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你是我的所救 ...

  •   我娘说,在她死前一定要帮我找个好人家。

      她说的好人家,多半是镇子口肉铺的洪屠夫家,又或是前桥头卖米的香二姐家。

      寒风镇不是最穷,也不算富裕,能供着大伙儿口粮的也就屈指可数的几家,虽然多扒拉几口野菜杆子也能顶个饥,但谁不想吃上香喷喷的米饭、喝上浮着油花的肉汤呢。

      我也想,而且天天想。倒不是嫌弃野菜涩嘴难嚼,而是那玩意儿真的吃不饱。

      我娘生气的时候会骂我是饿死鬼投胎。她说得对极了,我要是一顿没吃饱整天都眼冒金星,然后就跟夏天挂在树上的蝉似的叫唤一整天。蝉唤的是“知了知了”,而我唤的是“饿了饿了”。

      我一喊饿,我娘就不生气了。她的口头禅是,苦什么都不能饿着娃,气消了就煮碗骨头汤端给我。

      真的是骨头汤,只有骨头没有肉的汤。那根不走运的骨头也不知下过多少次汤锅,别说肉味,恐怕连骨头味也早就熬没了。

      总之,我娘怕我饿着,更怕她死后我会孤苦伶仃填不饱肚子。

      我娘做得都是些缝补刺绣的针线活儿,在镇上走动多了便与香二姐,还有洪屠夫的老婆桂姨熟络起来。

      香二姐的弟弟秋五和桂姨的儿子天哥都比我大几岁,一个脑子活络,顽皮好动;一个腰肥膀圆,力气不小。二人从小是玩伴,人前人后还以兄弟相称。

      我娘嘱咐我与他们好好相处,以后常来常往还能受些照顾,比如买米的时候多匀些分量,又比如买不起肉的几天多讨根骨头,嘴巴上讲几句好听的又不会短寿,能吃上喝上才最要紧。

      可我不乐意,那两个家伙吵得要命,闲来无事就以戏弄人为乐。

      米铺子外的桥下有棵长得笔直的槐树,秋五隔三差五就往树上爬,把树都摇秃了,天哥则领着帮孩子嬉戏打闹,吵得桥下的钓鱼老翁直摇头。日子长了,槐树被压弯成歪脖子树,比钓鱼老翁弓起的背还要夸张。

      好些次我要过桥回家,秋五便骑在树上丢石子,石子砸进河里,水溅我一身。我回头瞪他,他还一脸理直气壮,嚷嚷着女的就是矫情。

      天哥也不是省油的灯,见我就喊媳妇儿,没羞没臊地夸我长得好看,还总想趁机摸我的手。我很生气却都忍下了,有句话叫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多吃上几口猪肉,我就当做被猪咬了。

      不饿肚子,活着也没那么累,可我总觉得不开心,总觉得日子不该是这样过。

      日子究竟该怎么过呢,我想不明白,直到镇上搬来了户人家。

      这户人家古怪得很,一对老夫妇带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老夫妇的穿着土里土气,与镇上的人站在一起也差别不大,可那位少年却打扮体面,出挑的挺拔身姿总是配一身青色长褂。

      听大人说,那少年名叫凌遥之,是百里山前头月见镇凌员外家的少爷。不过少爷是顾全面子的叫法,准确得讲应该叫私生子。这凌遥之虽然勉强被认祖归宗,但始终不被凌家待见,这些年更是连家门都不让进,只配在外面的老破屋住着。

      后来凌员外得了怪病命不久矣,几房老婆为了争夺家产干脆把老破屋也收了回去,于是凌遥之被彻底赶了出来。同他一起被赶出来的是对老仆夫妇,都是无处可去才搬来这穷乡僻壤的寒风镇。

      但寒风镇也不见得比月见镇清净,这里的人又穷又闲,嚼舌根的本领也是了不得,否则我怎么能听来这些事。

      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凌遥之是在清早的河边。

      那日天还蒙蒙微亮笼着薄薄白雾,我想去河边找钓鱼老翁要些不值钱的小鱼。我娘爱吃鱼却从来舍不得买,哪怕到了生辰日也不体贴自己,我想给她个惊喜,好不容易才向钓鱼老翁讨到个人情。

      可钓鱼老翁没见着,却看到青褂少年。

      清冷的晨雾带着挥不去的湿气,把桥下的石板路都沁得深了颜色。凌遥之独自立于岸边,眺望着平静的河面,单薄的背影像是抹在茫茫画纸上的一撇青,有种难以忽略的奇妙感。

      我扶着桥头的石栏上看了好一会儿,他也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迷眼的白雾不知不觉淡了散了,他整个人也完整地浮现在我眼前——

      黑色的头发短到脖子上,像是用剃刀精心修理过,显得清爽利落。露出的一截后颈细直且雪白,看着就像大户人家的生养。河边吹来阵风,飞起长褂的一角,他孑然独立的模样有种凄然悲凉的观感。

      我不由自主往近处走,想看清他的真正模样,但石板路在脚下打滑,延缓了原本就放慢的步子。

      忽的他往河岸又走了两步,甚至还倾过上身往前探去,眼看着整个人都要往河里倒去。我心里猛得发慌,顾不得地上滑不滑的就冲了过去。

      我猛一呼吸,清冽的风就呛了口鼻,只稀里糊涂想把人拽回来。眼看着岸近了,那人突然退了几步,我还来不及慢下就撞了过去。

      怀里像抱了块石头,人天晕地旋地落了水,鼻子耳朵就连嘴里都灌了苦涩的水,我慌了神,手忙脚乱扑腾着往上游,却甩不开腰上的重量。

      那家伙软绵绵的跟甩不开的水草似的,一个劲地往我身上缠,我扒拉不开又浮不上去,整个人快憋死过去。

      救人又不是送死,没必要拉着一起下水吧。我抱着求生的欲望扇了他的一巴掌,也不知手轻手重的总之脱了身。

      出了河面如获新生,我转头一瞧,没见那家伙跟上来,心里又沉了下去。虽然不是什么善心泛滥的老好人,但眼睁睁看着人没了也做不到,我一头猛扎回去,把那昏沉沉的人捞了回来。

      清早的气温略低,从水里钻出来,冷得我直打哆嗦。一旁的人意识仍在,咳了几口水就顽强地从地上坐起来,皱眉冷眼地看着我。

      我抹了把湿哒哒的脸,后知后觉对上他的眼,被那透着寒气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凉。

      看什么,寻死不能挑个没人的地方吗。

      我呛水又呛声,有点气,冲他嚷了句。

      他眉头拧得更紧,脸色是吓人的苍白。

      我呸了口水,指着他身后的河继续说,我刚才差点被你淹死,真是晦气。

      我不是真嫌他晦气,而是怕自己没命回去给我娘过生辰日,沉下去的一瞬间,人都是下意识的反应,我知道自己还没活够。

      他紧皱的眉略有松动,睫毛一颤便遮住清亮的眼,同时从嗓子里挤出句话。

      我没想死。

      他的声音平稳冷静,透着股少年老成的腔调,对于我的责骂也无动于衷。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懒得继续搭理,因为空气中的寒意已经沿着湿透的衣服往骨子里钻。我得找个地方收拾一身狼狈,免得被人瞧见了生出事端。

      我拔腿要走,被拽住了裤腿。我条件反射揪住腰带,压下去的烦躁又冲上脑门,但没来得及骂出口,又听到他的声音。

      我带你去换身衣服。

      河水把我的脑子泡得不清醒,我连要鱼的事都抛在脑后,便稀里糊涂跟他走了。他住的房子在偏僻的村屋,那是被视为镇上闹鬼的地方,想不到如今还有人敢住进去。

      可外表看起来破败的房子,进到里面却看起来很不错,在这镇上我还没见过谁家带院子,而且连排的屋子少说也有五间,给三个人住未免太浪费了。

      就算是被赶出家门的落魄少爷也不见得多凄惨,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老夫妇见他领了个我回去颇感意外,但迎上来还是围着他问长问短很是关切。哪知他一抬手把我拽了过去,奔着间屋子就往里钻。

      他果真捧来套衣服给我换,我也胆大包天地把他赶出去,等衣服换到好,才深觉自己鸠占鹊巢的胆量着实不小。

      有时候,我还来不及思考害怕是什么,就已经豁出去一试究竟了,我娘总会为了我这种不着调的性格犯愁,可秉性难移,我早已改不掉了。

      出屋时,老夫妇好像在悄悄议论什么,一见我却又是鞠躬又是道谢,说什么少爷遇上贵人,是福气到了什么的。我还没机会开口,又被拉着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一杯热茶立即送到面前,他们又是一堆千恩万谢的话。

      我站起来连连摆手,忙说都是误会,可老夫妇一左一右拽住我居然双双泪眼婆娑,一口一个恩人。

      我顿时脑袋发懵,下了趟水没去成龙宫,倒是成了施恩降福的菩萨,这是何德何能啊。

      那被救的少爷也换上了干净衣裳,只在一旁瞧着这幕,对上来的视线依旧清清冷冷,我不懂他到底在看什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我以为他要寻死,却不小心撞他下河,不管怎样人都算救了,他不至于为此心中积怨吧。

      积不积怨,我不知道,但他们居然送了我一条大鱼。

      那天我娘以为鱼是偷的,差点把我打到送去见我爹。我倒觉得偶尔做一次菩萨也不错,我娘打归打,吃鱼的时候却偷偷抹了泪。

      打那之后,我便经常看到凌少爷出来走动,镇上的人闲言碎语不断,他倒是若无其事不受影响。他在镇子口支了个摊,就挨着洪屠夫的肉铺,那摊子上卖些木刻的弹弓陀螺和泥捏布做的娃娃,又或是手写手绘的画片。

      寒风镇穷归穷,但孩子一波接一波的多,没钱上学便有大把时间玩乐,玩乐久了就寻不到有趣的玩意儿。凌少爷的摊子一摆出来,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就呼啦跟来了,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

      买不起的就看着钱够的掏钱买快乐,钱够的就相互攀比谁比谁的花样更多,加上凌少爷模样俊,这摊子也算有人气。

      我娘说,洪屠夫想要收养个孩子,恐怕是看上清俊的凌少爷,所以才同意支摊的事,但桂姨想收个女儿,以后给天哥当媳妇儿。二人正意见不和,为这事闹不愉快,我娘跟看戏似的,回来跟我说个没不停。

      我怎会不清楚我娘的心思,果不其然,她让我以后与天哥多亲近,还说桂姨对我印象不错,保准是看上我了。

      我忍着没吭声,我娘又话锋一转,让我与秋五也多亲近,万一洪屠夫实在不乐意收女孩儿,那香二姐家也不错。

      我对天哥没好感,对秋五更是厌烦,偏偏我娘连着几天都唠叨这件事,我窝在心里的怨气真是憋不住,朝她抱怨了几句。

      就是这么几句话戳中了我娘的泪点,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诉苦,说我爹死的早,她也保不齐哪天就走了。可我最不爱听这种话,顶了句,好好的怎么会走,人又不是落叶说掉没就掉没了。

      我娘更是哭得悲切,嚷着世事难料,你懂什么,她还不是为我着想,整天就是饿饿饿,不找个好人家,难道真等以后一个人饿死嘛。

      饿死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也生气,但我想说的是,我有手有脚,怎么可能会真的饿死。

      我娘气得甩了我一个巴掌,等甩完了也后悔了。但我受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日子,转身就跑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天也黑压压地沉下来,我不想被镇上的人看见,就往偏僻的后山跑,跑了不知多久发现绕进了老村屋的地盘,再走几步就是凌少爷的房子。

      我没想来这鬼地方,但这里够清净,哭起来也不会被人发现。

      天一黑,草丛里就黑漆漆一片,此起彼伏都是虫鸣。有风吹来就是草叶摩擦的沙沙声,呼得耳尖凉飕飕痒兮兮。我蹲在一棵枯树旁不争气地揉眼睛,心里的委屈混着眼泪流下来,划过嘴角全是咸咸的味道。

      我知道有些事不是我娘的错,但事情越来越离谱,我怕有一天自己会先崩溃。

      我娘的确有病,但别人瞧不出来,我守着这个秘密好多年,只盼着某天我娘能慢慢恢复。然而,我低估了这病的威力,它会悄无声息地蔓延传播,若在继续下去,我也快憋出病来了。

      哭了一会儿,我也少了怨气,起身时却看到个黑黢黢的黑影杵在面前。我吓得一屁股跌回去,摔得哪哪都疼。

      我不信世间有鬼,但也心慌慌腿脚发软。那黑影再走近,终于显出原形,青色长褂在月色下像是褪了色,把一张好看的脸衬得愈发俊秀。

      他一蹙眉,挟着凉意的眼神便扫到我脸上,明明没有风吹来,我却冷得打了寒颤。

      凌少爷神出鬼没,出现在寂静的草丛里,而我则像个狼狈的贼被他逮个正着。

      这可没什么好解释的,谁规定晚上不能来村屋附近溜达,我没理会他的视线,扶着枯树站起来。

      你刚才哭了。他声音沉沉的,融着夜色的寂寥,煞是好听。

      我手忙脚乱抹了把脸,才发现眼角还留着一抹凉。

      刚才我一声吟泣都没发出来,一定是该死的月光照到脸上,让他的视线有了可乘之机。但这都没什么,一个外乡人,看去便看去了,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你想怎样,别跟着我。我还没缓过情绪,难过随时就变成带刺的防备,他再多讲一句,我就刺回去。

      你家死了人?他没头没尾真的刺了句,把我的火气一下挑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你家才死了人。我冲他骂了一句,又狠狠剜了一眼。

      没死人你哭什么。他倒是理直气壮,跟我叫上板。

      你哪只眼看到我哭了?

      两只。

      这对话真是莫名其妙,完全没必要进行下去,我掉头要走。

      谁知,他又说,前面是墓地。

      我愣了下,对啊,村屋前面是块墓地,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难怪他问我是不是家里死人了,合着他把我当成哭坟的了。

      我越想越憋屈,哭坟还能哭个尽兴,早知道刚才我就哭大声一点,也省的这人问长问短的把我当贼看。

      你还哭吗,他忽然问,要不,你陪我哭会儿。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他已经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家死了人,我是不是应该哭一场。

      我脚下突然僵住,鬼使神差也坐了回去。

      谁死了?

      凌员外,我以前叫他爹。他念叨了句,语气平平淡淡。

      我很意外,好几层意外,他显然不在意这些。

      你爹死了,你应该哭的。

      我只能说应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似乎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

      可我哭不出来。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慢吞吞的,没有情绪,又或者是分不清是什么情绪。

      他是我爹没错,但他死了我也没什么感觉,以前见不着的人以后也见不着,他在不在也不影响我活着。而且,他死了,我反而松了口气。你说,我是不是个不孝子。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但这是其次,重点是他为什么要把这种事告诉我。

      不会啊,我爹死的时候,我也哭不出来。我比你更不孝,我还指着他破口大骂,骂完了还大笑一场。

      他侧过脸看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带情绪的表情。

      我继续说,我爹总是打我娘,高兴了打不高兴了也打,我就是讨厌他厌恶他,恨阎王怎么不早点收他。好在,阎王听到了我的愿望,真的来收他了。他是喝酒呛喝死的,你不信?真的能呛死,就那么一大口,呼啦往下吞,然后……

      说到一半,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比手画脚。

      然后,就一口呛死了。

      我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提过这件事,这个任何人也包括我娘,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毫无避讳地说了出来。

      所以,我为什么要哭,他让我和我娘难受了那么多年,都死了我还给他掉眼泪?别做梦了,不可能。

      我一转头,看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深棕色的眸子里居然隐隐闪着独特的神采,与最初见到时的清冷截然不同。

      我也有勇气继续讲下去。

      哼,给他找块地埋就算仁至义尽了,你说是不是。

      他抿了抿唇,朝我微微一笑。

      你说得对,我似乎也没必要强迫自己非要哭。

      他笑起来眼睛更亮了,好像天上的星子引人注目,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都没察觉自己的脸已经凑到他跟前。

      那你刚才为什么哭?

      他一开口带着淡淡的槐花香,我猛得清醒别过脸去。

      和我娘吵架了,没什么大事。

      脱口而出便是实话,令我自己也大吃一惊。

      你娘是不是会刺绣的兰娘,总披着灰色坎肩的那个。

      是。我揉了揉鼻子,那香气更明显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予心。我答道。

      予心,好听啊。

      我舔了舔嘴唇,仿佛尝到一丝甜。

      又听到他轻叹一声,我叫遥之。

      遥之。我偷偷在心里念了一遍,遥遥之无尽,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你是我的所救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