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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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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
铮国将军就叫边疆,少年从军,征战十年,终于在今年被封了个将军。
今年是景和十六年,边疆二十六岁,熬过了十年的战争,负了一身伤痕,他终于能够回来了。
回到他的故乡,云中。
如今刚到三月,云中偏南,现下正是阳春好时节。花红柳绿,迎春一串一串的挂在河岸边,偶尔垂下一枝在水里,与高大柳树上垂下的柳条亲亲蜜蜜的交缠着。
边疆骑着一匹高大的马,风尘仆仆,褐色的衣袍被污渍染成了青黑色,尽管眼中满是疲惫,但眼底的期待与欣喜还是像星子一样让那双凌厉的眼眸闪烁着微光。
岸边浆洗衣物的少妇们抬头瞄了一眼,没人认识那人是谁,于是继续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衣物。
边疆沿着河岸一直走,想找找穗青在不在这一众女子里边儿。
找了一圈,没看见穗青。
他也没有失望,牵着马儿走到河边,先让马儿喝点水。现下是正午,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光线透进水中,消失在水底深处,下面幽暗不见底,只能看见些许水藻沉浮。
边疆低下头,水面映出他的倒影,灰尘糊在脸上厚厚一层,他伸手搅了搅水面,一圈圈波纹漾开,模糊了里面的那个人。
洗下了脸上尘土,马儿也解了渴,边疆牵着它走上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
小路走到一半就断了,荒草灌木一丛丛的挡在前面,边疆抽出马背上的一把半月形状的弯刀,握着精钢铸就的刀柄,沉默地挥手开出一条新的路来。
阳光正烈,照射在刀锋上闪出刺目的光。
就这样走走砍砍,边疆终于走到了他想到的地方。
……
房屋已经破落,青瓦屋顶塌了一半,窗户没了。
应是被弃了许久。
不用再往前走,遥遥看去,前方的房屋也是一个样,死气沉沉。
这个村子搬走了,他不知道。这场战争打了十年,他从五年前就失去了穗青的消息。
搬到哪里去了?他的穗青呢?
站在一片荒芜中的边疆掏出了怀里的一个锦盒,里面有一只玉簪,半封锦书。
锦盒很新,是边疆刚买的。
玉簪和锦书却很旧,那是穗青的。
穗青的字很好,是边疆形容不出的好,按照军师说的,叫秀气有风骨。
那年边疆还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没有爹也没有娘,就靠着东家一口西家一勺的养活。
但他知道回报,且实诚。
别人给他一口饭他就给人家做一天的活。
村里的乡亲大多良善,但也免不了俗,贪点小便宜的心思多多少少有一点。
有的候别人给边疆的吃食连半天都管不了,但边疆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迂腐脑子,坚持要给别人做满一天。
穗青住在村头那户最有钱的人家。
那户人家是外来的,没有夫人,只有一个老爷,还是个举人,穗青就是他家唯一的一个女儿。
穗青的父亲很宠穗青,真的是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一样的宠。
一般这种宠法换个词来说就叫捧杀了,但是放在穗青身上却很正常。
穗青很优秀,很善良,这就囊括全部。
举人老爷是方圆十里都知道的大善人,修桥铺路,施粮济灾,没有一样没做过。
乡亲们都说,是举人老爷做好事积了阴德,所以才会有穗青这么好的姑娘。
这是福报。
边疆不知道这是不是福报,但是他能够遇见穗青,这一定是把他上面几辈子积的德都用上了。
怀里的半封锦书是穗青写的。
没有华丽的词藻,只有两个字。
“……等你”
边疆往回走。
没走几步又转回去,找了个突出的田埂坐上,这突出的应该是田埂吧?
时间太久,他也记不清了。
边疆小心地拿出卷成条的丝帛,再小心地展开。
丝帛上的字迹已经模糊,被撕裂的丝帛也不复原本的亮丽。
“……等你。”
“等我。”
边疆对着丝帛上的字小声喃喃,眼神逐渐空茫,脑海中的声音钻了出来。
——穗青听不见,她不在这儿。
“那她在哪儿?”边疆依旧小声问。
那道声音隔了许久没有回答。
他的脑袋开始晕眩,陷入混乱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穗青在哪儿。
……
——她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
日渐西移,月已东升。
光与暗的交接似乎让天地都融到了一处。
北方戈壁。
黄昏时分特有的阴暗光影成了烘托气氛的最好推手。
乌压压的大军各占一方。空气中似乎还嗅得到血腥味,那是上一场战争留下的痕迹。
随着时间推移,光线渐渐暗下,气氛越加紧绷。
两方战士握紧了自己手里的武器,因为……下一秒这场生死之战可能就会爆发。
经受了一整天暴晒的戈壁开始散发出热量,被磨得只剩薄薄一层的鞋底抵挡不住这种温度。
日光已经彻底消失,今晚夜色明朗。
空气像是被人强塞了一块冰,突然就变得寒冷了起来,但戈壁却还是在固执地散发着自己的热气。
冷与热的碰撞,气氛的一触即发,以及
——长时间紧绷带来的精神压力。
难耐的,痛苦的。
却没一人乱动。
边疆忍耐着热气蒸腾到脸上的痛楚,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体伏在戈壁滩上。
这里地形特殊。
主力军对峙的两方地势平坦,但在他们这方的侧翼却有着微微的起伏,轻易看不出来,但看出来了也没办法。
这已经是他们的主场,对面的敌军不过是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终归,这是个埋伏的好地方。
边疆想。
这场战役已经打了快要十年,他也从一个小兵升成了将军。
入了淮北第一世家,桓家军之下。
边疆在这十年里活了下来,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他比大多数人幸运,也比大多数人聪明。
这要多亏了穗青。
穗青是他十二岁的时候认识的。
那年是个丰收年,秋收正盛,他每天帮人运送粮食,从山上到乡亲们家里,挑着满满的一担,一天里不知道要往返多少回。每年这时候都是一家一家轮流着来,这算是个默认的规矩。
大家都乐意给他一口饭吃。
给得少,干活多,很划算。
这一切他都知道,但是毕竟他算是乡亲们养大的,这也算是另一种报答。
所以他并不计较。
可是,别人不知道,穗青也不知道。
那天是个下午,他记得很清楚,太阳似乎是要把人烤干一样,汗水流进了他眼睛里,他也腾不出手来擦一擦。
走到村口时,他看见穗青坐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
老槐树很大,三四个成年男子围着也不一定圈得住。
穗青就抱着膝盖坐在突起的树根下面,面前放着一个篮子。
那时候穗青只有十岁,穿着浅绿色的裙裳,团在那里,看起来小小的一团,有一两束光线躲过重重叠叠的槐树叶漏下,形成光斑打在穗青身上,像是为她添上了一层光彩似的。
穗青远远地就看见了他,向他挥手,示意他过去。
从来不休息的边疆放下了肩上的扁担,用短到手肘,已经很不合身的衣袖擦了一把汗,走了过去。
“穗青,你找我吗?”
这里没人不认识穗青,特别是边疆他们这一年龄段的少年,经常就会凑到一起讨论相仿年龄的女孩子,穗青是被讨论得最多的一个,很多人都想娶穗青为妻。
边疆听见过不少回,但是他不想,因为他连自己都养不活。
穗青点头,指向对面的树根,示意边疆坐。
边疆坐下了,她才问:“你今天是帮谁家干活?”
穗青脸颊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微笑着说话的时候很明显,十分可爱。
边疆说:“阿牛家。”
穗青皱了皱鼻子,眼里有点鄙夷。
然后边疆听见穗青说:“他们家啊……那你中午吃的什么?现在饿不饿?”
边疆当然是饿的,从早晨到现在就只吃了中午的两碗数得清楚米粒的稀饭。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边疆突然不想说真话。
他看了穗青一眼,低头道:“不饿。”
“骗人,我知道你饿。”穗青拿起面前的篮子,掀开盖在上面的靛青色布料,伸长手递到边疆面前,说:“给你吃。”
篮子里装着糕点和白面馒头,边疆闻到了味道。
糕点是很贵重的东西,白面馒头对他来说也是很贵重的东西。
他不想接,于是不抬头,也不接话。
穗青站了起来,蹲到边疆面前,放下篮子,里面果然是馒头和糕点,还有用竹筒装着的一壶水。
边疆眼神移到一边,浅绿色裙摆随之映入了他眼里。
穗青蹲下时没有挽裙子,浅绿色裙摆就这么铺在地上,染上了一层薄灰。
边疆放在身旁的手动弹了一下,然后握紧。
他张了张口,语速比平常快一点:“你快起来,裙子染上灰了。”
穗青手撑着下巴,歪了歪头,笑:“不,你吃了东西我才起来。”
边疆不说话,不看穗青,只是低头盯着篮子里的食物,像是要把它们生生给看没了一样。
最后,耽搁的时间太久,边疆问:“为什么要给我食物?”
穗青答:“现在还不能说,但你吃了我就告诉你。”
边疆终于点头,他使劲擦了擦手上的汗和污渍,小心拿起一个白面馒头吃了,很快,但是却不粗鲁。
“好了。”
“要全部。”
边疆摇头,“我吃不完。”
穗青想了想,说:“好吧,那你收着。”
穗青又坐回原先的那个树根上,双手捧着脸颊,高兴道:“现在你吃了我给你的东西,你就只能给我干活了,不能再给别人家干活了。”
边疆咽了咽口水,看了穗青良久,哑声说:“为什么?”
穗青根本不需要他这样的人为她干活,就算是为家里干活也不需要。
因为穗青家里自有下人,买来的田地也都租了出去,每年等着收租就行,实在是不需要他这一点小便宜。
“不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傻呗。”穗青说:“我知道你今天肯定是还要帮阿牛家干满一整天的,所以你明天来我家就行,好不好啊?”
穗青笑着,一脸计划得逞的样子。
怎么可能不好。
边疆喉间被哽得生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后只得点头。
“那好呀,你明天记得要来。”
边疆还是只有点头。
他看见穗青冲他笑,转身逐渐走远,那一抹浅绿色的身影在阳光下很是耀眼,几乎就要变换成一抹白光,明亮而神圣。
之后,他就真的开始给穗青家里干活,可能也不算是干活,他有很多的空闲时间,穗青给他书看,教他写字,举人老爷还叫护院教他武功。
穗青说,她父亲是想把他培养成她的护卫。
边疆听了之后点头,他读书不行,但习武能看,不怕苦也不怕累,在之后护院教他武功时,更是用尽十二分心力去学习,可谓是突飞猛进。
就这样过了四年,他十六岁,穗青十四岁。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陪在穗青身边,但没想到北方会突然战乱。
战争开始了,北方地广人稀,敌方来势汹汹,微弱兵力抵抗不住,很快节节败退。
战火往南方蔓延。
兵力不够,朝廷要征兵,
一层层往下分配,到了云中。
村里要招二十个男丁,但是人数不够,还差一个。
于是该是边疆报答村里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边疆不推拒,他只是觉得对不起穗青,对不起栽培他的举人老爷。
穗青说:“这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的确是你该做的,不为村民,就为了你自己。”
边疆点头,穗青眼眶却有点红。
“但是你要记着,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会等着你的。”
穗青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往下砸落。
边疆很心疼,他看不得穗青哭,更别说哭得这么伤心。
“别哭,穗青,别哭,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你别哭,穗青……”
他想给穗青擦掉脸上的泪痕,但是自己手上老茧太多,穗青皮肤又嫩,稍微擦刮一下就是一道红痕。
他不敢,也舍不得。
最后他也只是摸了摸穗青的头。
“穗青,我……”走了。
穗青没听他说完,转身跑进了后院。
“别忘了边疆,一定要平安回来!”
穗青边跑边说。
……
别忘了!别忘了!别忘了!
穗青,我没忘!
我回来了!你在哪儿?
……
边疆从夜色里醒来,马儿卧在他旁边,山中的寒风刮在脸上,吹干了脸上的泪痕。
怎么在田埂上睡着了。
还梦到了穗青,梦到了老槐树,梦到了战场上的事。
……
对了,老槐树呢?
边疆环顾四周,脑海中的声音不见了,那股晕眩刺痛感也没了,他从田埂上站起往记忆中的方向看去。
云中夜里起了山雾,十尺远的地方就不太看得清了。
边疆凭着记忆走,等到了地方才看见原先的老槐树只留下了个树桩,浮在地面上的树根也被虫蛀断了。
坐在树桩上,边疆侧头,看见十岁的小穗青蹲坐在树根上,正笑盈盈的看着他,两个小酒窝分外可爱。
边疆手指微动,再看时,那道浅绿色的身影已经消失。
穗青已经长大了,怎么可能还是十岁那时的模样呢?
牵起马儿,边疆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这里没有,说不定下一个地方会有穗青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