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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萧萧,大江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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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夜,萧风,残叶……一切在皎月的照耀下泛着蓝幽幽的冷光。光正冷去,夜已深垂,酸风卷着残叶,片片在月下颤颤狂舞,抖抖缩缩,直舞出秋的凄凉和冬的颓败。水一般清凉的月光倾泻在枯燥的土地上,风把它们吹笼成一层层干涩的霜,浅浅的掩埋住龟裂的大地。轻霜如同白银一般,在萧瑟的风中波浪似的向四周飘散,散落处清辉朦胧,举目平野千里正茫茫。若隐若现,袅袅似晨曦寒烟悄悄地袭上灰蒙蒙的乌江。
抚摸着骓滑顺的鬃,羽仰着头,望向清冷苍穹那一轮孤寂的月,默默无语。可怜被黑暗重重包裹着的一泓光明,发动瞬间就会有被吞食的悲惨,留不住的月的皎洁、光的纯白,一直坠落到黑夜的深渊中去了。多么凄凉的短暂时刻,她忽忽闪闪的明亮与圆满也遮掩不了转瞬即逝的残缺。何必还要如此的晶亮呢,就算大地默认了你的存在,你最终也无法比下夜的广袤、挣扎出黑暗的包圈。
骓安静地吃着干草,咀嚼的是活着的滋味,寒冷带给它的只是一味的苦涩。十年相伴,也许它能够体会羽心里酸愁的滋味。在如此凄凉的月光下,望着羽离去的身影,骓嚼着干草月无语。十年生死疆场,十年征战辛劳,十年壮志难酬,十年月下风里,今夜通通的随云烟消散,换来的只是一声声深深无奈的叹息。
皮靴踩在干裂的石砾上,格格作响,夹杂在呼啸的风里,好像洒落地上的冬雨,声声入耳,格外的心寒。乌江的水欲撕裂大地般轰流着,声势之大若万马齐腾,霎时搅乱了夜的清静,也搅乱了心的愁思。
“何以到处都在吟唱楚歌,难道我楚地全被汉军占领了吗?”
顶羽环顾四周,声色欲狂,四面的楚歌令他愁眉紧锁。此人力拔山川恨地无环,势敌千军所向披靡,千秋伟业铸就西楚霸王,如今却被围垓下山穷水尽,这让他如何面对。
“大王,我们已经深陷汉军的包围了。”
“刘邦小儿,哼,明早看我与他决一死战。”
项羽的眼中迸射出凶狠迫人的光芒,怒气冲冲的面容早已刻上了坚毅的神色,他威风凛凛地屹立在明月之下,俨然一尊庄严的神像一般,激发凛然的王者气魄,令人望而生畏,畏而敬之。
“项王,好汉不吃眼前亏,过江去吧。江东富庶,人口众多,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亦不在话下。”
“与我同来子弟八千,今我一人得返,弃尸抛骨于荒外,我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的父老乡亲。”
老船夫好言相劝,无奈项羽固执坚持,怎肯逃避服输。
站起酒杯,看着杯中清荡荡的酒水,晃着,晃着,再也静不下杯中的波痕,平不了酒面上的影像。清冷的月投下她晶亮的影,明明澈澈,在杯中,一个摇摆无定的影已被撕成零乱,无法再聚庞成原先的形。她烦扰着项羽的静,也烦扰着项羽的情,晃晃悠悠,逐渐模糊,模糊,模糊成刘邦春风满面笑脸相迎。
“项王,这天下是我沛公的。”
刘邦肆无忌惮的狂笑,发了疯一般手舞足蹈,那哪里是赢家的骄傲,分明是输者的自嘲。得意忘了形的表态,在这杯酒中,剧烈地摇荡起来,扭曲变了形的脸面越发模糊不清。可是他狂妄的笑声却真实地响在项羽的耳畔,久久挥之不去,摒之不掉,那简直就是一种挑衅,一种针刺伤痛的挑衅。
项羽双目圆睁,劲火中烧,一把将酒杯猛按在桌面上,杯尽碎,酒四溅,桌案因之一抖,再抖。
“大王!!!”将士们单跪立身起,以已代命。
许久,项羽怒目直视桌案,不动。风吹起他零乱的长发,遮住他含怒的面颊,亦不动。萧萧瑟瑟,悲悲凉凉,自是一番长恨忿难平。凭长夜漆黑,寒风呼啸,月光冷似水。只在那飒飒大帐之内,舒意正浓,悠悠灯火闪烁,晃晃人影浮动,丁冬似有拨弦弄丝之声。
帐内静寂悄悄然,没有风的呼吼水的宣泄,也没有冷的刺骨寒的凛冽,一片馨香暖洋洋,仿佛置身在和和春朝之中,舒心畅意,点点滴滴;犹似沐浴在柔柔的春光里,霍然模糊,稍稍迷惘,似有欲陶醉梨梦,沉迷桃乡之感,飘飘然,乘风驭雾恍恍忽忽觉有仙乐随翔,宫商清越伴声和音已过云雨巫山之傍。
虞纤弱的手轻轻地,解下羽的剑……执着木梳,虞的手似乎柔软的没有半分力量,小心翼翼地,缓缓地,梳理着羽散乱的长发。
在这样一个夜晚,只有偎依在虞的身旁,羽才会舒展出柔和的脸庞。
多年野蛮的征战,多年残酷的杀戮,多年血腥的争斗,羽深恶地痛恨,痛恨这片罪恶的土地强者居之的命运。他立志除去残暴,却摆脱不掉手段的辣毒;他决心营建祥和,可最终却用残暴来筑造。难道天道赐予人的本身就是邪恶?如此一来,这就不是一种罪过,那为何世人还要用善良诠释,用慈悲修饰?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也可以茍活于世,偶生乎于天地环宇之间,干嘛要有所为?既然残酷的命运可以这样选择,何不让那些弱小的生命在对和平空抱的幻想中被慢慢扼杀,被慢慢吞噬?
但是他是项羽,他是一位傲立于天地雄心似火自认为能够力挽狂澜的英雄,怎么会甘心隐藏于世外埋没在历史无名的舞台。既然天不随人愿,那就让他随人愿,哪怕是付出血的代价,命的本钱,也无愧于心,在所不惜。也许这样,他才会认为,起码他在为自己活着。
可是现实的一切让他痛心疾首,抱憾无终。空有救世之能却难偿夙愿,徒有大统之才却无引领之命,这该让他如何心平,如何气和,如何不苦愁烦忧。
虞的纤指柔柔地,在羽的乱间滑动,乌黑的发,雪白的手,在那一刹那,似是绝无仅有,天地间永存的就只是那一头乌黑的发,还有那一双抚在黑发上的手。
“你,给我梳头已有十年了吧。”
弹指之间,年华已逝,岁月不会因为再美的依恋而感动到刹那的停驻。她匆匆来,又匆匆去,过往如尘烟。岁月就是无缘,你找不到她瞬间的影迹,擦肩而过的短暂无法回头,你去寻求她下一刻的滞留,而她却把你带进记忆的怀旧。她多么的无情,无情的为你证明世上的一切,近在己身,远及山河,甚至一个细微的一节。
十年,人生苦短,有多少十年可盼。十年,应是多长的一段,她轻盈的一步,曼妙多姿,却苦煞世人十载熬煎。春秋轮度,十易寒暑,日夜频繁更替,星月不断转换,大凡世间万物气令时节变迁,转瞬已有十载光景。生老病死,物是人非,苦不堪言,惟此长江之水浩浩东流不尽,终年无返。
“想家了吧。”
多少个日夜望穿了秋水的思乡,怀乡,又岂是一个想字所能表达。
虞含首不语,双手只是轻柔地婆娑在羽的肩头。
“回江东去吧,就现在。”
片刻惊愕,虞停住了双手,满心的平静掀起波起的旋涡,忧伤的眼神锁住的双手紧紧抓住了羽护肩的铁甲,抖抖地轻颤在羽的肩头。久久地只是一味的垂首,她竭力想控制住情绪的流露,一味徒劳的坚持,无奈却被情绪左右。身子柔弱的轻轻颤抖着,两行清泪先已滴落在羽的发丝,心中的话儿刚吐露唇边,却没有出口。
羽没有犹豫,起身欲走。虞忽地紧紧抱住他,酸酸的泪水沾湿了他背后的甲胄。
“你敢抗命?”
“十年相依,今要别离,虞只想临走前再服侍你一回。”
拂晓时分,满天是云,黑压压的郁闷。此刻,风骤紧。衣襟、帐布在风里呼呼作响,就像战鼓的擂动,马蹄的奔腾——惊心动魄大军拔营。项羽招齐了人马,准备与刘邦在这垓下作最后的争雄。可是手及腰间,剑自不在了。
“虞!你敢抗命!!”
帐内一片惊愕,项羽声色俱裂,亦不知所措该付出多少爱恨心伤。
“项王麾下,没有逃兵。虞也不例外。”
虞衣衫不整,双手抱剑,眼神坚毅又含轻柔,而刃,正抵住她雪白的颈。那分明的一道,正是心碎的赤痕,它模糊在眼前,已现泪的清涩,血的鲜红。剑掉落地上,血浸红了她洁白的衣裳。朱颜已改,笑靥未消,她用尽最后的微笑留住了项羽流泪的脸庞。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东方已白,旭日正升。项羽跨上骓,勒紧手中的缰,挥舞着抱恨的剑,大喝一声,正显凛然威风。骓前蹄腾空,仰天一声长嘶,不知留下了多少血泪豪情,在朝阳的晨辉曦煌中,化作一方悲壮的永恒。愁云散去满天空,萧风呼啸着千古传诵……风起时,大江之水正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