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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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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哥。”
什么?
不知从何而来,像是风中呢喃,模糊不清。
有风?
严雪卿睁开眼,他的意识仍然是混沌的,杂乱无章地辨别着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风动。他明明困得不行,四肢百骸都叫嚣着要休息,可内心深处又偏有个执念,在重重枷锁伸出发出沉闷的呐喊。
“跟着风。”
他用力摇了摇头,驱散那股拖着他躺下的懒劲儿,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
又一缕风吹过,细得像是蝴蝶在悠远的时空外挥动翅膀,顺带捎来轻浅的低吟。
可那声音太过于模糊遥远,他仔细辨认也没能听清,只从中依稀分辨出一个名字。
“严哥。”
“什么?”他有点累,脑海中的神经一团乱麻,音符进入耳中便成了难以分辨的呕哑嘲哳,实在是难以解析。他扶着墙,蹒跚往前挪了两步,想离风的方向近一点,或许这样能听得不那么累。
风儿像是粘人的孩子,总是在严雪卿停下脚步想要休息时探出个俏皮的影子,引诱着严雪卿不甘心地走走停停。
风儿从一缕变成了一股,从蝴蝶轻扇翅膀变成能拂起一缕鬓角的发丝。随风而来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直到严雪卿再次停下脚步,那扇风擦过耳垂,从右耳侧轻托起一缕乌发,像情人在耳边缱绻低语。
那道声音说:“严哥,我在等你回家。”
黑暗在刹那齐齐退后,刺眼的白光从远处一点照耀而来,瞬间笼罩了夜空。手边那堵墙猝然炸开成晶莹碎片,严雪卿从眼前飞掠而过的薄片中看到汹涌而来的记忆。
大雪漫天的背景下要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缥缈游灵。
斑驳修炼场门内走出的人疲累又灿如明星的双眸。
烂漫山花间藏着两只白狐的鸢尾花香味儿的衣摆。
长夜古庙中鲜红簇拥着素衣匍匐伸向的一豆灯光。
如血残阳下六根水针横贯而出的风筝般单薄身影。
金丝翡翠笼内拂过痛苦呐喊之人耳畔的一叶呢喃。
千丝万缕遽然消散,混沌无章霎时寂静。
回忆铺天盖地,惊涛骇浪般涌入识海。
他想起来了。
他曾拼命要困住一人,他曾在冥界辗转三百年才寻到的人间烟火。
他曾想过,只有有那个人在,家便无所谓在天上还是人间。
“夏凡。”
他拼尽全力,向着远处那簇耀眼光源喊去。
风掉转了方向,白浪掀天般向着绚烂天光呼啸而去,沉重而急切,贲张而热烈。
那光源像是听到了呼唤,转瞬便出现在严雪卿眼前。严雪卿本想抬手挡一下光芒,可从远处看明明是刺眼耀目的亮光,离近了,倒显现出温润柔和的玉白。
一双手臂破光而出,将他从玉白的世界中拽进一个飘着茶香味儿的拥抱。
天地皆白顷刻褪去。严雪卿双眸还未从强曝光后的刹那黑暗中适应过来。他看不清来人,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知道,他又寻到了刻骨思念的烟火,寻到了独属于他的人间。
“哎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胡来呢,不知道兄弟我会担心吗?我这些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成天想着你什么时候能从那破塔样子的瓶儿里出来,灵相都剥掉了九成九,活脱脱地瘦了一大圈啊,我家狐狸精看见都心疼死了。”
严雪卿才刚恢复灵体,精神不济,虚弱得不行,现下除了搂着自家媳妇睡上个天昏地暗外什么也不想做,偏偏旁边还有个师弟颇没眼色地喋喋不休,短短十分钟的时间就将他处于缥缈无形的意识形态中时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个七七八八,其中不乏一众人等众志成城,他作为三界唯一好兄弟如何剥灵救手足,好不感天动地。唯独讲到夏凡为能让玉葫芦早日蓄满,在灵相飘散的临界点上来回走钢丝时,被正在布养灵法器的夏凡一肘击将话怼回肚子里去,顿时噎得白羽玄咳得眼泪快要流出来。
严雪卿伸手扯了扯夏凡的袖口,将可怜的养灵法器--锦缎布条从夏凡手中抢救出来。夏凡怕是陷入了某种强迫症的怪圈,非要将布条分分钟钟地扯直,好像稍微皱一点儿便会影响其效用似的。
白羽玄话虽然没说完,但仅用了短短从夏末到冬初的时间就将还没个头发丝粗的灵相化形,饶是想也知有多难。
他看着身侧与布条较劲的夏凡,心疼得无以复加。
夏凡原是个随意的人的,到底是有多担惊受怕,才能将一个生活中粗线条的人变得如此杯弓蛇影呢?
然而,天上地下唯一好兄弟白羽玄咳得泪眼朦胧,完美地没看见他师兄眼眸中含情脉脉的心疼,深吸一口气便要继续讲述他刚被打断的丰功伟绩。
严雪卿扯夏凡衣袖的动作已是现在的他能做到的极致。自醒来后他便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手脚逾有千斤重,光是抬起手指都要咬着牙得发力,实在是做不出施静音咒这种复杂动作。
好在说话费不着什么力气。严雪卿睨了一眼白羽玄,冷冷道:“哦?剥掉了九成九的灵相?那该活不久了吧。你家狐狸精是生灵,可不能像我家凡凡一样剥灵相,你现在有眼力见儿一点,到时候为兄说不定能帮你攒一葫芦底灵相救你。”
“我这是夸张的修辞手法!谁活不久了!你才活不久了呢!唔唔唔......”
陶玲算是最有眼力见儿的,白羽玄“活不久”三个字一说出口她便感觉到来自床另一侧锐利如刀的寒芒,立刻捂住了大难临头还满嘴跑火车的倒霉师弟的嘴,连拉带拽地将人带出门去,一边说着“小严早点休息”,一边识趣地带上门。
门外叽叽喳喳的“师弟抗议”声渐渐远去,卧室内恢复了一贯的寂静。明明同样都是静,可夏凡却觉得天地都亮了三分,连挂画中的水墨花多了鲜活的色彩,丝丝缕缕地飘出些书卷香气来。
严雪卿双眸凝视了夏凡好半晌,灼灼目光带着百转柔肠的意味,不加半点掩饰,令夏凡对视了片刻便想躲开,可又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儿,愣是兀自僵持着,舍不得移开分毫。
就在夏凡就快要扳倒自己强撑着对视的那半边灵魂,想低头继续与布条较劲的时候,严雪卿向他伸出了手,轻声道:“过来。”
许是心里有鬼,拿不准严雪卿到底从白羽玄那碎嘴里听没听出关于他不要命的只言片语,夏凡杵在床边没动,总觉得那伸出的手是伊甸园的苹果,过去没好事。
“我手伸不住,沉得很,快过来。”
嗯,这话比较好使。什么伊甸园的苹果,忘了个囫囵净,夏凡立刻乖乖凑过去,窝进伸出那只臂膀圈出的怀里。
明明才隔了区区三个来月,重新拥抱到如此宽厚熟悉的胸膛,夏凡竟感觉仿若过了几度春秋。触手可及的这一刻,不知为何,夏凡直觉一股暖流自胸腔中不受控制地翻腾上来,眼眶瞬间盈满了湿漉漉的水汽,莫名的委屈代替了纷杂思绪,连鼻腔都尝到了呛人的酸楚。
他闷声将头埋在严雪卿怀中,胡乱地蹭着胸前那点布料,乌发与玄衣乱糟糟地混在一起,还嫌不够似的想把前襟那点扣结顶开,仿佛唯有贴得更近些,再近些才能确定这人的存在。
他是触得到摸得着的,不是玲珑塔里冰凉的一缕残魂。
严雪卿手抚着夏凡的发,指尖在细软的发丝间来回摩挲。他的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有气无力了。
“我没事了,真的,别怕。”
“你再蹭,我可就不光是摸摸头啦。”
严雪卿刻意把话说得暧昧,逗人开心。可胸口上爬着的人显然不买账,拱来拱去的头猛地一下撞上去,惩罚似的,虽说刻意控制着力,但严雪卿还是被撞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再晕厥过去。
严雪卿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果然不能在夏凡气着的时候开玩笑啊......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岌岌可危的婚姻关系,胸腔处却率先传来声音,沉闷又低哑,像是压抑了万千波涛汹涌后,不经意泄露出的一圈委屈的涟漪。
“魂飞魄散一回,你说没事就没事!你当我还是一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游魂吗!”
严雪卿哑然,嘟哝似的狡辩道:“没魂飞魄散,这不是还留了一点灵相么......”
话音戛然而止,严雪卿穿插在夏凡发丝间的手指也蓦地一僵。胸前的衣襟刚刚被温暖潮湿浸透,巧舌如簧的鬼差大人活似被烫熟了心肺,竟磕巴起来。
“宝...宝宝,别哭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要不打我一顿,我保证不还手,别哭啊,我最怕你哭了。”
“别说话!”
鬼差大人惨遭小鬼卒叱骂,顿时成了具噤若寒蝉的僵尸,动也不敢动,连个哼唧声都不敢出,一双明眸眼巴巴地望着天,活似个惹了一家之主生气,被扫地出门的,只能窝在车里凑合一宿的悲催丈夫。
啊,他还是要好一点。严雪卿自我安慰地想,他至少还可以仗着身体虚弱,不至于当真被扫地出门,甚至还可以像现在这样胸口上爬着一家之主。
虽然一家之主不准他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上一下静静地叠了好半晌,叠到严雪卿的手都酸麻得快要没知觉了,夏凡才从凌乱的衣襟中抬起头,露出双泛红的葡萄眼,沙哑地说:“师傅从你醒了后就没再讲话,跟着玲姐出去都没道一声。我担心师傅耗灵过度,会不会有危险?”
严雪卿仿佛得了特赦令,这才敢将快要麻木的手重新放回到夏凡头上,思忖道:“我确实没见过师傅这样,但危险不至于。师傅心中有数,断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不必过于忧心。”
“再者说,师傅所需,也并非你我二人能给予的,他也不是爱藏着掖着的人,有事会说的,不像你。”
夏凡悻悻地瞪了严雪卿一眼,满是“不准转移话题”的警告。
严雪卿眉梢带笑,“怎么,我哪说的不对。好了,担心也没用,相信师傅,师傅是上神,会有办法的。我记得过去师傅总说‘你们几个小崽子,道行还没有我一根手指头粗,就想着插手我的事儿啦!滚一边儿去’。师傅话糙理不糙,我们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况且,我还未见过师傅有玩儿脱的时候呢,他永远是得心应手运筹帷幄的。”
夏凡被严雪卿这绘声绘色学得九分像的“言曦骂人”逗得眉眼都舒展开了,心情也好了不少。
也罢,未来有的是时间,再孝顺师傅不迟。
他往上挪了挪,凑到与严雪卿额头相抵的距离,柔声说:“那你快些养好,我们要好好谢谢师傅。”
“嗯,宝宝你要不要顺势亲我一下,这样我能好得快一点。”
严雪卿露出个狡黠又虚弱的笑,眯着眼睛尾音上挑。夏凡的嘴唇不过方寸,可他刚说了那么一长串话,实在提不起抬头的力气来触碰近在咫尺的唇。
夏凡默默地盯着那双微眯的眼,端详似的,好半晌,才轻微低下头,蜻蜓点水地落下一个吻,连浅尝辄止都算不上,好不敷衍,又好不认真。
“好了,不准说话了,休息!闭眼!睡觉!养灵!”
严雪卿嘴角露出个无声的笑,若不是实在累得紧,他当真想仔仔细细品尝一番怀中人柔软的唇瓣。
鬼差大人妻管严,再加上连眨眼都觉得乏的身体,他还是依言闭眼,修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