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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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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女人慢慢的抬起脸,她的眼睛红肿朦胧,显然是哭了有一段时间了。
在看清她的脸后,梁盏盏愣了一下,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女人,“擦擦吧。”
女人哑着声音道了声谢,用纸揩拭着眼睛。
安如山伸出干枯褶皱的手轻轻拍了拍女人的头,轻声宽慰着:“好了,虹,莫哭。”
她抬起头,冲梁盏盏笑笑,“这是徐虹。”
徐虹抽噎着和梁盏盏点点头,“您好,梁医生,您请坐。”
梁盏盏摆摆手,“我不坐了。”
她估计着徐虹的年纪,试探问道:“您是奶奶的……女儿?我们出去谈吧?”
徐虹看了一眼安如山,点点头站起身,跟着梁盏盏走了出去。
“您是奶奶的女儿,对吧?”
徐虹摇了摇头,“……不,我是安老师的学生。”
这次轮到梁盏盏讶异了:“学生?”
徐虹嗯了一声,“是安老师把我从大山中送出来的,我才能来到鸣川读书、工作,而不是和我们村里有些女生一样被父母卖掉,去到丈夫家里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我一直很感激很感激安老师,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梁盏盏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徐虹的脸上忽然滑过了一丝苦涩,“即便是这样,安老师生病了也不愿意和我们说。要不是我在医院走廊遇见她,恐怕她就要这样孤零零的离开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听安老师说了,她要转去梁医生你那里需要家属签字对吧?我可以代劳,或者您想找哪一位学生都可以。”
梁盏盏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最好还是直系亲属来签,医院有规定的。”
“可是,安老师自从来到小山村教书,就没有再结婚生子……哪里来的直系亲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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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梁盏盏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侧边的急诊入口旁台阶上的卓然。
他手里捏着一根歪七扭八的小木棍,正在低头认真在地上写着什么。
梁盏盏悄悄放轻脚步,从卓然身后绕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轻车熟路挽住男人的胳膊。
卓然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往后仰想要挣脱开,却在侧头看到梁盏盏的脸后整个人陡然放松下来,有点不好意思的冲她笑笑,“你下班啦。吓我一跳。”
“坐大风口这不冷啊。”梁盏盏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冰凉的。
卓然又忍不住的笑,她感觉自己的手被苹果肌顶起一点,也跟着笑起来,“笑什么?”
卓然抿着嘴摇摇头,“没笑。”
梁盏盏将下巴搁在他的胳膊上,探头往卓然刚才写写画画的那一小块平地看去。
地面上赫然有两只小鸭子,太阳缀在左上角,右上角是一片云朵。看得出来绘画的人画的很认真,两只小鸭子的眼睛、嘴巴和脚蹼都十分精细。
“原来你还会画画啊,”她蹭了蹭卓然的胳膊,夸奖道,“真厉害!”
他摸摸梁盏盏的脑袋,慢吞吞说:“刚退役那会没事可干,又不想出门,所以就在家里画画画,你要是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她嗯了一声,“好呀,等我有空吧。”
卓然抬起拉着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亲了亲,抬眼时眼睛变得弯弯的,极为坦诚道:“来之前在手机上学的,怎么样?”
梁盏盏耳朵有点烫,“挺好的……”
卓然拉着她的手将梁盏盏从地上扶起来,从兜里摸出手机划了两下,将屏幕递到她面前,“去这个怎么样?吃完饭之后还可以在旁边转一转消消食。”
梁盏盏凑近看了看,点点头,“好,那就去这个。”
“你先开车,”卓然松开她的手,顶着梁盏盏疑惑的目光指指医院大门,“我去拿点东西,一会儿门口集合。”
她啊了声,“行……那你注意安全。”
卓然点了点头,快步朝着医院门口走去。
等到梁盏盏将车子开出医院,男人早已背着手在路边等待许久。
见熟悉的车子朝着这边驶来,直到停到自己面前,卓然轻咳一声,突然有种霸道总裁接小娇夫下班的感觉。
直到右侧车窗缓缓降下,梁盏盏扶着方向盘叫了他一声后,卓然才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依旧保持着自己将左手背在身后的姿势朝着车子走去。
隔着车门,她狐疑的看向他的胳膊,“胳膊怎么了?又扭了?”
卓然拉开车门,将藏在身后的左手拿了出来,一小束花就这样被递到了梁盏盏面前。
她惊喜的哇了一声,伸手将花束接过。
卓然见梁盏盏喜欢自然也是高兴的。来之前的约会攻略和小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先放后边吧。”梁盏盏兴致勃勃地摆弄了几下花,将花束放到了后座上,又回头叮嘱他,“系安全带。”
卓然的目光专注地跟随着梁盏盏的动作,忽然慢慢的漾出一个笑来。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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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如山终于入住安宁疗护病房的那一天,梁盏盏从徐虹的嘴里得知了她是如何遇见安如山,后者又是如何在他们的小山村里建造女子学校,送女生们走出大山、得见天光的故事。
戴着一副半框眼镜的徐虹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台边,一头长发被扎成了利落的马尾,前额没有一丝碎发,眼睛里闪着犀利的光,却又因为即将要说出来的人和事而柔和些许。
在她的声音响起之前,梁盏盏的目光缓慢的越过徐虹,落到了她身后乌沉沉的天空之上。
要下雨了。
梁盏盏在心里默想。
二十年前,徐虹小学毕业。那时的她还不叫“徐虹”,而是叫“徐招娣”。
她的成绩很好,好到可以被县城的初中破格免学费录取。
得知自己可以上初中那天,徐招娣满心欢喜的背着书包跑回家,却意外的发现原本应该在地里干活的父亲却在家。
男人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目光在僵住的徐招娣身上一顿,又慢慢的转过头,落在了屋里炕上傻乎乎吃手的儿子身上。
此刻的徐招娣,简直无比痛恨自己的敏锐。
她几乎瞬间就知道了他要和自己说什么,已经提前一步坠入冰窖。
但徐招娣还对自己的父亲抱有一丝期待,她在心里祈求:不要说……不要说……
“娣,你以后就别上学了,跟着你妈帮忙照看照看弟弟吧。”
“轰”地一声,徐招娣的世界坍塌瓦解,她唯一能挣脱这个家桎梏的路,在她眼前灰飞烟灭。
徐招娣从来都是不敢违抗那个黝黑的男人的,她甚至连给他跪下求情的勇气都没有。
徐招娣小的时候曾眼睁睁看着他将母亲的脑袋打出血来,一股一股的鲜红色液体顺着女人捂着头的指缝中流淌而出,刺痛了她的眼睛。母亲呜呜的哭着,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徐招娣怕极了,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拉母亲的衣角,却被女人一下子挥开。
小小的人儿哪里经得住这样大的力气,直接跌跌撞撞摔了个屁股墩。
母亲却在看到她摔倒后,哭得更凶了。女人松开捂着伤口的手,将徐招娣按进了怀里。
“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娃啊!”她那样惨烈的哭喊着,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娃啊!”
这场单方面的殴打过后,母亲又怀孕了。
徐招娣站在地上,看着村里的“神婆”神神秘秘的摸了摸母亲的手腕,然后忽然喜笑颜开的大声宣布:“是个男娃!”
是父亲先欢呼了一声。
他冲到炕边,紧紧的搂住了母亲。母亲也柔顺的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仿佛前几天的那场惨剧从来没有发生过。
“娣,你不愿意?”
父亲的声音将徐招娣的思绪抽回到了现实,她局促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声音细若蚊蚋:“没有不愿意。”
男人从门槛上站起来,粗糙的大手在徐招娣的脑袋上摩挲两下,像是补偿一般道:“一会儿爹回来给你买苞米花吃。”
徐招娣点了点头,眼眶中的泪水却越积越多。
就这样,她在家陪母亲干了一年的家务,原本还勉强算得上柔软的手变得越来越粗糙僵硬。
直到有一天,徐招娣的好朋友苗苗突然跑到家门口,和她说村里来了三四个教师,说要开办女子学校!
徐招娣的心,忽然火热的燃烧了起来。她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苗苗笑着,眼里也积了泪,“招娣,太好了,你终于能去上学了。”
徐招娣抹着眼泪,上前抱了抱苗苗,“谢谢你,苗苗。”
几天后,徐招娣跟在母亲身后背着割猪草的篓子迈进家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屋里炕上的一个女子。
女子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身上的红褂子沾上了土。她笑着,目光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向了徐招娣。
父亲则是显得有些犹豫:“您也看见了,我们家就招娣和她娘两个女人,要是招娣去上了学,家里里里外外操持就只能落到她娘身上了。再说这学费问题……您看我们也付不起。”
女子摇了摇手,解释道:“大哥,我们这个女子学校就在村里,而且不要学费。如果家里有什么事要孩子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我们老师也可以把她送回来,您就放心吧。”
她的目光在母亲怀里抱着的弟弟身上一顿,“再说了,孩子回头学习有成,回来也可以现在家里教教弟弟不是,一举两得嘛。”
父亲低头抽了一口旱烟,又侧头望向徐招娣。
徐招娣静静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好,那就去吧。”父亲最终还是点了头。
女子学校正式入学那天,徐招娣知道了那个拯救了自己的女子叫做安如山。
安如山很和蔼的在讲台上让底下的女孩子们叫她“安老师”,或者“安妈妈”。
能一直坚持在学校读书的女孩子并不多,很多人学期刚上到一半,就被家里勒令不许再去上学,被迫留在家里帮忙。
安如山和女子学校的其他老师经常漫山遍野的“捡”学生回去上课,不过很少有人能回来。
徐招娣为了自己可以一直读书,早上三四点钟就起床去砍柴烧火做饭,下午放学回家后也帮着母亲照顾弟弟,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时间从书包里把作业本拿出来写作业。
家里没有煤油灯,她就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写,一次都没有出过错。
安如山会的知识很多,从初中到高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徐招娣一直跟着她上到了高三。
弟弟已经上了学,父母也就不怎么管徐招娣了,而是专注于他们的儿子。
5月底,安如山将徐招娣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徐招娣忐忑不安的搅着手指,站到了安如山面前,
安如山和蔼的冲她笑了笑,拍拍自己面前的凳子,“孩子,坐。”
徐招娣小声的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了下去。
可她也不敢很大大咧咧的坐下,屁股只挨着凳子的一个边,上半身往前倾着,生怕弄脏了安老师干净的凳子。
“我啊,先要和你坦白一件事情。”见徐招娣坐下了,安如山说,“老师呢,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给你报名了高考。”
她愣住了。
高考,在徐招娣这里,完全就是一个大大的禁止词。
之前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参加高考,所以从来也没有奢望过什么。能和安如山学知识,徐招娣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想你这么聪明,应该也已经看出来了,这两天我总是给你还有苗苗‘开小灶’,对不对?”安如山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有种莫名的苦涩,“你也在学校待了这么久了,肯定也知道,女孩子们来上学肯定是不容易的。你又和苗苗是那么聪明那么伶俐……老师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你们在这里蹉跎一辈子。”
徐招娣抿着嘴巴,感觉有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安如山用手给她抹去眼泪,“不哭,不哭。高考是6月初开始,到时候我亲自带着你们俩过去。不管考得上还是考不上,都是对自己的一个交待。”
徐招娣用力的点头。
高考那天,徐招娣和往常一样三点起床做饭,然后在父亲的注视下,面不改色的背着书包出了门。
安如山拉着苗苗,就站在家下面的土坡下等着她。
高考的题目并不是很难,至少徐招娣觉得不难。她用着崭新的水笔,一点一点的写完了整张考卷。
徐招娣不知道安如山是用的什么理由搪塞过自己的父母,但当她在两天后重新回到家时,父母并没有露出什么暴怒的神情。
高考完,就要等自己的通知书了。
徐招娣在家里坐不住,就跑到学校里陪着安如山教书。
终于,那封专属于“徐招娣”的录取通知书被邮递员放到了学校的邮筒里。
她被鸣川大学录取了。
反复检查后,安如山终于笑了。她一手拿着通知书,一手拉起徐招娣,兴高采烈地说:“走!咱们去家里!”
回到山村时,自然又是一番轰动——徐家那个不声不响的女娃竟然考上大学了!
两人走进屋头的时候,父亲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见徐招娣回来了,男人竟难得的扯起一个笑来。
“娣,你去上大学,爹支持你,”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就是咱家也没钱供你读大学啊……”
安如山上前一步,“大哥,这您不用担心,孩子学习这么优秀,到时候申请一个免学费或者奖学金之类肯定可以的。”
男人看了看安如山,又看了看徐招娣,点了头,“好,那就去吧。招娣,你可要给你弟弟当个榜样。耀祖,好好跟你姐学学。”
就这样,徐招娣成功从大山中走了出来,与她并肩而行的,还有苗苗。
苗苗没有考上鸣川大学,而是被鸣川师范学校录取了。两个学校离得很近,几乎就差一条街。
安如山先将苗苗送进了学校,又带着徐招娣走进了鸣川大学。
“等你安顿好了,老师带你去改个名字吧。”漫步在鸣川大学的校园里,安如山忽然说道。
徐招娣早就知道了自己名字的意思:招弟。
她想了想,点点头。
安如山笑笑,“就叫徐虹,怎么样?彩虹的虹。”
徐虹。
她喜欢这个名字。
最后的最后,徐虹总结道:“安老师就像一只大鹏鸟,这些年来,用她的翅膀托举着一个又一个女学生飞出大山,走上一条更光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