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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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落》
文/偷一壶酒
重山万岭。
重重叠叠的绿流淌成一条沉静厚重的潮流。
沉青从窄窄的车窗里伸出手，拿指尖刮过一路的新叶，斜挑的瘦枝割破娇娇的肌肤。沉青颠簸了数月，从深洋到重山，从清蓝到潮绿，她忽然失去了痛的感知，迟迟收回手，将细细的伤口塞进温暖的嘴里，心里一声叹息。
华艳的一顶轿，在绿浪里像一叶红舟，沉青想吐。公主，你千万要忍住啊！我知道，我知道我要忍着。沉青捂着嘴，沉闷。
青城，还是到了。一路跋涉，几乎不曾停歇的赶路，沉青终于在婚期前到达青城。
小桃高高撩起湘帘，撞出一串颤音，沉青抬头去看，薄薄的竹壁上沉着褐色的泪痕。小桃摩了摩竹片，低语：“公主，是湘妃竹！”
湘妃竹价高，这座暂居的院落布置精心，小桃舒了口气，走向沉青，“公主，这里是青城，或许，真的是命定的佳缘。”
湘帘垂地，静默无声。沉青如水的目光注在湘帘上，弯了弯嘴角，“或许。”
第二日是婚期。小桃惶然得睡不着，翻来覆去。沉青按住小桃的肩，轻声：“再不睡可就是第二日了。”
沉青这一觉睡得很甜，小桃支开红纱窗，清新微冷的风涌进来，沉青被冻醒，抱住胳臂，连声求道：“好好好，我醒了，好姐姐，关上窗罢！”
窗外的天还是黑的，远远是昏昏白白的月晕，小桃望着月晕发呆。沉青裹了件披风蹭到窗前，正要拉上红纱窗，小桃忽然说：“公主，哪里来的红纱窗呢？”
这座暂居的院落布置精心，也是前任主子的功劳，奴役们不过草草洒扫，断不会布置这样的红纱窗。沉青拉上红纱窗，抬头觑了一眼蒙上一层红影的月晕，又低下头，拉着小桃坐到黄澄澄的铜镜前，轻快地回：“说不定这家主子就爱用红啊！”她自己都不信，一个挂湘帘的人会用红纱窗。
小桃对上镜中沉青神采飞扬的一双眼，“公主，晋宫不比大楚，咱们要收收反骨和娇脾气了。”
相顾无言，一盏茶后，宫里的人来了。青衣的嬷嬷请了个安：“奴婢姓乐，恭请贵妃娘娘玉安。”
她从此就是大晋皇帝的李贵妃了。
贵妃入宫，不兴鼓乐，御道两侧拉上黄围布，警得和皇后入宫似的，只是她不能从太极门走进深大的皇宫。贵妃的礼原不繁琐，只是她挂了一层和亲公主的皮，于是走了一套繁复尊贵的大礼，路走得还是稳稳当当盈盈，真坐到床榻上，才发觉脚酸软得厉害。还不能累，眼前还是金红一片，她这个贵妃竟也有寻常人家娶亲的掀盖头一礼，她苦中作乐似的想，心底还是惶惶，揭开盖头后见到的就是一辈子搭伙过日子的皇帝了。
挑着金线的红锦袱一点一点被掀起，烛光涌进，眼前一亮，沉青的手在阔大的衣袖里攥紧，她太紧张了，紧张到忘记假装羞涩，直勾勾地对上了皇帝的眼。
她的眼睛在颤袅的烛光下格外亮，皇帝抱着她，难得有些害羞，按住她的眼，向她一顶。大礼这才算完全。
沉青一完礼就昏睡过去，她太累了。后来她是被摇醒的，她被摇得头晕，心底还担着一份心事，不敢出声抱怨，默默睁开眼，是小桃。小桃轻声：“公主，今儿要去给太后请安。”
又是一套大妆。沉青被折腾得没了脾气，况且皇帝也陪她一起起来了，她不敢喊累。她住承乾宫，离慈宁宫不近，扶着小桃上了肩撵，路上悄悄眯了一会儿，等到了慈宁宫，整个人神清气爽，跟着皇帝身后往殿宇深处走，眼眉舒展。
太后不是皇帝生母，皇帝是嫡出，先皇后永安后便寄在太后名下，打小和邺王一处长大。太后是邺王梁琂的生母。沉青十分谨慎地行了大礼，她个高，身材挺拔匀称，肃礼时动作舒展又流畅，很赏心悦目。
太后抬手让起，目光沉沉地注在那道高挑纤细的身影上。接下来便是奉茶，皇帝给了她这个和亲公主颇多荣耀，让她领了一套寻常人家大婚的礼。红漆描金的盘子捧来一杯清茶，粉珐琅的茶杯被白玉似的手托起，像托起一朵水光潋潋的荷花。
“太后，喝茶。”
这句话拨动了太后心底隐秘的一根弦，她面上却还是端端淡淡，接过茶杯呷了一口，“以后你就同皇帝皇后一般叫我母后罢。”
殿中一静。皇后这才抬眼仔细打量新进的李贵妃，高鼻深目，高挑纤细，是了，这个李贵妃有回鹘的血统。李贵妃的母亲继承了回鹘的血脉，父亲是正统的汉人，于是她的美貌不是回鹘人那种冷峻到刻薄的艳丽，更有温婉明朗的楚楚风情。
沉青谢了一礼，“是。”
太后觑觑沉青冷静的神情，心里替梁琂叫屈，面上那点淡淡也转成冷冷，称乏叫退了。
此时不过辰正，皇帝回乾清宫西暖阁叫起理政了，晚间太后和皇后宫里就接到皇帝赐了皇后父亲早膳的信儿。
沉青初进宫，连身边的使唤宫人还没料理清楚，更不能往乾清宫收买什么眼线。她打小就对安排人事很上心，坐着肩撵回承乾宫时便琢磨着。她低垂下薄薄的眼睑，遮掩住眼里熠熠的光，教头顶金色的日光一照，整个人像一尊鲜焕的玉瓷，纤纤弱弱。
嘉妃想，东楚公主也不过如此。两乘肩撵擦过，嘉妃笑嘻嘻地问了一声安：“贵妃好啊，才入晋何必就这样想家呢，一脸乡愁。”
沉青寻声望过去，嘉妃鲜红的脸颊挂着笑，眼里却是恶意和揶揄。时光忽然凝住，风声呼啸而来，枝叶摇摇，晋宫高大的红墙碎裂流走，流进煌煌的赤金裙裾，润朱牵过裙裾，坐在枝叶掩映的秋千上，笑嘻嘻地望着沉青，脸颊粉艳，眼里是恶意，“青青，我要嫁给邺王殿下了。”
沉青扬起斜飞入鬓的长眉，莹然的脸上是高傲不屑的微笑，心里却点点滴滴流着泪。
她转眼一身矜贵疏离的气象，润朱和嘉妃都骂了声儿没劲，润朱跳下秋千，回去料理她的嫁妆了，嘉妃转回头，继续去慈宁宫找她的太后姨母。沉青行在窄窄的夹道里，两侧挺立的高墙分进一线淡淡的金光，沉青在黯金的日光里一路默默。
“公主。”小桃伸出水葱似的手，她打小跟着沉青，沉青对她更像对妹妹，从不打发她做什么粗活累活，她也养成了一双金贵的手。这双手如今伸在沉青面前，沉青想，至少她还有小桃。沉青握住小桃的手，牵着裙裾下了肩撵，穿过高高的承乾门，走在寂寂的回廊里，一路逢到的宫人俱低眉沉默肃礼。沉青幼时在楚宫里，还会悄悄偷觑宫人的眼色，又期待又惶然，她后来也懒得顾那些宫人的神色了。她明白，在他们的眼里，她的温和只是懦弱，大度只是讨好，他们从来瞧她不起。
这种人天生有一根奴骨，你越来越骄娇，他们越甘心被奴役。沉青也从此紧紧裹上一层骄皮，从不正眼打量这些宫人，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进正殿。才落座，就听宫人禀明德堂的珍嫔来了。沉青捧茶的手微顿，“哪个珍字？”
宫人不识字，期期艾艾：“奴才，不知。”
沉青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自然是只有一个珍重的珍字。她低下眼眉，专心啜着茶水，抬眼见宫人还候在原地，淡淡吩咐：“不见。”
宫人一呆，不由望向小桃，小桃站在沉青身后，对她摇了摇头，宫人只得领命去了。
沉青打发走珍嫔，自己觉得实在无趣，连安排人事也没了心思，留下小桃处置，自己撩了帘袅袅娜娜地走了。北晋深居内北，风调与东楚全然不同，楚宫煌煌而丽，晋宫却是弘弘而壮，飞檐高扬，鸱吻高耸，一堵堵红墙也高高横立，弯弯钩钩绕绕曲曲，沉青踱进一条狭而长的宫道，远远瞧见一簇人。沉青正绕着承乾宫打转，她猜远远那道丽影就是珍嫔。她一时间为难，她端着和亲贵妃的架子，迎上去不是，转头就走也显得没气势，她有些烦恼，自己真是没事找事，安安稳稳闷在承乾宫不好吗？
她少顿，那簇人已经迎上来。沉青拿捏起那股娇劲，轻慢地顾了一眼宫娥拥着的宫装美人。很标致的中原美人脸，平平缓缓柔柔的骨相，一双杏眼里盈盈亮亮，语调很软，“怀玉问您安。您是哪宫主子，恕怀玉不识得。”
沉青微愕，面上并不显什么，神色冷淡地回了一声：“承乾宫。”沉青心里暗自琢磨着她的话，总疑心那话里暗伏着笑嘲，便很生了些委屈，稍抬眼，直起修而弱的一段颈子，就着高姿态，打量她一眼，淡淡道：“没听过怀玉的大名。”
怀玉默了一瞬，低眉肃礼，“给贵妃娘娘请安。”抬眼，露出一道俏俏眼波，“怀玉也是桂月里进宫，位仅美人，贵妃娘娘想必不识得。”
沉青慢吞吞地笑了一声，头一回对着外人提不起劲去伪装骄矜，她转身离开，心里发愁，这才进晋宫第一天。她摩挲着盘金的衣袖，她穿了一身很鲜辣的明红，裙裾榴花团簇，小桃夸口只有她才压得住这身明红，她当时还嘲笑小桃，这晋宫除了贵妃也没人能穿这身明红了。
她捎着郁气出门，裹着愁闷回来，小桃吓了一大跳，拍拍她的肩，“这是怎么了？”
沉青觉着挺没意思的，没搭腔，端端坐在榻上，肩背挺直，纵然穿着一身红，也教人想起云雾深处挺立的青竹。她永远保持着挺拔高傲的姿态。
小桃退下，撩起檀香帘，却见门外掠过一袭石青。皇帝常服偏好石青色。殿中顷刻跪下一片，大太监叫了一声起，尖细的好像捏着喉咙逼出的一声，把沉青喊得回了神，沉青后知后觉地站起身，迎上去，穿过重重檀香帘，脚下忽重。她慢慢记起，这是昨夜她和皇帝一起走进的正殿，越过正殿就是寝殿。沉青忽然想不起皇帝的长相，只朦朦胧胧记着他那双眼，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拿手遮住了她的眼。她还记起了临出楚宫的前一夜，奶妈在颤颤烛光下教她辨认的秘戏图。
沉青脸上发热，磨磨蹭蹭走到彩槛前，很规矩地行了一套礼，再抬眼，却直直撞进一双玩味的眼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