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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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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元初年,是我刚踏入这个皇宫的第一年。
我的父辈太蠢,送我来和亲,可内里的狼子野心,也不知收敛一点。但幸好我幼时的玩伴,替我解决了这一切。
我无条件的信任他,可能是因为他是我在离家万里的地方少有的熟悉。
宫里的人都叫我娘娘,我实在讨厌这个称呼,只有他喊我公主。我都摸不清,我到底是爱着他,还是依恋他。
我从未忘记过我来到这个异乡的目的,伴君如伴虎,每每晚上梦见娘亲躺在血泊里,我都会惊醒,望着窗棂之外的月亮,沁心的凉。
距离失败的第一次侍寝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皇帝那里迟迟不来信息。
倒是愚蠢的父亲先跳脚了,催促我使出西凉女子天生魅惑的本领,还以我娘亲时日不多相逼。
我淡淡的看了一眼,让阿婷烧成了灰,继续抚琴。衣袖之下,琴弦之上,是我已经紧绷到泛白的手指。
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中原人为什么要设计这种又长又臭的衣袖了。
呵,长袖善舞。
浅水喧闹,深水无波。
窗外的叶子慢慢枝桠疯长,远处的青山向后涌去,到处都是一片朦胧的夏意。
原来,夏天了啊。
我都从秋天等到了夏天啊。
侍寝的那天,我坦然的有些冷漠,宫女们的张罗热火朝天,我作壁上观,一言不发。
去往圣宸宫的路,格外的漫长,我听着马车的轱辘声,宫铃碰撞的清脆声,击打着我的心脏,一下,一下,碎成了两半。
我感觉我自己也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忍受,一半在旁观。
见到皇帝的那一刻,我想,这就是九重天之上最尊贵的男人吗?人人奉承他,夸耀他。进宫之前,便听人家说,这可是贤明的少年帝王,人人爱戴。
我有些失神,这样的男人,若是被我拉下来,该是什么样子……
我靠近他,用自己焚毁他。
赤鸠的女子,骨子里都是极烈的。
意识朦胧之际,他伏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别让朕为难,你要永远,永远,站在朕这边。”
我在他的胸口画圈,没有回答,只是将我的头靠在他的心口。稳定的脉搏跳动,好像从不会为谁乱了心跳。
第二天太监呈上来一碗浓黑的药汁,我挑挑眉,正质问他的时候,皇帝回来了,他扣着我,端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关上了门。
他还是那句话,“别让朕为难。”
我端起了那个白玉碗,没有说话,一口气喝完了,我很怕苦,这药汁在我的舌尖上弥留,久久不散。
皇帝看着我喝完了,拉过我,在我耳边说,“朕的好爱妃,朕又欠了你。”说罢,便要吻上我。我侧了侧头,他只吻到我的唇边。
我苦涩地笑笑:“是吗?臣妾还以为你昨晚说的不算数了呢。”
“朕答应你的,永远有效。”是么,等到我的父王又开始蠢蠢欲动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把责任推诿到我的身上,到时候还谈什么肆无忌惮的宠爱和爱憎分明呢。
自那以后,我的位份涨的快,抬得高。
每次侍完寝,他留下我,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盯着他的眼睛,好像有点缥缈虚无的爱,更多的是那晚的月光,温润却冰冷。
他渐渐的有些信任我了。
他下朝之时,我望着一方天外匆匆飞过的大雁,心中有些悲戚。他从石阶上匆忙下来,搂着我,轻声问我是不是想家了。
是啊,怎么不想,回忆了无数遍家乡的秋色,如今早已不常梦到,都在记忆中泛了黄,褪了色。
他说,“朕也想跟你一起去看看漠北的景致。”
是吗?
梦不常做了,便不会梦到了。
一叶落,知秋来,谁说秋色不明快。
宫里的岁月一寸一寸,过得很慢。慢得我开始打磨自己,真是“流光把人抛,岁月催人老”啊。
原先的我大字不识,现在也学会了中原的文字,诗词歌赋也算是信手拈来。阳光忽明忽暗,我想在这段醉生梦死留些风华正茂。
我的父王终于有点脑子了,打算在皇帝生辰的时候亲自来送些贺礼。
宴会之时,他眼里的威胁不言而喻,我华服之下是那颗颤抖的心。
相见之时,他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自那以后,摧毁他,就成了我的唯一可利用之处了。
可我每每看到他献宝似的送我奇珍异宝那双亮亮的眼睛,还有冬季拥住我的温暖怀抱,以及握住我冰凉的手。我只能压抑住我的悸动,执行我死前的最后一项任务——拉他下地狱。
我有点不忍心,只有一点点。
那些忠诚的臣子啊,还在执着的劝导他回头,不要色令智昏。
有些可笑,明明是我干的,我却有些同情他们,我明明是个万丈深渊,他却仍然执迷不悟。
他望着我的眼神,像是温良的黑夜里餍食的兽,执着和迷恋。
猎物上钩了。
现在的他,不常处理政务了,经常搂着我,相顾无言。
记得有一次,我藏在他的怀里拨弄着指甲,他问我:
“究竟怎样你才会爱我?”
我顿了一下,用极轻的话,像清风拂山岗。
“我想,畜养月亮。”
他有些疑惑,我却咯咯地笑了,这个傻瓜,永远,永远都不会懂了。
他也开怀的笑了。
这个傻瓜,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我一起沉沦。
我望向他,我是个坏人,要遗臭万年的,可能等到几千年之后,我的一寸枯骨都会淹没在唾沫里,可你不一样,你本该载入史册,永垂不朽的。
初元五年的一天早晨,我还在细细地描摹着花钿妆的时候,他冲进来了。
他愤怒地跟我讲朝廷上了老臣有多么不解人意,心肠歹毒,针对我一个后宫女子,说我是祸水红颜,让我无辜承受这么多恶意。
我抿了抿胭脂纸,看了看铜镜里不似曾经的自己,慢慢扶着桌站了起来,踱步到了皇帝身边。
“既然皇上不愿意让臣妾蒙受这么多的恶意,那您就告诉天下人,臣妾不是什么狐媚,臣妾只是得到了您,全部的爱……”
在他愣神之际,我看向窗外的树梢上,两只缠绵的喜鹊。应该,马上可以解脱了……
突然他打横抱起我,朝外走去,“摆驾圣宸宫。”
我有些意外,“好端端的怎么……”
“朕便是要让他们知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得到了朕全部的爱。”
“从今往后,只要他们能见到朕,就一定能见到你!”
“这些,是朕给你的,不是你向朕要的。”
“哪怕,你觉得自己受不起……朕也不许你拒绝。”
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用了一寸钝刀,慢慢的凌迟着。“臣妾……遵命。”
在满宫人的注视之下,他就这样抱着我,穿过了后宫的长径,直抵圣宸宫。
他身旁的太监不安地开口:“皇上,这恐怕有些不妥啊……”
他闭上了眼睛:“轮得到你说不妥?滚出去。”
太监忙不迭地离开,带上了门。
他倏忽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像掬满了漫天的星辰与月光。“有你在身边,朕觉得轻松了不少。”
“来朕身边,替朕,拟一道圣旨。”
我有些错愕。
“一道立你为后的圣旨。”
霎时间,我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分崩离析。
我慢慢地意识到,心中的那份疼痛,是一场以爱为名的凌迟。
这份爱意,来得有些急促,却又有些缓慢,等到血肉模糊之际,我才明白。
初元六年,皇帝下令废黜后宫,立我为后,朝中哗然,举国震惊。
初元七年,多支军队于京城集结,变革的号角吹响,反抗的烈火已在皇城脚下燃起。
那天,是个平常的夜晚,他拉着我登上城楼。
那个晚上,我穿上他喜欢的那件淡绿色的裙衣,在他的眼里,逐渐染上了璀璨的绿意,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盛夏。
那一刻,我觉得我自己很幸福。
烟花绚烂夺目,延伸出的星星花火,奔放而热烈,短暂而永恒。
彩蝶翩跹,火树烂漫。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皇上有什么愿望吗?”
“有,我希望,我能束缚凤凰。”他握紧了我的手。
“臣妾也许了个愿望,只愿今生往事,月色皆如此时。”若有来生,愿不再与你相逢,不再相知,不再相爱,不再相欠。
这时,一支长箭凌空飞来。我替他挡住了这支箭,他捂住了我汩汩流血的伤口。
真是喜欢自欺欺人。
我已经没力气说话了,我用沾血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你已经……捂热了……我的掌心……”
你没有束缚你的凤凰,但那年从远乡而来的秋雁,已经为你折了翅膀。
初元七年的某一日,死了世间最平凡的一对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