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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黄肠题凑(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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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噼里啪啦地蹿的老高,小巧的匕首上泛着光泽,像镜面一般倒映着阴婷幽的侧颜。
虽然看上去她占了上风,但谢师和她内心都清楚。
想要威胁住身后的几个人,许人均的性命不是能让他们几个完首完脚活着出去的筹码。
倒不如说,为了获得这份“筹码”,阴婷幽把自己作为代价诓了出去。
彼时拿着匕首的她,才是人质。
情急之下,一时冲动了。
谢师的病还未完全好透,他一把摘下脸上的面纱,丢进翻滚的火花里,一时间,面纱被烧得焦曲,散发着炙烤特有的味道。
“婷幽,你受伤了!”郗晤焦急地看着阴婷幽的胳膊,彼时的他已经顾不上这突如其来混乱的局势。
反正他也看不懂。
阴婷幽眯着眼睛给谢师使了个眼神,让他稳住郗晤。
都说,当局者最迷。
虽然他的身后有不少武林高手,许人均并没有发号施令进行下一步的举动,像是在温吞吞地煮着青蛙,想看他们自取灭亡。
他有着和樊篱一样的眉眼,自大挑衅着睥睨着谢师和阴婷幽,有着一切都掌握他手中的底气。
尽管刀现在就架在他的脖子上。
稍稍低头,甚至还能看清自己的镜像。
那把匕首闪着银光锋利的刀刃,在他眼中,平静的像是不泛起一丝波澜的湖水。
比起匕首,许人均冰冷而无所畏惧的眼神更加令人可怕,像把迟钝的温柔刀,但刀刀割人性命。
能步步为营算计到这步的人,却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敢将之前所有的布局沉没。
眉头都不皱一下。
许人均这个人,相当棘手。
但这样沉默对峙的时间正是谢师所需要的。
唯物主义谢师知道只要通过计算,一定能找到解除机关的钥匙。
现在阴婷幽和他们直面的威胁不是许人均,而是地面已经触发的机关。
根据婷幽所说,机关箭矢是靠地面的滚轴牵制运转的,一旦触发某个小机关,要想将其停止,只有找到控制全局的总机关。
现在的情形还不算太糟,当阴婷幽架着许人均停止脚步时,箭矢并没有像草船借箭般的万箭齐发。
说明,他们现在还没有触碰到致命的机关。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关。
“许人均,我们来谈个条件,如何?”谢师虽然看似沉着冷静地在和许人均提着条件,一只手有些颤抖地背在身后,他有些紧张地在丈量计算着什么。
所谓的“谈条件”也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条件,许人均有什么值得交换的条件吗?
是放他们出去?
许人均自己都出不去——
他现在脖子上抵着阴婷幽的匕首,要谈条件,也是许人均先求饶。
谢师的话里已经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
许人均倒是颇有兴趣地挑眉看着谢师,他的眼神落在了谢师背后的郗晤的身上:“我要他。”
郗晤先是没有说话,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困惑,喃喃道:“樊篱,你……”
许人均这张脸,太有迷惑性了。
“他不是樊篱。”阴婷幽皱着眉头冷冷地看着许人均清癯的侧脸“他是许人均。”
许人均安静的侧颜。
那像是在水边,隔了一层水雾描摹出的倒影。
影子终究是破碎虚幻的。
“放他们走,我不会杀你。”阴婷幽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她胳膊上还不断涌着因为箭矢伤而冒出的鲜血。
她的眼神飘在地上,偷偷数着地面的格子地砖,为了不让许人均发现她的分心,以至于给她致命一击。
阴婷幽故意淡淡地在许人均耳边说道:“我知道药方在哪,叫你手下的人离开。”
语气悠然地就好像在问许人均要不要留下吃个家常便饭那样简单。
地陵内的地面的石砖上积了不少陈年旧灰,鲜血落在地砖上,灰尘附着在血珠表面,一颗颗顺着地砖间的缝隙往四周滚,像是用粘米粉搓出的糯米小丸子。
“哈哈哈——果然还是小孩子。”许人均冷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会说什么呢?你觉得,我会抛弃所有的筹码,并且放走已经飞到嘴边的鸭子吗?”
“我虽然不会亲手杀人,可是不代表我不能杀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很冷,足以冻碎这把匕首。
他还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救世主的手上可不会沾上鲜血。
但是为了求得心中的道,牺牲是必须的。
只有用信徒来代劳肮脏的龌龊事。
追随者是他的刀。
许人均松开冰冷的手指,一只手环在了匕首上,另一只手抓住了婷幽的手指。
“走到死胡同的人,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他真的不怕死,手指摸到匕首瞬间开了花,溅落滴滴血液。
十指最是连心。
“婷幽,你放开他,我跟他走。”郗晤想要上前,但是被谢师一把抓住拦下。
傻小子,你可别去送死。
婷幽不语,皱着眉头,对着郗晤摇了摇头。
郗晤知道,谢师和阴婷幽是在赌——
赌许人均更看重他自己的性命,还是对他的道。
为了改变西晋的世道,许人均甚至可以虔诚地奉献自己。
救世主自戕。
荒唐。
即是知道这层逻辑,但他不想看阴婷幽流血。
郗晤他真的不是不懂。
他太纯粹,只是活在当下,只看得见眼前的困境。
眼前的朋友,伙伴的性命受到威胁。
未来什么的,未来再说。
“不就是跟他走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少块肉。”
“郗晤!”婷幽注意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她的话语里甚少这般焦急。
从小习武,受伤流血对她来说只是家常便饭,一声不吭地便能接上断掉的肋骨。
只是今天因为郗晤的举动,伤口格外的痛。
隐隐牵扯到了心吧。
“够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郗晤强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凛然地笑着看向阴婷幽还有谢师,宽慰道:“为了你们,就算是苦头,吃了又怎么样?”
他想开玩笑缓和下紧张的气氛:“吃了苦头,就吃点蜜饯呗。”
你们就是我的蜜饯。
这句话实在太肉麻,郗晤藏在了心底。
郗晤昂着头,用下巴点着许人均,高声喊道:“喂——那个,许人均,你说话算话吗?”
他慢慢扯下被谢师拉住的袖子。
谢师有些发红的手指僵悬在半空中,他再试图捞住郗晤的袖子,郗晤已经一步步地走向许人均的面前。
为了确保不触发机关,他是照着已经被踩过脚印的地砖跃过去的,一蹦一跳的,温顺憨厚地像个小兔子。
真傻。
郗晤……
别去。
“在下向来言而有信。”许人均打了个响指,地陵的穹顶天花上跳下个人影。
是一身玄衣的公孙靖,他眼睛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黑纱。
即使是有了这层“障眼法”,他也不敢看向阴婷幽正在流血的伤口。
说到底,心理障碍,视觉上的掩饰也只是缓兵之计。
心病还须心药医。
“郗晤,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许人均笑着看向郗晤,伸出血淋淋的双手。
那血是他摸刀刃自残的。
阴婷幽有些疑惑,公孙靖何时成了许人均的利爪。
对郗司隶如此忠贞不二的人也会做出背叛他的举动。
还真是会蛊惑人心。
许人均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语气好像在规劝离家出走的孩子:“公孙靖是你父亲的亲信,这点你比我清楚。”
言下之意是——你爹叫你回家吃饭。
“他骗你的,郗晤,现在还有机会回头。”谢师冷冰冰地盯着许人均。
再等等他,只差一点就算完了。
一步之遥。
只要再坚持一下,就有走出去的办法——
眼见着许人均为了说服郗晤而对他们放松警惕之时,谢师在脑海中完成了复杂的计算,他睁开双眼,喊道:“阴婷幽,就是现在!”
“在你脚下,先走左侧第一个格子,再往东南方向,隔着跳一个格子。”
依据指令完成跳跃的阴婷幽解除了地陵内的机关,她们现在可以自由地对许人均还有公孙靖出招了。
刚刚那几下,已经解开了地陵的机关。
只是一心不可二用,匕首在她挪动步伐之际,已经转到了郗晤脖子上。
还是晚了点。
公孙靖朝许人均点了点示意,瞄了眼阴婷幽他们,冷道:“庾期的军队已经赶到了阴府。”
“现在,阴府与羌氐匈奴暗通款曲,私藏流民,以起义反晋的由头逮捕你们了。”
公孙靖丢出一张通缉令,上面用朱墨写了巨大的“杀”字。
地陵内的风卷起这张薄如蝉翼的罪状,飞入火花中,霎时被吞噬成一团漆黑的枯团。
许人均打了个响指,笑道:“叛国诛杀,一个不留。”
缀着白羽的万箭倏地飞向谢师和阴婷幽,郗晤被匕首架在许人均这边,被公孙靖敲晕了。
算是进了安全圈。
原来许人均要郗晤的目的,是不想误伤到他,好一举剿灭“叛国起义”的两人。
保护人质。
这样想想,公孙靖还是一如既往地忠诚于郗司隶。
“跟我走。”
在乱箭飞来之际,谢师护着阴婷幽走向地陵内的墓穴,吃了几箭。
万幸都避开了要害。
墓穴内周围都是黄土砌块,只有正中一处密密麻麻的四方体。
那是黄肠题凑。
墓穴门口虽然有着石斗拱,用蚕头燕尾式的隶书字体,题刻着“汉长沙太守医圣张仲景墓”。
可是,谢师和阴婷幽都注意到,地陵内最违和之处便在于墓室内所用的“黄肠题凑”葬制——
用剥了皮的黄心柏木,一层层地平铺垒叠在椁室壁板旁。
这样的葬制,有些像用鲁班锁住什么贵重的物什。
自古,地陵的种种机关巧术都是防所谓的“发丘中郎将”和“摸金校尉”的。
陪葬品及明器越是贵重,墓穴的等级越高,当然,只有帝王贵胄在死后还要享用这些金玉的“物什”。
所以“黄肠题凑”只在东汉兴盛了一段时间,只服务于帝王和极个别的勋臣贵戚。
后来因为盗墓贼的猖獗再加上长年累月的兵燹废弃了。
生前都有忙不完的事,身后事那就只得一切从简。
“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
虽然一代医圣张仲景,杏林春手,救死扶伤,自是劳苦功高。
但是,他的墓穴,距离用上“黄肠题凑”的葬制还缺一层“贵胄”的身份加持。。
在东汉这般等级森严的环境下,墓穴形制也无法僭越儒家的“礼”制。
汉光武帝刘秀虽出身南阳,死后却未落叶归根,与阴丽华合葬在了“汉陵”。
南阳就再未出过几位能用得上“黄肠题凑”这般葬制的帝王了。
更何况,魏晋主张“薄葬”,兴师动众在张仲景的地陵内,用这般僭越“黄肠题凑”的葬制,显然是想要守住什么秘密。
要么,这块墓冢并不是张仲景的,但放了这么多陪葬医术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没有哪个帝王不学权谋爱闻药草香。
又或者,黄肠题凑下安放的并不是尸骨,那才是真正的秘密。
黄肠题凑的严严实实的黄柏木密不透风,趁那追兵追来之际,阴婷幽敏锐的发现一个豁口机关,只轻轻一撬,就出现个容人进的入口。
没有多余的时间容他们考虑了,这里便是最好的护盾。
墓穴之外。
许人均显然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获得郗晤作为他的人质,就算是手中没有药方,也能制衡郗司隶。
他向来不贪,目的达到,及时收网。
恰到好处。
公孙靖虽然性格有些莽,但作为杀手,最基本的补刀准则还是掌握得很熟。
许人均否定了他火烧地陵的提议。
叨扰医圣安稳,实属罪过。
至于斩草除根,自由天收。
只因他相信天是站在他这边的。
耗了点时间,已是薄明。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洞口处的蓝天似乎描摹着云淡风轻的盛景,风轻轻地筛下一片光影来,笼罩在他们身上。
像是释迦摩尼身上的金光。
果然,他是正义的,才配享受到这样的大好天光。
正当他和公孙靖准备带着被敲晕的郗晤离开地陵时,他在地陵的出口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阴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