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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长姐 ...

  •   阿蕊,番外一。

      这是本是一段被我遗忘的记忆。

      但当金光亮起之时,我便将它想起来了,一点也没落下。

      我原本不叫现在这个名儿,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大家寻我时便呼道:“阿蕊!”

      要我离去时便又摆手:“阿蕊!”

      连个姓氏都没有,阿猫阿狗一样。

      我也没有字,这时候人们不大给女子取正式的名和小字,尤其是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人家,大多都叫个简便的称呼。本朝便喜欢唤做“阿”什么,听着仿佛亲切可爱,其实往深里想是种不被关注的轻视。

      更何况我还没到出嫁的时候呢。

      不过我原本的身份是极贵气的。我是本朝天子亲兄次女,我姓暮,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姓氏。

      我叫——暮初冉。

      我还有一个长姐,她叫暮城雪。

      小时候,我总记着她带我出去跑马。长姐与我兴致还不大一样,我喜欢兔子灯,喜欢小铃铛,喜欢摊子上的新鲜玩意儿。而长姐则像说书人口中的花木兰,她好舞剑,喜骑射,长发以银冠高高束起,露出的面庞线条利落,英姿飒爽。

      我有时候望着她意气地一勒马,白马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踏在地上,撞起一片的风。

      我总觉着这样的长姐像一位将军。

      “长姐,你是不是要当将军呀?”

      暮城雪跳下马,用刚亲吻过缰绳的手掌牵我稚嫩的手心:“阿冉从哪里听来的?”

      我望着她微微扬起的乌黑发尾,还有嵌在发间的银色发冠:“阿冉觉着像。”

      我的长姐好像笑了一声。

      那时候的她笑得要比后来要频繁一些,大约每日能见着几次。

      清清淡淡的。

      没什么词汇量的我形容不上来,只能想到山中那一面清湖。

      长姐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有人在湖面上轻轻地打了一个水漂。

      “阿冉还没见过将军吧。”

      我努力仰着头,用一个小女孩的仰慕追随着长姐飘扬的长发。

      “怎么没见过,阿冉在话本里看过许多。”

      而且,长姐现在的模样就是我心中少女将军的模样。

      我的长姐曾经洁白妙年,微扬风发,提起弓剑就是一个飒飒天下。

      会很清冽地冲我笑一笑,牵我年幼的手掌。

      她在马上英姿飒爽,在府中却是温和柔软。喜欢穿软白的衣衫,会冲我弯眼睛,有时散下来乌黑的头发。

      懒怠的下午也会如乡间邻里未出阁的小姐那样安静地坐在屋里,扶着针线做女红。

      长姐的女红也是极其漂亮的,绣的一点也不比隔壁的王大娘差。她给我缝补刮破的衣衫,为我添置布偶,竹马,香囊。

      五岁时,家仆带我出去赏灯,我便在集市上被人顺手牵羊,使了些法子偷走了。我被送到极远之地,山里的一处人家。那是家猎户,靠山吃山,我来了就多了一个依靠——我能干活,长大了还能卖钱。

      后来我便被卖进了春欢楼。进去的时候年龄尚小,窦妈妈垂着眼皮子瞧了我一眼,摆摆手示意带我下去,分明是不满意的,却把我留在了楼里。

      后来我无意间听到她跟龟公说——这孩子年纪虽小,但骨相漂亮,长大了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窦妈妈看人先看骨相,偏生眼光极好,于是便准得离奇,还从未走眼过。

      先养着吧,亏不了。

      龟公问:为何不现在就调?教?不少人可都好小姑娘这一口呢。

      窦妈妈神秘地笑了笑,道:“这孩子乃是稀世珍品,不可多得,现在卖就贱了。”

      于是我便算是楼里过得最舒坦的了。我不用接客,不用劳作,自有人为我送来一日三餐,因着夜游症的缘故,我每日夜晚还可以跟不同的姐姐们挤一个被窝。

      但我一点都不敢真的松懈。

      因为我亲眼瞧见过姐姐们是怎样生活的。

      怎样陪着笑脸受人折辱的。

      怎样哭号着求男人们松松手掌的。

      她们逃不掉,死不了,甚至连记忆都在不断遗忘。

      无法反抗,楼里调?教人的办法太多了。

      后来也基本没人反抗了,何苦为了一口气日夜受着看不见明显伤口的毒打和折磨。

      就都认命了。

      我最先认识的其实是阿香姐姐。因为有一日我在楼里玩耍,不慎冲撞了客人,要受楼里的责罚,是阿香姐姐挺身而出为我辩驳。

      但后来护庇我的却是阿茶。

      窦妈妈不听阿香姐姐的话,抬手要罚我的时候,她起身道:“幼子无知,便罚我罢。”

      窦妈妈最恨有人求情,当场便重重地责罚了她,无论我怎样哀求都没有停手。

      我知道她最开始只是出于对小孩子的怜悯。但我感激她那日起身护我,后来便时常跟着她,黏着她。

      当然——也粘阿香姐姐。

      只是没有对阿茶姐姐那么依赖罢了。

      我好喜欢她。

      与她同处被下之时,感觉也与其他姐姐们不大一样。

      再后来,水姐姐便来了。

      又后来有一日,我竟在春欢楼中瞧见了我的长姐。

      我没了记忆,尚不知是她,骨子里的本能却喜欢与她亲近,觉着她十分美好。

      长姐和以前不同了。她真的做了将军,上了战场,真的饮下了边塞的月光。

      长姐和以前真的不同了。她不笑了,也不说话了。曾经那个会很清冽地冲我笑一笑,牵我年幼的手掌的长姐仿佛被她藏了起来,现在露在外面的这个人——沉默寡言,波澜不惊。

      若她眸中少三分经历——该是何等令人倾慕的美好模样。

      我的会清清淡淡笑一下的长姐并没有完全消失,有时候大家还是能瞧见曾经那个十六七岁,提剑奔马的飒爽少女。在她立在长街上,转首一接绣球的时候,在她躺在太师椅上,翘着一条腿睡懒觉的时候,也在她跃上骏马,长弓飞星的时候。

      记忆恢复前,我并不清楚我的人生应当怎样过下去。只知道要与阿茶姐姐在一处,不能忍受离了她。

      现在却明白了。春欢楼已倒,罪业都被焚烧,所有被禁锢其中的女子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是我的长姐,我的亲姐姐,天家王女暮城雪,用生命为所有春欢花女们换回来的自由。

      ***

      两日后,边声起率十万王军护卫太子杀回楚京。那晚他解决林涛以后就遇到了暮广,然后护送他出城,所以并未参加后来的战斗。只听说那夜楚京的血,漫溯如河。

      王军中自然也有晁节埋下的钉子,暮城雪一直留意着,早告诉了高夔,方便他日后连根拔起。边声起整顿王军,剑指京城。

      晁节自知大势已去,但仍负隅顽抗,最终在紫宸殿被晁坤埋下的暗线击杀。北衙一半阵亡一半归降,边声起收押了叛军重犯,其余皆收编军队,发往边疆。晁家被抄,因着太子宽仁,未曾屠其九族,只是绞杀主犯,其余人等留下性命,发配边疆。

      禁苑最近在忙着收拾叛乱,同时也在准备新王登基,边声起有两日被各方势力缠着,连盔甲都没时间脱。

      面具倒是去了,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洗脸洁面,却依旧有一种粘连沉闷的感觉。

      暮广就在外面站着。

      待他一出来,就瞧见了暮广。

      “太子殿下。”边声起捡起了自己的身份,弯身一拜,比从前哪次都要郑重许多。

      暮广让他抬头,瞧了好久。

      “原来你,生得竟是这副模样。”暮广轻声道。

      边声起一阵不自在,咬着口腔道:“......什么模样?”

      暮广又看了一会儿,眼神有点缥缈,似乎在他身上寻找曾经高夔留下的痕迹。

      最终也没说出口。

      玉质金相,品貌非凡。

      仪容卓绝,天下无二。

      又过了两日,边声起寻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脱身踏入苏王府。府中停尸两担,正中那人已下了棺,以冰玉养尸,保护尸身不腐。子衿躺在侧堂,暮尧为他置办了一副上好的棺木。

      边声起走到棺木前,一时无言。

      “你说你,说好了我去收拾林涛,你去找太子殿下,怎么把自己找到棺材里了。”

      面具从脸上卸了下去,却没真正从心里卸下去。他有时说话还是会下意识夹带一些高夔的影子,语言两不像,又是斯文又是粗鲁,显得不伦不类。然而无论是边声起还是高夔,暮城雪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作为战士,边声起看惯了生死。他早不会流泪了,但看着面前沉重的棺材,心里却还是感到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他抿紧唇撇过脸,紧接着又背过身去。

      堂中转过一名女子,神色宁静,素衣如雪,手腕间绕着一对银镯子。

      她从堂上过,步履似燕弱。因庭间吹雪,人衣袍皆起,白衫遮玉面,眉眼皆不见。

      “边将军。”

      边声起闻声转身,拱手朝来人行了一礼,那女子也还了一礼。

      “水姐姐?”后面又出来个人,竟是个小姑娘。

      “这是?”边声起迷惑一瞬,忽然联想到了什么,惊道:“你,难不成,你是......你叫?”

      阿蕊歪了歪头,道:“我有两个名字。一个叫阿蕊,另一个叫阿冉。”

      “阿冉?”

      小姑娘歪了歪头,十分天真。

      边声起把她名字喷出来了:“你是暮初冉!”

      阿蕊点头:“我是。”

      边声起依旧满眼惊奇:“活着的时候没找到,没想到这死——”

      “啊。”按照高夔的习惯,他下意识就想伸手挠头,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将军,就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边声起尴尬了,面对此情此景,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夫人,小姐,节哀。”

      水雨月听到这一声“夫人”,微微睁大了眼。

      边声起又啊了一声,道:“她以前和我提过,这一生,只认你一人为妻。后来......就说,等到一切都结束,就带你回她家乡苏地,拜堂成亲。”

      水雨月比他想的更加平静,也更加吓人。她一双明艳的眉目不悲也不喜,不嗔也不痴,古井无波仿佛千年冷寂的死水。

      边声起继续道:“我吧,是她的同袍。先前胡族进犯的时候,先帝遣我破敌,当时密令苏王女女扮男装,携和光机巧赶赴前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回事?”

      水雨月点头道:“记得。”

      边声起松了一口气:“想起来就好。”

      他又和水雨月讲了会儿隋波将军的军旅生涯,水雨月听得认真,有时还会提问。

      边声起说完了这件事,但还有几句话在心中斟酌如何出口。

      “边将军尽管放心,”水雨月一眼看穿,淡淡道:“我不会寻死。”

      边声起尴尬地笑笑,没忍住挠了挠头。

      水雨月声音有些缥缈,眼神望向远方:“我是楚京枷锁客,因她重归自由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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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1.正在更新《宿敌与妻子》,恨着恨着爱上了文学 2.下本写《少司命》,2026上半年连载 3.然后写《赛博之芯》,26下半年连载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