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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罪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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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袅站在熟悉得令人心悸的虚空中,看着眼前周昌兴那条被缝合却又再次撕裂的缝。
精神链接。
因为从王苟那里走过了一遭,以袅便下意识以为,从眼前这条缝隙里透出来的光景也会如理想中的世界那般温馨,或至少反映出来一点哨兵内心的渴求。
但没有,正对着他的裂缝沉寂得可怕,如一道横亘在废墟中的深渊,空泛而萧条,连光打进去也会被即刻吞噬。
背后一阵凉风袭来,这次不是异种的偷袭,而是从正前方的裂隙中飞来的冷空气。
一道薄薄的剪影如利刃般削来,划过以袅的耳侧,在准备从另一边兜转回旋的时候被以袅用手指“唰”地夹住。
触感粗糙,是一张纸片。
纸片?
以袅将手从耳侧收回,卡在两指之间薄纸便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看起来像是一张被撕掉的日历。
3月7号。
旁边注了两个小字:死亡。
以袅看着纸片上的字,还没来得及思考含义,眉头便是一皱。
怎么回事?读得这么顺畅,他不是不识字吗?
以袅又晃了晃纸片,觉得不是自己出了幻觉,但眼下这种情况又实在诡异。
抛却自己文化水平“突飞猛进”得有点出人意料,3月7日,又是谁的死亡时间吗?
不对。以袅皱紧眉头:自己怎么确信这是表示时间的符号。
他的视线驻足在纸条上:这上面的东西和周昌兴有什么关系?死亡的是他的什么人:亲朋好友?父母双亲?按年龄应该不是妻子儿女,但也不能排除他英年早婚的可能性……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死亡,王苟的脸突然在以袅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猛地甩甩头,眉心拧成一团,看着这张纸的眼神也越加凝固。
以袅翻来覆去查看着这张纸,想要看看还有没有被自己漏掉的东西,甚至开始一寸一寸揉搓纸片,最终排除了有夹层的想法。
然而这张日历除却印在正面的“3月7日。死亡。”几个字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以袅最后看了那张纸片一眼,再次确定了它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实体,于是打算将它折起来放进战斗服的暗袋中带走。
他拿着纸片两端准备对折,但仅仅只是稍微弯曲了一下纸片——甚至还没出现一点折痕,整个空间便开始震荡起来,如手中正被改变的纸张一般两边悬浮而中部下沉,仿佛他刚刚摆弄的并不只是一张纸片,而是整座空间。
以袅盯着眼前的空间,缓缓卸下了手劲。随着整张纸恢复原来的平滑,倾斜的空间也倒回了正常的坡度。
“出去大概率还要靠这张纸……”以袅忖度。
还没等他把这句话想完,纸张在手中的分量突然变轻,连触感都在转换——以袅紧紧盯着那页纸片,没有火焰,触感也不烫,但焦黄的焚烧痕迹莫名从边角向中间蔓延,最后整张纸竟是在手掌心自己把自己度化成了一捧灰!
“?”以袅微微启唇,有点搞不清现在的状况,但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
纸张和空间相连,现在纸都化成了灰——
还没来得及等他印证自己的猜测,“轰隆”几声巨响便迫不及待传来。以袅回头看去——整片空间的穹顶以离弦之矢的速度从远端开始飞快坍塌,跟烈火燎原一般,瞬间便塌了一半多的面积。
这空间不走寻常路,与之前面对的异种被放弃的枝干不同,一开始就在从四面八方向中间齐头并进着塌,均匀且迅速,倒下的废墟如同被分解的尘土,分崩离析后便只剩下颗粒状的碎屑悬浮在半空,如一片虚朦的迷雾铺天盖地地笼罩过来。
想逃只能往上飞,而现在的状况则是跑都不知道往哪儿跑。
以袅微眯双眼,当机立断,嘴里含了一口口水,直接将朝手心的灰烬中央吐了过去,旋即掌心一合,中间那一小撮的灰瞬间便结成了块。
随着灰烬被重新塑形,空间的坍塌戛然而止,只剩下中间以袅站立的一小片地方。小块仅存的地面跟一座漂浮岛般悬在半空,周围刚刚坍塌下来的半半拉拉碎颗粒在空中摇晃,暴露背后出无尽的黑空。
以袅握着那把沾着口水灰烬站在空地上。
说句矫情的实话,有点恶心。但当他看向脚下所剩无几的地面和黑空,脑子里面想到的第一句话却是如果是知闻在这儿,没准已经连着千八百片碎了的空间一起嗝屁了。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以袅没憋住,唇角还是微微勾出了一点笑意。
但这笑很快便戛然而止。以袅清楚现在不是用来傻乐的时候,他看着脚下的地面,眸光便又深沉下来。
口水不是胶水,就算暂时固定住了一部分,也保不准等会儿不会散开——退一万步讲,就算手里这把灰不会再散开,自己也不可能站在这儿一辈子。
出去,但要怎么出去。
怎么做。
以袅重新摊开手心,静静看着手里的灰,罕见地漏出一点惑色。
随着他手掌的动作,灰烬如同倒落的金字塔般一点一点崩裂散落,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灰块还在坚强地固守在原地。而在掌心那块灰烬缩小的同时,他所站立的平面也毫不意外地跟着往下坍缩了一些。但在平面碎成同先前一样漂浮在空中的颗粒物时,手掌中零落的散灰却一点一点消失了。
“嗯?”以袅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稍稍扬眉,轻轻发出一声鼻音。
一口口水显然不够,而灰块也在不停崩裂,缩小着自己的体积。以袅所站的平面越来越小,直到几乎只沿着他的双脚边缘勾出了恰好的平地。但奇怪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以袅没有再做任何补救的动作,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如同屏蔽了外界,沉静地等待着手中的灰烬彻底散去。
白色的不规则物体终于从灰烬中完全显露出来,而脚下的平台也停止了坍塌。以袅站在空间的碎片中,索性抬手拂去了剩下的所有灰尘,仅留下那块白色的不明物体。
等把灰尘完全扫开,那白色的不规则物也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它并非是通体的纯白,边边角角有被烧焦的痕迹,黄黑色从外向内里延伸。
这不是别的,而是一块被烧焦了的骨头。
刹那间,以袅的双耳中突然卷起一阵耳鸣,这阵势如冲破耳膜的轰鸣伴随着剧烈头痛,仿佛要将脑壳给砸穿!
他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生理性泪水瞬间充斥了眼眶——
“据我们目前所知,出现在精神世界中的东西多少会和哨兵有些联系。”之前在脑中回荡过的浑厚声音重新在以袅的耳边响起来,“实验进行到现在,我们最起码会出现一样东西。它不会是别的,一定和他自己本身有关。”
“要么是本人实体的具象化,要么是身体的一部分。”
“如果向导潜入后看到的是本人,那么哨兵还有生命体征;但如果看到的东西只剩下了一部分——”
那话音一顿,接着说道,声音却更加沙哑低沉:“那么就要小心了。”
“这名哨兵,要么走在了死亡的路上,要么就是——”
“已经死了。”
声音兴奋起来,吞咽了一口口水,唾液滚过喉口的声音格外明显。
“面对精神体化的哨兵,当建立精神链接后,他们的精神世界往往已经处于一种秩序紊乱的状态。这种世界毫无规律可言,即便出现坍塌也是正常情况,不用感到疑惑或焦急。”
“但此刻向导们应当注意的是,一旦判断自己进入到了精神体化哨兵的裂隙空间时就要意识到,你自己的性命已经和这名哨兵的性命暂时联系在了一起。”
“简单来说——”那道浑厚的声音暂停了一瞬,不知为何,以袅眼前突然闪过了一双藏在镜片后的、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在连结断开之前,你死则他亡,反之亦然。”
以袅双眼瞬间睁大,一滴由于疼痛产生的泪水蓦地从他湿润的眼眶中滚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到周昌兴的精神世界这么久,还没看见过属于周昌兴的、完整的人体实像。
攥在手里的不规则骨块似乎有一端尖刺,它硌在掌心之中,硌得生疼。
*
洞室震颤起来,掀起一阵狂风,预示骤雨来临。
原本半精神体化的周昌兴平静下来,以袅紧闭双眼,手按在周昌兴身上。在章灼珏和知闻看来,两个人大概和先前进入王苟的精神世界一样,在他们看不见的空间内进行着交谈或争斗。
知闻皱眉,他无法进入精神空间。
一旁的章灼珏把两架炮筒被放置在地上,跟晾小鱼干似的,一个上面搭着周昌兴一个搭着以袅。
“搞笑,异种没怎么动弹,我们自己先折了一半人。”她苦笑道,“哈,哈哈。”
章灼珏没有正面和精神控制类异种杠上过,也是第一回当队长当得这么窝囊,难免会有心理落差。知闻看向章灼珏,她捂着腹部,但还是站了起来。
“以袅是精神系的哨兵吧?”她问道。
“不清楚。”知闻道,“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刚从和知楼的纠缠中脱身,几缕长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知闻把头发向后拢起,但发尾的皮筋被崩开了,由是他重新绑头的动作落了个空,只得放下来,任由长发凌乱地散着。
章灼珏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乔伊没跟你说过吗?”
“没说过。”知闻想了想,道。
人类联盟的哨兵几乎都是被科研院统一挖掘带走的,并且都会安排从头到脚的检查,他们几人的异能也大多是由乔伊告知的。但乔伊对以袅却讳莫如深,知闻现在还能想起乔伊拿着报告时颤了一下的手。
那明明是一个向来都很会隐藏情绪的人。
知闻眸光深了深。
“算了,八九不离十,能遇上一个治疗兵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章灼珏叹口气,拍拍他的背,“回去之后,把头发修一修吧。”
“自从知楼死了之后,你好像就再也没剪过。”
知闻笑了一下,没说话。
表面上,此时的洞室风平浪静:以袅和周昌兴折腾自己的,巨蛋正忙着吃饭,倒也没再释放精神攻击——有可能是养精蓄锐,也有可能是笃定周昌兴会落网,于是便不再显得焦急。
但两个人知道自己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有两个人正在“躺尸”。
他们的精神都高度紧张,安静地等待着。
章灼珏握紧了手中的枪。
突然,她感受到自己脚边的以袅动弹了两下。
“出什么事了吗?”章灼珏咬咬下唇。
经过王苟的死亡,她的神经变得无比敏感,生怕这两个人再在精神世界里遭遇什么不测。
“……不,我不是……”以袅嘟囔道。
“什么?”章灼珏想靠近些听听他在说什么。
“我不是!”随着音量变高,一瞬间,以袅的动作幅度突然大了起来!他的面色憋得发红,两只手高高举起来,五指连动掌心都呈现一种濒死般用力的状态,指腹发白、关节作响,死死地握住了面前的什么东西!
而下一秒,他又像被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了手脚,整个人如同被五马分尸般摊开,几近快要被撕裂了一样!
“啊!!!!”以袅发出了几乎要把嗓子撕破的叫喊。
他看起来无比痛苦,恨不得下一秒死去。
这两下差点误伤章灼珏,她没有躲,而是迅速蹲下身子按住以袅的四肢,防止他裸露的肌肤被腐蚀液灼伤:“怎么回事?和周明明在里头吵起来了?”
知闻察觉到动静,也快速靠了过来,他同章灼珏一样,按住了以袅的两只脚,皱眉道:“不是,只有以袅一个人在动。”
确实如他所说,周昌兴自始至终都只是平躺在炮筒上,跟死了一样悄无声息。
出什么状况了?
知闻一边抬起以袅的手,将它与腐蚀液隔开,一边用视线扫过以袅的面部——他面色发青,肌肉不断抽搐,表情十分……
知闻定神,他微眯双眼。
惊惧。
以袅在害怕什么。
旋即他的视线下移,待看清以袅的脖子时,知闻瞳孔放大——
两只手用力死掐的指痕清晰地呈现在以袅的皮肤上!
以袅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咽喉!
“以袅!”知闻大声喊道,他迅速俯身,试图用手去掰开扼住以袅的双手。
两行泪从以袅紧闭的双眼中流了出来。
这次,知闻听清了他口中的话:
“神父——”
旁边的一角,一条蛇从周昌兴的口袋中窜出,对准他裸露在外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
*
虚空的浮岛上,以袅站在尘埃中心。
周昌兴是死了吗?
以袅想说些什么去驳斥,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或者说,他不敢回答。
心脏随着这个认知的出现不断绞痛,紧接着,他的四肢也开始颤抖起来,皮肤发烫——以袅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恐惧、在惊慌,他后知后觉地觉得事情的走向不对劲起来。
害怕?为什么?死的又不是我。
这份感情过于沉重,它不同于见证死亡的悲伤与遗憾,而是带有一种恐吓的意味,仿佛绑定了某种惩戒,让人瑟瑟发抖。
四周沉寂,一片漆黑,伴随着从不知何处刮来的簌簌风声,如野鬼哭嚎。
以袅突然打了个寒颤,一股冷意从脚底攀升。
地面塌没的尘埃包裹着他,除却虚空,整座空间只剩下刚好可以容下他一人站立的角落,残留的空地描着他的足边,稍不留神——哪怕是重心微偏便会失足坠落,往下则是万丈深渊,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他孤立无援。
骨头依然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中,凹陷的地方盛住了一滴晶莹的小水珠,水珠带着些温度,是刚刚从他脸上滑下的泪。
以袅紧紧合住掌心,将骨头包裹在手掌中。感受到骨头刺中掌肉的实体,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他在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身体仍然在不住地发抖,甚至愈演愈烈,几乎无法站立。
第二次了。
这是自己第二次听见这来路不明的声音,熟悉却又陌生。
它的回响伴随着痛苦的迸发,每次都让以袅痛不欲生。
声音的主人是谁,内容有几分可靠——最重要的是,它究竟是不是自己记忆组成的一部分。如果是,那为什么除了寥寥几句话之外,自己再不能想起来其他东西。
信息在以袅的脑海中重组,他努力去回想着这些一闪而过的碎片,发觉它们除却在自己的脑海中存在过之外,再没有别的痕迹可以证明这是真实的——换而言之,自己并不确定这些话的可信度。
万一是假的呢?
现在这种情况下,他更愿意排除自己的潜意识往好处想。
周昌兴或许没有死。
以袅深吸一口气,精神却更加紧张起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但经历过王苟的离开,以袅意识到,比起自己的死亡,他人生命流逝的那种无力感更让自己感到窒息。
这种剜肉刮骨的痛楚,就像某种被刻在条件反射里的烙印,让他无时无刻不被裹挟,仿佛每一个哨兵的死亡都是他的过错。
王苟的脸再一次无法控制地浮现在眼前,他带着那个半哭半笑的表情,死死扼住以袅的喉咙。
“你为什么不救我?”王苟的声音在耳边放大,充斥着哭腔哽咽,“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活着不就是为了救我吗?”
他的手劲巨大,掐得以袅呼吸困难:“……我是想尽力!……我……”
以袅不停地否认着,极力寻找为自己开脱的语言,但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像默认了王苟控诉的所有罪证——他像突然发起了癔症,整个人都在不断颤抖,断断续续重复着自己的话。
恐惧如同海水淹没了他的头顶,而他无论如何向上挣扎,却如身处淤泥般越陷越深。
“是你没有救我。”王苟拖着他向脚底的深渊走去:“那你就陪我下地狱吧。”
我不是——我没有——
“谁来——”以袅瞪大了双眼,他的肌肉不断收缩。
“如果我一定要去拯救别人,那谁能来救救我。”
突然,一道白光刺进空间,它穿透了漆黑的牢笼,直直照在了以袅的头顶。
就像圣光。
强烈白光照射下,两道眼泪突然从以袅的双眼流了下来,他有些呆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什么……”他满脸热泪,嘴巴无知觉地一张一合。
一阵薄雾霎时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弥漫在空间中,绕着白光散作数束,直至笼罩整个空间。
四周压抑的空气正被缓缓稀释,以袅猛然察觉施加在他躯干上的禁锢也被一一拔除——王苟的手、王苟的声音逐渐虚化成了一捧散碎的沙,就这样被雾包裹着,混入了空间崩塌的尘埃中。
视觉终于回归了他的本体,以袅努力聚焦,惊觉自己的半只脚已经踏出了平台的边缘。
他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骨头依然静静卧在以袅的掌心中,知闻的声音蓦然从远处传来:“以袅——”
声音回荡在空间中,却无端让人觉得昏沉。以袅恍惚间感到自己被人托了起来,他挣扎着想保持清醒,却无法控制地闭上眼睛。
在失去意识的瞬间,他脚底一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从高台上坠落,无尽地下沉,直直跌进了一片没有底的深渊。
“我得救了吗?”他想。
只有我一个人得救,只有我一个人存活,这是一种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