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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意料外的来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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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
栗色卷发的男孩坐在实木桌子旁,手中的细夹卡住某个松动的部件,将怀表零件稳稳取下。伴随着零件撞击传来轻微的声响,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但手上依然稳稳地镊住了那小小一片金属。
“一块我十几年前做的破怀表,谁知道还有人来找我维修。”他身后传来中年男人拖长慵懒的声音,“别那么紧张兮兮的,约书亚。找到问题了吗?”
被称作约书亚的男孩微微向后偏了偏头,视线仍然落在拆开外壳的怀表上,少年尚才开始变得低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找到了。很多齿轮老化严重,可能要依次上油;问题主要出在擒纵轮上,它出于某种原因变形严重,只要换一个新的就能解决问题。”
“那就好,”男人长舒一口气,猛地将身子向后仰去,带得整个椅子在地面上向后挪动,刮出刺耳的尖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才刚开始学着修最基础的机器;就那种几个齿轮,只能靠手摇发动的。你现在的水平,可早就胜过这片公国的大部分钟表匠了。想当年啊我游历公国的时候,到处都是能人志士。如今被抓的被抓、逃跑的逃跑,正经做这门手艺的倒是真不多了唷……”
约书亚没说话。他安静地从橱柜中取出一片齿轮,将其卡进空缺的凹槽处。于是男人再次继续喋喋不休地讲起了他过去游历公国的所见所闻。上油是一道没什么技术水平的保养工程,需要的只是时间和耐心。他不急不躁地依次给大不过镊尖的细小零件上油、安装,尽管约书亚听他反复倒腾那几句经历听得耳朵都快要起茧,但他不太介意,反正…将男人的故事当作自己的背景音也不错。
约书亚今年十五岁,跟随着父亲格兰特——也就是面前的男人做了三年的钟表匠学徒。格兰特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遥远的另一公国,曾凭着一身祖传手艺和天才的头脑加入某个赛谟奈血猎小队,跟着他们云游四方。然而他的小队在遭到一次意外袭击后失去了大部分主力队员,其余的幸存者只得在附近的城镇中隐姓埋名安顿下来,像普通的村民一般度过余生。
因此他的父亲似乎多了某种对冒险的情结,自约书亚出生起便反复向他灌输外界美好的种种,这其中包括他游历公国的所见所闻;约书亚刚学会走路,他就拽着约书亚健身习武,然而自幼体弱的他并没在训练中取得什么显著成果;父亲教授他祖传的钟表技术,也教他这其中的原理能如何应用至其他方面:幸运的是,约书亚似乎遗传了他们祖辈对机械的热情与智慧——甚至更甚——格兰特从他初学时发明出的那些玩具中窥见,即便这孩子注定不能独当一面、无法成为前线浴血的英雄,他的一生也绝不仅是碌碌而沉寂的。
想到这里,格兰特摩挲着满是胡茬的下巴,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乓!!!”
一声巨响将格兰特的滑到嘴角的微笑生生砸了回去,震得他浑身剧烈地一颤,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停顿半秒确认声响不来源于家中之后,男人起身离开沙发,向窗外望去。约书亚望着父亲的背影愣神片刻,放下手中的东西也走了过去。
约书亚家住在集市旁边,只需站在窗边便能将全镇最繁华的街道一览无余。而此时外面似乎起了什么骚乱,周围的人少见地密压压聚在一起,窃语声中夹杂着时断时续的尖叫与像是卫兵中气十足的呵斥声,似乎是在驱散人群。约书亚努力踮起脚尖,但仍然什么都看不见。骚动持续了几分钟,一部分人群散开了,他才隐约看见人群中空出的大圆。
首先进入他视线的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卫兵,正紧张地聚成一堆,将什么人紧紧按在地上;随后侧立于卫兵们几步远处,某个服饰华贵的身影正淡淡漠视着这一切,仿佛她也不过是围观人群的一份子:只是她身上那套名贵的礼服已经将自身与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像一道透明屏障,充满上层贵族恶臭的奢靡气息。
约书亚皱了皱鼻子。不会是吸血鬼吧?他从未听说过任何人类皇室有闲情逸致来贫民窟探访,更何况那背影虽然瘦弱,却并不如王室那般惨白而单薄,只是站在那里就充满威压。
然而正在他晃神时,大约不过是三秒——方才还被数个卫兵押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忽地出现在华服少女身后,手中寒光已然不加掩饰地直刺下去。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少女的后颈,原本平静的人群再次起了骚动;全副武装的卫兵们向那身影扑去,然而此刻一切已成定数。甲胄碰撞摩擦着伸向那道黑影,但此刻只显得无比笨重。此刻那人竟爆发出非人的速度,从经过数年专业训练的卫兵构成的包围圈中钻了出来,奔向人群因惊恐而散开的缺口。
少女颈部的伤口不像常人般汩汩流出鲜血,而是如遭石子激开的湖面一般漾起了黑色的粘稠液体,随着匕首刺下的动作一齐飞溅在空中。那黑水在空中回旋着停滞了数秒,竟再度涌向她的脖颈。而涌入她体内的的液体又再度凝成实体,变得黏稠、沉重,仿佛具有生命般蠕动着,填补着她血肉的缺口。少女抚上后颈,黑泥逐渐褪成肤色,而伤口早已无影无踪——或者说它从未存在过。人群惊恐地畏避着,甚至有人慌不择路地逃离;而剩下的则因恐惧而抱作一团,因无知、因目睹非人的力量而战栗。
那华服少女——或者说吸血鬼——再度抬手,黑色自指尖攀上她的躯体,如饥火烧肠的野兽将她溶解、吞噬进空中飞旋的水球,再化作一股湍流直冲向妄图逃跑的那人,速度快得几乎只留残影。矮个子的家伙则像是早已预判她的行动,转过身来,竟伸手试图徒手抵挡那黑水铸就的利剑,也就是在那人回头的一刻,约书亚看清了她的脸——那竟是张熟悉的脸,眉目仍然带着稚气;此刻她的眉头却紧紧绞在一起,视线尖锐得仿若猎手。
黑色的湍流在触碰到她指尖的一刹那定定停在了空中,被她细弱的指尖抵挡住的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震波,震得前排围观的人群向后翻倒,余波吹起的飓风吹得约书亚家的窗户猎猎作响,人们惊恐地抱怨着尖叫着,没有人想再继续围观,纷纷四散逃命。
他记得这张脸……这家伙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甚至可能还比自己要小上一些。她在数月前因在集市因偷了肉贩的生肉被抓,被逮起来后还是撞见自己才免于被囚禁。
那是个小野孩子,脸上和打结的黑发上都被污泥弄得脏兮兮,身上也只是穿着几块勉强覆体的破布,有时还满身臭鱼烂虾的气味,唯独那双眼睛里盛了两汪湖水,蓝得发透,透得发亮。
当时约书亚费尽口舌才说服肉贩放掉这孩子,结果这孩子不懂感恩也不通人事,像只小兽般对他瞪眼,他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和她说通当时的情况。
自那之后,那孩子隔周的礼拜日都会等在他家背面隐蔽的丛林里,用几个她自己牙牙学来的句子试图和他对话。于是约书亚便给她带绘本与简单的识字读本,教她写字、为她读故事。那孩子天赋异禀,读书识字的速度远超同龄人,不过几周便不再满足于简单的绘本。约书亚还曾应下她,在之后为她带一本真正的故事书。
他从来只当她是被某户人家随便扔在大街上的弃婴,毕竟类似的事情在贫民窟中并不少见……然而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直以来接触的是怎样强大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动动指尖便能挡下吸血鬼一击的怪物与那双乖巧的、蓝汪汪的眼睛联系在一起。
约书亚没做声,但搭上窗子的手正因恐惧而微微颤动着。他将头微微偏上一点,像怕被谁发现那般努力地将视线上移,试图去看他父亲的表情;他的父亲仍然高他一头,尽管不过是一介表匠,谈不上健硕,但身材依然精干,纤细的手臂上仍有流畅的肌肉线条:过去的经历给他留下的不仅是一身手艺与伤痕,还留下了锻炼的习惯,仿佛他仍然期待着天各一方的队友们某日的重聚。而此刻他的父亲缄默着,脸上的肌肉少见地紧绷起来,眉目间的慵懒一扫而去。
“至少是旁系贵族水准…那个吸血鬼。”格兰特突然开口,语气急促,还有一丝他从未有过的烦躁与不安,“为什么天杀的贵族会在这时候来我们这种小破地方?还嫌这的人活得不够苦?”
约书亚隐约从父亲的神情中读出些异样,那份不安并非像外面那些民众那般源自无知,恰恰相反——恐怕正是因为他清楚眼前这两人的危险程度。约书亚正想张口询问,肩膀却被猛推了一把。“恐怕要打一会,去里面避避,窗边太危险。应该不至于波及到屋内。”
约书亚顺从地低头,跟着父亲向屋内疾步走去——他的身后,窗子似乎响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