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劫》念南歌

2、雍兴五年冬，极寒

　　边关的春天风沙极大。
　　战士平时都要将口鼻掩住，只露眼睛在外面。
　　陆清寒每日随将士们一同训练，身子倒越发健壮了。边防驻守，最要警惕的是夜间敌人偷袭，这日陆清寒和秦山一起守夜，三更鼓后，人困得眼皮打架，精神恍惚。秦山让王爷先打个盹儿，他出去撒个尿。陆清寒迷迷糊糊地似听到有打架的动静。

　　秦山从帐篷里出去就被人捂了嘴，是夷人！他用力甩过身后的人，却被其他人给按住了手脚。陆清寒拍醒自己，握了刀。如果是夷人偷袭，外面的秦山必定已经被控制了。如何叫醒大营里的人，其他守卫此刻有没有看到夷人。他必须引起其他守卫的注意，夷人在暗处，他要烧了这帐篷，给大营报信。

　　夷人冲进帐篷的时候，陆清寒点燃了帐篷。他在火光里和夷人冰刃相见。夷人的刀是弯月刀，陆清寒的后背被这弯月刀结结实实地拉开了。皮开肉绽，烟熏火燎。陆清寒想起在天牢里被皇帝用刀指着脖子的时候，他也没怕过。只是刀口被火燎着，实在太疼。陆清寒只想立刻从帐篷里出去，他用尽力量，把最后一个夷人推出帐篷的时候，援兵也到了。他回到大营，立刻有军医来给他处理后背的伤口。军医战战兢兢怕王爷受不住，倒是他，咬了纱布，一声不吭。

　　夷人此处来犯只是为了抢夺一些物资，来的人数不多，很快就被处理掉了。倒是九王爷勇猛的名声传遍了西北。

　　京都的皇帝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他不痛快，皇帝带着奏折要去永安宫给他的母后报个信儿。

　　太后正服药，说萧春衍最近的药越来越难喝。春衍只低头说，太后，您喝完了我给您摘桃花儿做桃花糕去。太后正要说萧春衍最会哄她，宫外的太监扯了嗓子喊，皇帝驾到。那碗药没喝完，皇帝就走进来了。
　　“给母后问安。”
　　“皇帝怎么得空来了，皇帝坐吧。”太后还是笑，但是那笑一点也不暖。冷冷的，让萧春衍不敢呼吸。
　　“朕今日收到九弟的消息，特意来说给母后听。九弟他立了战功。”
　　“清寒如何？”太后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只想知道，清寒是不是受伤了。
　　“母后放心，人没死。只是，让夷人的弯月刀割伤了后背，军医说，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太后的永安宫中传出一阵极让人心痛的哭声，路过的宫人都知道，太后又病了。
　　皇帝把奏折扔给太后，临走前只说一句，太后的病你们好好医治，这可是朕的母亲，要陪着朕一生一世的。这话不像是关心，更像从阴曹地府里传来的诅咒。

　　萧春衍不明白，天下竟有这样的母子。
　　太后不像太后，皇帝不像皇帝，刀刀直插心窝子，竟比仇人还狠。
　　那日皇帝走后，太后就吐血了，刚刚好转的身子又被抽空了力气，软绵绵的，风一吹就要随风去了。
　　医者治病救人，萧春衍一直以为行医是件积德的事。到如今他也怀疑是不是活着才更痛苦。太后死不得，又活不了，就这么半死不活的吊着，只为了皇帝能来撒气。
　　他想不明白，也无法去问太后，何至于此，这才想起父亲临行前的种种行为，入宫行医真是把命交出去了。
　　再得空要做桃花糕的时候，窗外的桃花儿早已谢了。

　　一日午后，太后问春衍今年几岁。太后望着这个小太医，原只觉得他和寒儿小时候很像，现在倒觉得不像，如果是个春衍是个女孩就好了。和她的寒儿很是相配。春衍这年十八，如果父母还在京中，应该早已给他介绍不少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了。没过几日，太后召了侄女蓉蓉进宫，特意安排在身边介绍给春衍。他虽不经人事，却也知道自己的心，总不能辜负了人家。他淡淡的，只是以礼相待，当天晚上就跪在太后床前，说自己配不上这样好的姑娘。

　　萧春衍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病，自从多年前踏青时遇到一人，一见倾心，此后他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心动过。听太医院的同僚们说，结婚娶妻原不用两心相悦，门当户对，父母满意就行了。他只见父母是举案齐眉的伉俪，若不是两情相悦，那日子怎么过，他不懂。

　　夷人偷袭失败之后，也不敢再频繁挑起事端。边境军借机整顿军营，提高警惕，陆清寒倒是得空可以好好养伤。他性子坚硬，这几个月后背的刀口让他只能趴着休息，偶尔翻身压到伤口，他能疼出一身冷汗。军医已经用上了边关最好的药，无奈也拖延到夏日才算彻底恢复。

　　九王康复的消息报到宫中，皇帝摔了一只茶碗。
　　太后终究慢慢好起来了，九王在边关活着，太后就要在永安宫活着。他们都像皇帝的囚鸟，有一条命就是恩赐。

　　雍兴五年冬，极寒。
　　京都大雪连绵下了五日，城中寒气笼罩，风声不绝。
　　路上行人断绝，市集关闭。
　　客栈中的游人聚在一起，说起这天象反常。
　　“今年这天象真是反常，我们江南地区梅雨季节竟然不下雨，水稻全都旱死了。”
　　“哎，这倒是奇了，我们中原今年雨水过多，倒给淹了不少良田，秋天就开始闹饥荒了！”
　　“两位哥哥进京的时候没看见吗，城墙外面全是讨饭的流民，这狗日的天还一直下雪，这会儿多半都冻死在外面了。”
　　“哎哎，你们听说那个小曲儿没有，弑父杀兄，天理不容，大雪落，皇帝崩。”
　　“听说咱们皇帝登基的时候也下了一场大雪，这小曲儿有道理啊。”
　　“我说你们小声点，这可是京都，到处都是耳朵。”
　　这群游侠儿越说越热闹，掌柜的听了只觉得害怕。
　　“掌柜的怕什么，这大雪天外面连个鬼也没有。”
　　“住店就住店，别惹事，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你们谁要是不想住了，现在就走人！”
　　看掌柜的如此说话，一群人都散开了。这天儿要是真被赶出去，真能给活活冻死。
　　不是掌柜的谨慎，上个月，隔壁的客栈老板就因为收留了一个妄谈政事的秀才被下了大狱。听说全家人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雪越下越大，没有一丝要停的兆头，跪在祖庙祥云殿诵经祈福的后妃们声音越来越小。
　　宫中炭火烧得再猛，寒风还是不停的吹进来，皇后安排人煮了热姜汤，为姐妹们驱一驱寒气。皇帝登基五年，皇后日日如履薄冰，一是为太后和皇帝的不睦恨自己不能让夫君尊孝道，二是为这天下悠悠之口恨自己不能劝皇帝仁政。
　　“众姐妹为天下祈福，也不能冻坏了自己的身子，都起来喝碗姜汤吧。”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兰妃妹妹随本宫到后暖阁一续吧。”
　　“是，皇后娘娘。”兰妃又施一礼随皇后去了后殿。

　　兰妃的美和皇后的端庄完全不同，今日她穿一件月色地暗缠枝纹的长袄，深蓝色织金马面裙，披堇色夹棉披风，白色狐狸毛领紧贴着下巴，和头上的珍珠步摇一起趁着她如雪的肤色，望之让人心静。空谷幽兰之美竟在宫中也丝毫未被破坏。

　　“兰妃妹妹坐吧，跪的久了膝盖痛了吧。”皇后拉起兰妃的手，让她坐在旁边。
　　“皇后娘娘又要主持祈福，又想着为姐妹们驱寒，才是真的辛苦。”兰妃对皇后真心敬重，她入宫三年，皇后从未因为皇帝对她的偏爱苛待她。
　　“被关在这宫墙内，也只能做些无用功。我们跪多久这雪才会停呢，如果真有用，本宫宁愿长跪不起。”皇后似乎从不在意皇帝喜欢谁，她一心全在大雍安稳，天下太平。大将军府的女儿心系天下的本心从未失去。
　　“皇后娘娘千万别灰心，妹妹回去再多抄些经文，天佑大雍，这雪一定能停的。”
　　“多谢妹妹，本宫还有一事想拜托妹妹，只是.....”皇后知道此事是皇帝的逆鳞，找兰妃从中周旋恐怕也将她至于险地。
　　“皇后娘娘不论是什么事，妹妹一定会替姐姐一试。”
　　“本宫昨日去太后宫中问安，萧太医回禀，太后听闻边关大战，九王爷苦战数月，伤痕累累，再不接回京中，恐怕母子再无相见之日。因此夜夜难眠，再这样下去熬不过这个冬天了。”皇后话中难掩悲痛，她虽可以守在太后身边尽心服侍，可母子相隔之苦谁又能弥补呢。皇帝忌惮九王，一去五载，九王竟再也未踏入京都。九王请安的书信十封中有九封都被扣在皇帝手中，如此手足相残，皇后每每想起就心痛难耐。
　　“皇后娘娘的心意，妹妹明白了。太后卧病宫中多年，都是心病。”
　　“此事的凶险，妹妹你可明白，若你害怕，一定不要勉强自己。”皇后拉起兰妃的手，她竟比兰妃还要恐惧。
　　“娘娘放心，臣妾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