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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自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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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雪卿深深地看了夏凡一眼,他深知要快,要赶在这最后一线天之前终结这一切。可仅剩的短短须臾绝不够施展什么往生咒,更不够用刀用术将其杀尽。
唯一的办法,便是他代替林岚,成为回溯之术的施术者,吸纳剩余千百怨魂。
他忽就懂了夏凡面对避无可避的血针时为何没有回头,可他还是要回头的,他想将夏凡的模样印在自己灵魂深处,人死后会来到冥界,魂飞魄散之后是什么他没体验过,兴许也有个虚无的世界能容许他还保存些微的记忆呢。
那他希望记忆中是干净的素衣,倔强的脸,和那双含了璀璨星河的双眸。
“对不起。”
严雪卿忽然抬手,夏凡袖口处飞出一条镶嵌着墨绿色翡翠的洁白发带。翡翠表面显出金色梵文绘成的法阵,倏忽一闪,金光乍破,无数金线连接着碧绿的琉璃薄膜从翡翠中四散开去,将夏凡整个罩进了金丝翡翠罩中,隔绝了周遭的山河呼啸。
“严哥你干什么!放我出去!”夏凡急了,一拳一拳拍打着金边牢笼,可是任他如何用力拍打,金线弯都不弯一下,翡翠罩动都没动,比林岚那冒牌“金钟罩”结实不知道多少倍。
他越是拍打,所剩无几的力道便流失得越快,反噬见缝插针地袭来,天边最后一丝光芒凭空消失,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不对,天光怎会凭空消失。夏凡瞬间明白过来,不是黑夜来临,而是反噬剥夺了他的无感,他看不见了。
身后拍打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放我出去”的呐喊刺得他胸口闷痛。严雪卿抬头望了望愈发暗淡的天光,自哂了一声。林岚有句话没说错,他们俩确实在某些方面出奇得像。就像现在,他也如出一辙地将夏凡护了起来。不过,面对回溯,两人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的。
他严雪卿才不屑成为一个与鬼王无甚差别的神,三百年,相比普通人的一生实在是划算得没边儿了。就是与夏凡遇见得太晚,不过半年光阴细数下来,回忆也算得上是颇多,他该知足了。
一线灵相自空中画出个繁复的法阵,最后一笔终了,严雪卿抬起的双手倏然一紧,千百亡灵像是终于寻到了目标,齐刷刷地向他奔涌而来。
阴风萧萧,遮天蔽日,疯狂涌入的陌生灵相如脱缰野马在他体内四处冲撞,急不可耐地要与他融为一体。严雪卿双拳握得咯咯直响,没忍住咳呛出一口血来。
可他恍若未觉,顶天立地的笔直腰杆未动分毫,任由无数厉鬼阴魂接连不断地塞挤进来。
最后一线金色微光缓缓沉入天边,黑夜拥抱大地,月华余晖替代了如血残阳,将草野之间的一袭黑衣渡了层冰凉银边,风儿习习,擦过深绿丝绦,像是仙子在演奏口琴,吟诵出一曲静谧的人间三月诗。
严雪卿身上的灵相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消散,他面色苍白如纸,双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灰,凝不出一点精光。
听闻人间传说将死之时眼前会有走马灯带人再重过一遍美好的时光。他没有人间的记忆,这么多年也没问过是真是假,现在他倒希望这无稽之谈是真的,他还想再尝尝师娘做的菜,再看看钟游给他起名字时纠结的表情,师傅与白羽玄斗嘴玲姐拉架,还有,还有夏凡......
然而上天终究是偏爱凡人的,鬼的堙灭没有走马灯。
自戕的法咒将灵相飞快地拽出体内,严雪卿的眼皮越来越沉,他越来越支撑不住不远处那圈金绿交织的微光。只听“啪”的一声,翡翠自当中碎裂开去,金丝牢笼随之碎裂,夏凡拍打的拳没了遮挡,便带动着身体直直得向前扑去,咚的一声与大地摔了个满怀。
可反噬的效用还没有结束,夏凡无感尽失,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慌乱地坐起,却在无声无息的世界中分不清东西南北,更感知不到严雪卿的一丝气息。他茫然地坐在当处,沙哑地叫着自己都分辨不清的“严哥”。他的喉咙早已在机械式的叫喊中溢出了血,可他连痛觉也感知不到了,声音混杂着不断涌出的血水,成了听不清辩不明的呜咽。
严雪卿的目光始终没从夏凡身上移开。他就这般定定地看着,他是想走过去的,揉揉夏凡的头,亲亲他。可他只是良久的站立,像是自我争斗了一番终于甘拜下风地叹了口气。一叶不知被哪缕风掀起的柳叶擦过严雪卿的指尖,风未停息,有灵性似的又将这叶扁舟轻轻荡漾到了夏凡耳边,像是捎带过去声不可言说的耳语,一触即收,简短一声轻喃。
夏凡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明明反噬的力道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更分辨不清严雪卿在哪个方向,在多远,还在不在自己身边。可他就是莫名的不知为何心口猝然生剖似的疼。他无神空洞的眼眸睁得极大,呆呆地望着灰蒙蒙不见一丝光亮的虚空,一眨不眨,像是睫毛只要轻微扇动一下,雾气便会凝结成水珠,顺着眼窝滴落下来。
夏凡的手狠狠地抓紧自己的心口,五指仿佛要插进血肉般的挖出五圈血口来。可他却感知不到掏心窝子的痛苦,手指无论抓得多紧都成了徒劳,半点盖不住锥心刺骨的锐痛。
他努力的用尽仅剩的力气大口呼吸,严哥的战斗定是还没有结束,否则严哥怎么会任由他这般跪坐在潮湿嶙峋的地上,怎么会不来抱抱他。
严雪卿眸光逐渐散去,他的双手垂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终杳无生气地贴上了地。他的眼皮愈发沉重,合上的瞬间,他看到从自己脚尖开始,逐步变成飞灰的灵体。
月华皎皎,玉轮万里,明河在天,星斗挂垂杨。
这该是个安宁祥和的月夜。
“傻小子,越活越回旋!孽徒!快去把我给徒媳的那个玲珑塔翻出来,我看见他之前放进左袖口的乾坤袋里了,对,就是那个,快给我!”
夏凡朦朦胧胧地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却仿佛隔着层厚重的门扉,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他的五感才稍有些恢复,万蚁噬心之痛便不遗余力地卷土重来。夏凡却无暇顾忌这些,他立刻瞪大双眼四处望去。
两道白影,一道红影,都不是他。
不对,一定是视力还未完全恢复,无法从夜色中辨出黑衣。
他咬紧了牙关,忍住一口翻涌上来的血腥气,将恢复的些微灵力全部调用到双目上。那双眼立刻变得清明了些许。他凝神静气,细细地分辨着月影交错的夜。
没有,为什么没有?严哥呢?
夏凡是冷静的,他的头脑分外清明,有条不紊地想:严哥或许是用法器收了厉鬼要赶紧送去冥界,他可能和自己说了,只是他因为反噬的作用没听而已。
对,一定是这样的,他得去找他,严哥一定在担心他。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反噬显然不答应僭越者如此嚣张。他的双腿不停发抖,膝弯处咔哒作响,他的手掌酸胀得撑不起上半身,他稍稍用点力,鲜血便在喉管中争相翻涌着想要挣脱束缚喷薄而出。
“哎快别动,一个两个都上赶着不要命,师傅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孽徒快过来,把这傻孩子背回去。”
“啊?师傅你也太难为人了,你真当他是小孩子呐,他跟我差不多高啊,我这细皮嫩肉的哪里背得动。而且我伤心着呢,伤心得我都没力气了。”
“别哭了,小脸儿都哭花了,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我来吧,你歇着去。”
哭?为什么哭?好吵,别吵了,快说清楚为什么哭。
夏凡心急如焚,可他喉咙里满是血水,张嘴的瞬间便止不住的呛咳,半个字音也吐不出来。那道红色的人影喂了他一丸丹药后才将将止息,可夏凡还是说不出话,充其量只能呜咽几声,他手掌无力地抓握着,像是这样便能将满腹狐疑问出口去。
“算了,从没见过这么犟的孩子,一根筋。花钿,你那个橇车好不好叫,把他弄车上去。你!别哭了!挺大个鬼了,哭哭唧唧像什么话,说出去不够丢人的!”
一袭白衣走到夏凡面前,夏凡短暂的清晰之后是更加浑浊朦胧的视野,可他此刻看着眼前这道白影,却依旧能感觉得出那出尘的气质。
夏凡深深地凝望着白影,他希望对方说点什么,关于严雪卿的,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都好,只要能证实他还在,哪怕下一秒便要魂飞魄散也甘愿。
可言曦的话却叫他愣住了,他从未感觉过夏夜的风如此冰凉,比大寒时节的北境雪夜还要凉。
“他在这里。”随话音递过来的,是一个夏凡再熟悉不过的,精致小巧的玲珑塔。
什么意思?严雪卿在这里?那他为什么找不见?玲珑塔怎么了?它不是在乾坤袋里么?为什么要拿出来给他?
夏凡问不出口,言曦也没再多话,就这般撂下一句,便转身走了。
红衣人将夏凡送上一辆橇车,车帘拉下,圈出孤零零黑漆漆一方天地。夏凡怀里紧紧抱着玲珑塔蜷缩在松软温暖的垫子上,那玲珑塔小极了,像是稍松些力便会掉下去再也找不见。他握着手臂的双手用力得发紫,水雾到底没消散开去,在眼角处凝结了无数个水珠,接二连三地落进了雪白的绒毛里,绘出一副轻浅的湖泊。
冥界市区中心的二层小楼卧室,翠绿色的翡翠孔雀趾高气昂,仿佛自己是百鸟之王,正站在架子上等着百鸟朝拜。雪白的锦缎布条终于得了个靠谱的主人,一丝不乱整整齐齐地圈在床边,像是被人摆了又摆,唯恐移了半寸便没了功效。
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看着该是个颇为热爱生活的屋主,可刀锋却没了油亮,不知有多久没得到用武之地,不知冥界的刀长久不用会不会锈掉。
它也很想念那个刀功绝佳的主人吧。
夏凡看着身旁指长的玲珑塔,喃喃道:“严哥,我很想你,这个家很想你,白羽玄、玲姐,他们都很想你。师傅虽然嘴上不说,可他日日都来家里看一回,我知道他也是时时刻刻挂念着的。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一日,夏凡在反噬之后又不加节制毫不惜命地催动灵力,还未等到冥界便昏死了过去。钟游将他压箱底的仙丹都贡献了出来,才将夏凡从沉沉噩梦中拽回到人间。夏凡醒过来后便疯了一般满冥界找言曦,把照看他的邱怡师娘吓得够呛,邱怡不太精于术法,追也追不上夏凡,急得慌忙跑去地府将收拾烂摊子的钟游从办公室拽了出来。快小两百年没正经上过班的钟游突然要处理群龙无首的地府堆积如山的待办事项,只恨为何鬼里没出个天界那般的术法大能,也能创造出个三头六臂的鬼术,现下又听到夏凡刚醒,还没养出个全乎灵相就撒丫子跑了,更觉一个头两个大,若不是还有邱怡在,他真想一碗孟婆汤干下去,纵身一跃忘川水一了百了。
偏巧这天言曦将白羽玄提溜到冥界一处山沟沟里,在他当年最常造访的砖窑店,亲自授课“指导”其炼器。严雪卿向来嫌自己炼法器太麻烦,都是掏钱请人炼的,便从未向夏凡提起过这家比古董岁数还要大的土窑店。于是,夏凡一下午的时间快要将冥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言曦 ,直到钟游担心他再这样翻下去上头追问下来事小,他那颗仙丹白搭事大,到时严雪卿醒来这位再昏死着,那他好不容易修复的父子情惨遭破裂事就更大。流年不利的阎罗王大人口中念叨着多有得罪,从乾坤袋中掏出张符就要将夏凡就地撂倒,幸好此刻言曦“欺负”小徒弟欺负够了,大摇大摆地往严雪卿家走,想去关心关心徒媳,结果门还没进,迎面就撞上两幅鬼脸,一个眼睛通红,面色煞白,看见他如同看见续命神药;一个脸要耷拉成尺长,一副熬了几个大夜没睡醒的样子,仿佛发际线都后移了不少。
已达化神之境的言上神破天荒有了一股大事不妙想遁逃的冲动。
好在徒媳虽然看着想要吃人,但到底礼貌还是刻进了骨子里,这个时候都没忘记礼节,将师傅请进屋坐下才问出快要把自己憋炸了的话。
当然,茶还是没来得及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