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乐正雨枫

1、正文

　　赵云与马超的初遇是在绵竹关。
　　彼时马超来投，刘备以上宾之礼相迎。马超顿首以谢，起身抬目时，恰巧望见了跟在刘备身后的赵云。
　　他如传闻中那样身披银甲，寒枪衬白袍，在日辉下熠烁生光。

　　在见到赵云之前，马超曾无数次想象过“常山赵子龙”的模样——无非是孔武有力，或是粗犷彪悍，但都不如他亲眼所见来得真实。
　　赵云是一名很特别的武将，和马超先前见过的许多将领都不太一样。
　　他像璞玉一般光华内敛，久征沙场的锋芒与血性尽数隐入那双幽黑明澈的眸子里，清淡得犹如拂晓的山岚。

　　马超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投在赵云身上的视线，转身跟随刘备等人进城。
　　未几，忽有探子急报，刘晙、马汉二将率军来袭。未待众人反应，赵云已主动请缨：“某愿往擒此二人！”
　　马超看着他动作迅疾地提枪上马，领兵而去，于苍茫大地上划出一抹流畅的雪色。就连远方的青峰岩容，烟波云影，都成为了这幅画卷的点缀。

　　筵席之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马超正欲向刘备敬酒，即见赵云手提染血包裹而归，跪地献上。
　　“末将已将刘晙、马汉斩于马下。”
　　马超吃了一惊，再定睛看去，赵云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方才他割下的不是两个人头，而是一捧野草。
　　不想此人看似温和，身手居然这般厉害，改日定要找他比试一番。

　　两人很快就等来了切磋的机会。
　　这日，赵云在校场上为军士演示枪法，恰逢马超经过此处，忆起先前之事，遂上前讨教。
　　马超要与赵云比试的消息迅速传开，校场上不多时就添了一圈人，将两名银盔素铠的将军围在中央，远远地看着两人比武。
　　飒飒迅风间，虎头湛金枪与亮银枪锵然交击，声如雷霆，锐芒迸寒。两人战得如火如荼，关兴等人在旁喝彩不断。

　　此番切磋以尽兴为上，并非生死相搏，是以马超不曾下死手，赵云也未出全力。两人相斗六十回合，始终不分胜负，只觉棋逢对手，颇有几分势均力敌的快意。
　　比斗之中，马超的枪锋在赵云的枪杆上划了一道浅痕，不甚明显。
　　待两人收枪回营，赵云无意间瞥了枪身一眼，才发现了这道痕迹。
　　他没说什么，只转眼看向马超，眼眸弯弯，笑意友善而真挚。
　　他的眼里有光，清朗明净，恍若江心荡漾的月影。
　　马超与赵云相视少顷，也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马超很少笑。
　　或许是因为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缘故，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在漠然之中透着一股凝重的阴郁。唯有在挥动长枪与人交手，打得酣畅淋漓之时，他一向紧绷的面容才会舒展几分。
　　“马将军，你笑起来很好看。沉郁伤身，若是你能多笑一笑……”
　　赵云温厚的语声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马超，无法切身体会家破人亡的痛苦，也没有立场去劝说他什么。
　　经赵云这么一说，马超这才意识到自己笑了。
　　他抿了抿唇，重新绷紧嘴角，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赵将军怕是看错了，我不曾笑过。”

　　这是马超在成都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当天夜里，外头飘起了鹅毛大雪，冰花飞琼，为天地披上一层玉砌的银妆。
　　为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刘备宴请众人至府上共度除夕。厅中燃了火盆，加上有热菜和温酒暖身，即便窗外霜雪交加，亦不觉寒冷。

　　赵云与关羽、张飞等武将坐在一处，方执起案上双箸，便听张飞道：“平时子龙总推说饮酒误事，不肯陪我喝酒，现下没有战事，我非狠狠灌醉他不可！”
　　刘备闻言莞尔，不欲拂了大伙兴致，意思意思劝了两句，便任他闹去。一旁的诸葛亮摇着羽扇笑而不语，只在众人偶尔敬酒时举杯示意。

　　赵云本以为张飞刚才是说笑的，直到他被灌下不知是第七还是第八杯酒，才惊觉不妙，哭笑不得地告饶。“云实在不胜酒力，三将军饶了我罢。”
　　他平常甚少饮酒，连续好几杯酒下肚，已然感觉头脑发晕，视野也不如先前清明。
　　“这有什么？我替他喝了便是。”
　　马超见赵云被灌得面色泛红，挑了挑眉，径自接过张飞递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张飞望着眼前变空的酒杯，面露诧异地看了看马超。他怎么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赵云也没想到马超会帮他挡酒。他温声向马超道了句谢，眉目含笑，秋水湛湛。
　　马超轻咳一声，颇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没再去看赵云的眼神。

　　大雪下了整整半宿。被炭火烘热的屋子里暖融融的，宴席上仍有人在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瑞雪兆丰年。愿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赵云享受着这份乱世之中难得的安宁，倏然心生感慨。
　　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如果这是一个圆满的故事，今年的除夕夜应是他们最完美的结局。
　　然而，时间从来都吝啬于在任何人身上停留须臾。

　　那场无比惨烈的变故自一封加急军报展开。

　　在赵云的印象中，关羽向来是威严而肃穆的。他缄默不言时，拄刀而立，背影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强大、坚毅又可靠。
　　谁也料不到他会在临沮出事。

　　刘备闻讯，悲痛难当，立刻决定起兵东征。赵云伫立殿中，得陛下东征之令，单膝跪地，诚恳进谏：“国贼乃是曹操，并非孙权。灭曹之后，东吴自会臣服。曹丕篡汉自立，人神共愤，兹应先攻关中，据河、渭上游以讨凶逆。一旦起兵伐吴，则不易止战，愿陛下察之。”
　　“孙权害了朕弟，傅士仁、糜芳临阵叛变，啖其肉而灭其族，方雪朕恨！”

　　这是赵云第一次看见刘备这样愤怒的神色。他何尝不明白刘备所说的道理？他也为关羽、关平遇害之事难过，但此时必须有人能够保持清醒，劝说刘备莫被怒火冲昏头脑。
　　“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陛下以天下为重。”
　　“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朕意已决，卿不必多言，届时领兵督守江州。”
　　赵云劝谏无果，遂不再进言。他素来不愿忤逆刘备，唯有低首垂眸，维持跪地之姿，顺从而应。
　　“喏。”

　　疲惫。
　　——这是马超在殿外看见赵云时，脑海中浮现的唯一一个词语。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云。
　　白袍将军眼中静谧的光已然熄灭，神采黯淡，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离了一部分。
　　马超与他对视一眼，心中莫名有种感觉，此刻更像是赵云的躯壳在支撑着他残余的灵魂勉强挪动，而不是灵魂在驱使着身体向前。

　　马超认真想来，不仅只是刘备，其实关羽的死对赵云的打击也很大。
　　他虽不似赵云那样跟随刘备数十年，与关羽有着深厚的感情，但他完全可以理解对方如今的悲伤。
　　正如他在失去血亲时悲愤欲绝的哀恸一般，赵云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流下他的泪罢了。

　　赵云没有开口，只轻轻对马超摇了摇头，眼底有着复杂的歉意。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但依然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目睹未来的命运一点一点地滑向他最不愿看到的轨迹。
　　马超看懂了赵云的意思。他是在告诉自己，方才在大殿中，他的劝谏失败了。
　　这也意味着马超向曹操复仇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不得不随刘备一同东征，转而对付孙权。

　　子龙。
　　马超想开口唤他，嗓子却止不住地发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没关系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句话要是说出来，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信。
　　事已至此，他就算说再多安慰的话也于事无补，何况他本身就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
　　他只能略显僵硬地抬起手臂，缓缓在赵云的肩上拍了拍。

　　这个时候，赵云本该回应他一个温和的笑容，就像往常那样。
　　他想微笑着鼓励马超，告诉他：此番东征，我军定能大胜而归。
　　但他实在是笑不出来。关羽和关平的殒命，刘备的怒火，始终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身为兄弟，他们必须为君侯报仇雪恨。
　　——东征究竟是为何而征？而今这样……是否违背了他们的初衷？
　　他真的很累，已经不想再强颜欢笑了。
　　最终，赵云只是感激地朝马超微微颔首，尝试着牵动嘴角，扯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他失败了。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两人身上，金红霞光镀上银甲，闪翻流转，静静淌着亘古不变的色泽。
　　没有交流，没有道别。
　　赵云深深地看了马超一眼，随即缓缓迈步前行，与他擦肩而过。
　　他的影子被夕光拖得很长，长到马超不需要抬头去看，也能知道他行进的方向。

　　走了一段路后，赵云驻足回首，发现马超还站在原处看他。
　　那抹身影沐浴在夕晖中，绮霞流彩，云拂翠华，为他披上一身璀璨金光。
　　——果真不负“锦马超”之名。
　　赵云一言不发，遥遥与马超默然相望，仿佛想将他的容颜永远镌刻在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赵云再度转身前行。
　　半晌以后他再回头，马超已经不在原地，身影也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只余他一人，独自踏着残阳的血色前进。
　　——如果他知道那一面即是永诀，大概会后悔当初未曾好好对马超笑一笑，没再多看他两眼。

　　“臣门宗二百馀口，为孟德所诛略尽，惟有从弟岱，当为微宗血食之继，深托陛下，馀无复言。”
　　马超的死讯传来时，白帝城大雪纷飞。

　　自刘备兵败夷陵后，赵云迅速赶往回援，率军退守白帝城。
　　因刘备日益病重，他既要悉心照顾病中的刘备，又要时刻提防敌军的追击，每日皆是心神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
　　听说马超病逝的消息后，赵云微怔片晌，而后点头表示知悉。

　　为避免动摇军心，他没有流一滴眼泪，甚至不曾表现出太大的情绪起伏。
　　在得知张飞被害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模样。
　　无论别人是否会在背地里指责他冷血薄情，他心中始终澄如明镜——
　　他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放纵痛哭的资格。毕竟刘备麾下可用的武将本就不多，现在大家更是都指望着他了。
　　身为主将，当众哀哭乃是大忌，极易影响士气。

　　赵云抬眸望向夜空中纷纷飘落的雪，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它们。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下着雪的除夕夜。
　　耳边似乎有丝竹声响起，余音袅袅。他听见张飞大声嚷嚷了什么，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关平和张苞笑成一团，差点摔到地上，就连性情孤傲的马超也忍不住低笑出声。关羽握拳抵在唇前，低咳一声，伸手将长子拉了回去，示意他不可如此失态，向来严肃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直至冰凉的触感将他唤回现实。

　　他回过神来，眼前唯有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寒意彻骨。
　　可惜物是人非，当年和他一起饮酒的那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晶莹剔透的雪花在他掌间融化，变作一缕透明的水流，顺着指缝淌落雪地。任凭他再用力攥紧手掌，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只有在夜深人静、独坐灯下之时，赵云才会允许自己在回忆中沉浸片刻，缅怀那些曾经的过往。
　　他注视着身侧的长枪出神，努力地回想，自己和马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那天他们好像什么也没说。
　　马超当时看他的表情是怎样的？
　　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有点后悔那天没再好好看一看马超。

　　赵云低头认真擦拭着亮银枪，忽而看见了枪杆的一道划痕，登时愣住。
　　——是了，那是当初他们两人比试时，马超无意中留下来的。
　　临别之前的容颜已然模糊，而马超执枪邀战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倒是记得分外清晰。
　　曾几何时，那人在他的枪上划了一道，今日又在他心间刻了一道。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缅怀故人，还是在怀念那个已经回不去的新年。
　　那时候，虽然常年的辗转征战是苦了点，但至少大家都还在。
　　昔日的五虎上将，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昏黄灯火之下，赵云握着那杆伴他征战半生的亮银枪，含泪的眸间重新燃起了一丝明亮的光。
　　他知道自己并非孤独一人。他有陛下，有丞相，还有黑夜中千千万万的星火相伴。
　　五个人，是五虎上将；一个人，也是五虎上将。
　　今后的路，他将背负着战友们的意志继续前进，直至他生命的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