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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if线番外)虚言之雀 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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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做了一个梦。
他的梦境通常明暗交杂,就像文字被拆碎后落在白纸上的灰影,斑驳得让人难以分辨。唯独这一个,这个梦仿佛是无限延伸的叙事诗那样清晰又鲜活。他已经数不清梦到过多少次,但每一次都不一样。
熟悉的场景在眼前重现,少女蹲在河边,用水冲洗自己沾染鲜血的手。夕阳在她的远方燃烧。于是他朝她走去,侧坐在她身后,轻轻将头靠在其背上。仿佛一个信号,少女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盘坐,顺着后背的重量往前倾了倾身。
“怎么了,治?”
她问道。
熟稔的称谓让他的胃部突然绞痛了一下。他面不改色,闭上眼睛,用额头去蹭少女后颈披散的头发,丝毫不掩饰自己疲惫的声音,回答道,
“什么事都没有。”
“说谎。”
“嗯,就是说谎。”
少女轻笑了一声,伸手去捞河面上漂浮着的粼粼波光,
“‘真实’让你感到失望吗?”
“这话真刻薄啊,津轻。”
太宰嘴上嘟囔着,身体软下去枕在津轻的腿上,顺手环住她的腰,再闭上眼睛,难得的放松让太宰很快便昏昏欲睡。在梦中补觉这个行为着实有些微妙,这好像昭示着他在现实快要过劳死了一样(虽然的确如此),但太宰不想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如果是以前,他应该会提起兴趣就这个问题和津轻来一场“哲学思辨”,但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津轻没有其它动作,也不曾接话,只有起伏的腹部让太宰错觉她还活着。不知过了多久,谁也说不清梦中的时间,太宰感受到自己的左耳在被人抚摸。那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独有的溺爱轻轻掠过他的耳垂,然后是鬓角,他感到她的手指在绕着自己的头发打转,又轻佻地梳了两下,再移到侧脸、下颌、嘴角和双唇,最后停在他的眼睛,准确来说,是他眼睛下方的黑青。这实在有些痒,还有一点疼,太宰的头往前蹭了蹭,却并没有躲开这次触碰,然后他在迷蒙中听见了津轻的声音。
“我以为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至少会开心一点。”
这尾音宛如一声叹息,一个幽灵,他想到某次清晨的钟声。
于是太宰睁开了眼睛,黑夜如潮水般吞没,他醒了过来,成为黑暗中唯一的一只幽灵。
呼吸过了几秒才变得清晰起来。太宰伸手掩住自己的脸,用力揉了揉,稍微清醒后才倒回椅子里,接着他看到了黑暗中的另一个人。
“我看到你睡着了,想给你盖件毯子……你还好吗?”
那件毯子搭在她的手臂上,其中一角被她用手攥住。太宰看不清她的表情,在她身后,玻璃像镜子一样倒映出她的背影,但那张脸却依旧让人看不清,这句关切也像是幻影的陷阱。他侧过头,梦中的叹息仿佛还落在耳畔,左脸痒痒的。太宰开口,声音像撒了盐,
“我只是想到了过去的事。”
实际上他对自己的过去已经没有太多实感了,那些孤独的、快乐的、相伴的记忆就像刚才那个戛然而止的梦,如果不是……好吧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那些事应该早就被丢在过去,不被他想起的。从触摸到“书”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变成了一棵枯死的被挖空的树,四面八方都透着风,满是漏洞,越是填补,越觉得灵魂无处安身。
好在现在安不安身都不重要了,太宰只想早点结束一切,按照预定的计划。
在太宰的余光里,他看见津轻那只攥紧的手动了动,她一定清楚他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开口。
太宰发觉今夜的自己异常平静,当然也有可能是疲惫过了头,不管如何,他还算满意这个状态。不过,身为组织首领,需要处理的事还是尽早完成比较好,所以他“负责”地问道,
“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刚刚……没事。”
真少见,那个津轻居然会有这么踌躇的时候。比想法更快的是太宰的动作,他几乎在句号画完之前就伸手打开了台灯。明黄的灯光将两人都猝不及防地晃了一脸,如同有一只手擦去了镜面上的水雾一样,使镜中人展现出原有的清晰模样,还有熟悉面孔上拼贴出的陌生神态。
这时太宰才注意到从梦醒之后一直束缚着两人的沉闷的空气中,还有一股像是灰尘一样落在衣服上的酒味。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心想他这一觉是真的睡踏实了。他甚至没有询问,直接说出了结论,
“你喝酒了。”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就像犯人被侦探当面披露完所有罪行之后心底生出了松快之情,他露出一个笑容,问道,
“哦,看来你遇到织田作了,你们聊了很多?”
“没有,只有几句话,我问他生活怎么样?”
“他说了什么?”
“我忘了,好像是说没什么特别的……他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说不用,然后我就走了。”
“一个人去喝酒了?”
“嗯……我没喝多。”
“那你也应该早点来找我的。”
“对不起。”
这个样子未免太听话了点。太宰有些可耻地心猿意马了一下。
他起身,拿过津轻手中的毯子展开来,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再把她按进自己的椅子里。然后太宰去泡了一杯茶和一杯咖啡,他预感这个夜晚会有些长。
津轻缩在毯子里,探头看了看桌上的红茶,又抬脸望着太宰,说,
“我要喝可可。”
“这里没有……”
“我买了的。”
……行。
于是太宰又转身离开,几分钟后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可可放到津轻面前,自己拿着咖啡靠在桌边,姑且和津轻面对面。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相处得如此和谐的夜晚。
说起来,津轻有一个习惯。他人若要描述,大概会用类似“明哲保身”或者“冷眼旁观”这些词语来进行概括。津轻的性格中确实有冷淡的一面,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物,她通常会保持缄默,但无言并不代表她毫无看法,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她掩饰作为的手段。真实世界的太宰治曾因此受到了惨痛教训,虽然源头在其本身,但也不可否认这般行事为津轻带来了一定的益处。对另一个自己,我无意置喙,至少此刻,我感谢津轻的沉默。
我带着没擦干的水渍回到座位,浸湿的额发在末端汇聚成水珠,像一粒雨滴在我的衣服上,又化成深色的云。津轻仍在阅读那本书,沉默而专注。而她的面前,小小的桌面上整齐叠放着刚才被塞进垃圾桶的废纸,背面朝上,混乱的折痕远远看着像蜘蛛结的网。
我将蛛网试去,重新提起了笔。
好吧,好吧,我还是继续写吧,除此之外,我也无事可做。
接下来要怎样起笔呢?我一边敲着食指一边思考。将亲身经历落在纸上,再汇集成字句,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剖析自己的羞耻感。我自认并非一个合格的人,但好歹还有那么些许自尊心,要让我原原本本把自己揉碎摊开来放到空白之上,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先前若还能装出一副抽离的模样,此刻便连纸糊的外壳都撑不起来了。不过……我停下动作,内心有了一个想法,于是铺好纸张,准备继续写下去。
是的,如果仅仅只是记述的话——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我还是第一次和织田作先生说话。”
“你之前见过织田作吗?”
“算是吧,以前暗地里观察过,他没见过我。”
“只是观察吗?”
“我是为了确认他的安全性,不想打草惊蛇。”
“确认结果呢?”
“……他是一个很平静的人。”
“他的心是安稳的,对当下的生活,乃至未来都没有迷茫。明明外表看来是一个很冷峻的男人,但眼神却有种,该说是洞察还是……啊,我想起来了。”
“什么?”
“这种平静,我曾经见过一次,只有一次。”
“什么时候?”
“很久之前,只是一面之缘。”
“你从不跟我说过那时候的事,我们分开之后。”
“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你不也没告诉我吗?”
“那你现在要听吗?我可以全部讲给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见到织田作的事。”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所以现在正好,不是吗?”
“……算了。我记得那是我十岁的时候,在一个阅读室,织田作当时还是个青少年,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跟在收养人身后看他们聊了几句。他的眼神没有太大变化,一直都是平淡无波的样子,不过整个人和现在不太一样,嗯……大概就像,灵魂被气球牵着?不是那种轻盈的感觉,是飘忽不定的。”
“我没太注意他们说了什么,从那之后也再也没见过他,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该你了。”
“你想听什么?”
“讲些我不知道的。”
“我想想……其实当初那场恐怖袭击过后,我是找过你的,不知道吧。”
“我以为你摆脱我之后会很开心。”
“这话真让人伤心,我可是辛辛苦苦等了你半个月,而你居然都没回来看一眼。”
“……我回去过的,我不记得是多久了,那人不让我跑。但有一次我成功了,我跑了回去,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我是等那些废墟全部清理干净后才离开的。之后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只能漫无目的地走。去了一些地方,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浑噩度日,最后才到了横滨。
不管你信不信,十四岁那个下午,是我第一次尝试自杀。准确来讲,那都不是自杀,我那时根本没有自杀的概念。我只是突发奇想,想知道沉入水底是什么感觉,所以我就跳下去了。我喜欢被水包裹的感觉,从水底往上去看,世界也变得不一样。不过没一会儿我就被人捞了出来,之后就见到你了。”
“没有人真的想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寻死,即便是我,偶尔也是会想好好活下去的……津轻,那个时候能再见到你,我其实很高兴。”
“……”
“怎么了?”
“不,没事,只是突然起鸡皮疙瘩了……你偶尔坦率起来还挺吓人的。”
“真刻薄啊,不管是哪个都一样刻薄。”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讲完了,又到你了。”
“你想知道什么?”
“那两年你去哪儿了?”
“只是在到处游荡而已。荷兰和比利时都待过一段时间,之后一直在法国,本来想去西班牙看看,结果还没动身就被中也抓了。”
“中也?”
“那时候波尔多酒庄刚好有场拍卖会,我后来查到的。”
“你看起来很痛苦。”
“只是觉得有钱真好。”
“看来那两年你过得很拮据。”
“……太宰,你知道那种乡村里的教堂是什么样的吗?”
“什么样的?”
“很安静,也很虔诚,很适合睡觉。我还记得第一个收留我的牧师是个盲人,他看不到我身上的血,给我准备了旧被子和干面包。从那之后我就喜欢去教堂睡觉。”
“但教堂也没有那么多吧。”
“比你想象中要多。不过并不是每个牧师都好说话,所以我还睡过广场公园,你知道的,法国有很多流浪汉。”
“没睡桥上?”
“没有,我才不想去大西洋。”
“还有呢?”
“还有……很多诗。”
“诗?”
“法国人喜欢写诗,去法国的人也喜欢。长椅、墙壁、喷泉、废纸,城市里到处都是,是我当时为数不多的乐趣……该你了。”
“你问。”
“什么时候拿到的‘书’?”
“五年前。”
“她什么都不知道?”
“是……不,我不知道,我从那时候起就再也不了解她了。”
“什么意思?”
“我不信任她,或者说,我不能信任她。‘书’摧毁了我对自己所处这个现实的一切认知,她成为了一个角色,一个注定被创造的悲剧——我的津轻消失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也很荒谬,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那样想。我每天看着她在我身旁入睡,心里想的都是,啊,这个人会在不远的将来伤害我,背叛我,然后终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
“那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明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她的左耳还是聋了。”
“太宰……”
“你想说什么?”
“你是在后悔吗?”
“……我不敢说。从你来的那天开始,一些事情就不一样了。”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投影,是书里被撕掉的废纸。我曾经以为,只有你才是真实的……所以我想接近你。”
“这么说你承认了?”
“不,津轻,唯独这件事我绝不会骗你,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如果不是你刚好出现在那间公寓,如果不是我在公寓里放了摄像头,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出现。现在想想,连当天一时兴起去查看录像也是难以置信的巧合。我只能把这当成礼物,即便我被砸昏了头。”
“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你让我怎么怀疑呢?样貌,声音,语气,习惯,甚至再灵性一些,你的灵魂,没有一处不在证明你的真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不会有错,你就是‘津轻’。”
“真实……”
“以后都不会了……就像你永远不会叫我‘治’一样,我不会再把你当作支点了。”
“你不是说,无论在哪个世界,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吗?”
“本质一样,不代表就是同一个人。”
“你到来之后,每一天,都让我认她更清,看她越真。你对他不也同样如此吗?否则,你今夜怎么会向我确认呢?”
“津轻,你后悔吗?”
“……”
“……我后悔了。”
“我曾经觉得自己是不会后悔,觉得哪怕再来一次,我依旧会坚定自己的选择。但不是的,我没死成,从那次爆炸开始,每一次,每一次,都没死成……
最后那天他对我说,如果我死在那场爆炸中就好了……到那一刻我才发现,其实我是庆幸的——幸好没有死掉,幸好活了下来,幸好……这样的庆幸让我幻想,如果一切都没发生,如果当初走了另一条路,是不是意味着新的、答案。
可当我今天看见织田作,我看见他和芥川一起回了武装侦探社,我才意识到幻想终究是幻想。过去不会消失,罪孽也不会消失,它从我犯错那一刻就铐在了我的骨头上,至今没有消解。”
“……你已经用死亡偿还了。”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那只是意外,我还没有……!”
“就当作是那样吧。”
“什么?”
“实际上,只要将计划进行下去,让织田作存活这一现象成为既定的事实,其它我都不在乎。但这同你没有关系,你只是闯入这个世界的外来者,你的过错也并不在这个世界生效。”
“这就是,你非做不可的事?”
“对,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猜到的……”
“‘津轻’已经死了,无论是真实世界已经犯错的你,还是这里没来得及做出选择的你,死已经成为结果了。”
“这是逃避。”
“那就逃吧。”
“津轻,罪孽不会消失,但悲伤是会过去的。”
“已经可以了。”
她一下像个孩子那样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