好事啊，之前烧得人都糊涂了，药也灌不进去。公主殿下您再坚持一下，吃了这些药身体就会好了。”
朱徽娓能感觉到附近围着很多人，她瞪大了双眼，想要仔细看周围是什么情况，但是任她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周围那些人的脸。
突然一双温暖的大手摸上她小小的脸颊，传来的声音模模糊糊：“娓儿不过几天就瘦了这么多，朕看着真不落忍。”
朱徽娓烧得迷迷糊糊，眼睛像被透明磨砂纸糊住了，眼前东西都是模糊的看不清。她明明知道周围有的说话的声音，但也像耳朵里塞着棉花，仔细分辨也听不清楚说的什么。
她被喂完药，紧接着又被喂了两勺蜜水，然后被妥帖的放到床上。
她见周围没人再来折腾自己，眼皮也重若千钧，她终于不管不顾的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