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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严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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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说到“公主的青梅竹马”,大多数人都会面露迷茫。众所周知,陪同公主长大的是她的宰相。半是老师,半是臣子,那个名为乌留骸的男人是真真正正、离公主最近的人。不过,这样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称作青梅竹马。能以此称呼的人,在公主的生命中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只有很少的人还记得当年的景象。
飞星就记得。
当年,别说帝都,全国上下一提到“殿下和她的青梅竹马”都会面露微笑,饱含祝福与希冀。那个男孩是帝国第一大贵族冥水公爵的长子,论关系就如同皇帝亲侄,可以说从小就把“未来皇婿”的招牌贴在了脑门上。飞星自己也算出身不凡,对这类事情从来都不算无知,但也只是知识上的“了解”而已。小小年纪,他还不曾深思过这一切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他只觉得,水家的男孩人不错,头脑聪明又擅长谋划,身份还很高贵,是一个不错的玩伴。
他又觉得,公主殿下是世上最酷炫的女孩。她的魔法才能令他目眩神迷,她认真起来的模样总令他移不开眼。若是旁人,他就算多少有些在意,也会自我克制,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平民,总有平庸丑陋的一面”,很快置之脑后。可她是公主。那些克制与顾忌,那些曾经让更年幼的他感到寂寞的条框规矩,全部都可以抛弃了。他可以尽情地喜爱她,崇拜她,尽情地表达那些从来不被允许表达的热情。她配得上世间一切的颂扬和赞美,容得下世上所有的期待与希冀。在她面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活着的乐趣。而且,她那么可爱。
飞星和两名同伴一同学习、锻炼、玩耍,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他进步很快,人们夸赞他的天赋,称赞他不愧是鸿堡伯爵的孙子。他很得意,确信很快就能在游戏中胜过水家的男孩,公主殿下也会看到他的才华与忠诚,对他另眼相待。
他没有设想过别的可能。然而,世界的运转另有主张。
他开始愈发频繁地听人们提到“殿下的青梅竹马”。可那指的是唯一的一个人——水家的男孩。人们祝福的微笑中,没有飞星的位置。
他看到公主和那个男孩说话的样子。她很放松,随性又可爱。他们很认真地聊可笑的事,又会笑着聊严肃的事。那样的相处是飞星不能理解的。也许水家的男孩不像他这样仰慕殿下吧——飞星告诉自己。
可他看到了那个男孩的眼神。当公主背过身去时,偶尔露出了一霎。那么快活,又敛藏着无限温情。
那的确不是仰慕。远远不止。
从前仅仅作为知识了解的一切涌入脑海。就在那一瞬间,飞星的童年结束了。
正如同深秋过后仍有严冬,飞星在郁郁中没过多久,骤然听闻了那个男孩的死讯。
震惊尚未成形,一抹喜悦鬼魅般掠过,在飞星胸中激起了深深的罪恶感。再怎么不共戴天,他们曾经是朋友,而且公主和他那么要好……
公主……一想到她此刻的心情,飞星的罪恶感愈发深重。
据说,带走男孩的是一场魔法引发的事故,现场只有他与公主。她使尽了浑身解数,最终力竭昏迷,仍然没能救出她的青梅竹马。那对快活又敛藏着无限温情的眼睛,永远地消失了。
从她的世界中。
……可她是公主啊。
罪恶感与喜悦仍在飞星胸中拼杀,一股久违了的热流又涌上他的心头。魔法帝国的苍夜殿下,即使面对这样的惨痛现实,一定也会一面强忍痛楚,一面坚强地振作起来吧?甚至在悲痛的冲击之下突破精神系魔法都不无可能。如此关键的时刻,既然水家的男孩已经不在了,就该由他这个童年玩伴陪伴在她身边才对。
飞星激动起来,甚至想象出了公主靠在他肩头哭泣的样子。
没多久,飞星听到消息,苍夜殿下回来了。他立刻择个机会进了宫。
远远看到她时,若非那一头飞雪般的纯白长发,他几乎要以为认错了人。
她独自立在廊下,盯着湖边他们曾经玩耍的地方,眼神黯淡,气息瑟缩,整个人就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从前那股像要张扬开、飞起来的活气完全不见了。飞星刚叫一声“殿下”,尾音便因震惊而消沉,脚步也停了。
公主肩膀一抖,抬起头,瑟缩的气息陡然消失,视线直射飞星,脸庞虽则年幼,却清冷而威严——毋庸置疑的,帝国公主的面孔。
飞星大吃一惊。紧接着,那股热流涌上来,早就翻来覆去考虑过的话语以最真挚、最简陋的形式倾泻而出。
“您没事啊!啊……怎么可能没事……但……您已经想通了,为了您的子民,即使难过也要尽快克服,真不愧是殿下,我们其他人远远比不上。不过,您不必太勉强,吟澈也是我的朋友,至少在我面前,您不妨尽情地……”
苍银色的眼眸凝视着他,毫无一丝波动。他渐觉讲不下去,闭上嘴,眼中热切未褪,不安、疑问却开始捶击胸膛。
为什么?
殿下为什么没有被他打动?
为什么一点也不因与他重逢而激动?
他……不是殿下的玩伴吗?从一开始就陪在她身边,赞美她,侍奉她,不漏过她每一个最微小的神情、举动,抢先一步为她拿下架子上的书,为她呵斥不守规矩的侍从。从前是因为有水家的男孩在,没有办法。但现在……现在,他应该就是殿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啊……
……对了,她一定是悲伤太久,忘记与人正常交谈的感觉了。
飞星重振精神,正要继续倾诉——
“殿下,您果然在这里。”
一道柔和的嗓音传来,打断了他的行动。
犹如乌云在夜空边聚拢,廊下阴影中,一名身披黑袍的长发男子悄然现身。他二十岁出头,举止稳重,漆黑瞳仁中潜伏着仅凭年龄难以解释的暗色调。可当他看到公主、呼唤她时,眼中的一抹温柔并非虚假。
“时间就快到了,走吧。别担心,臣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公主仍紧绷着气息,没有作声,肩膀却逐渐放松了。
随即,她转身走向男子,没有再看飞星一眼。
一股血液逆流上飞星脑门。凭什么?为什么?什么“一直陪在您身边”,这人是什么身份,也配对殿下这样说话!我才是应该陪在殿下身边的人,谁允许你横插进来了?区区一个魔族贱民!
狂怒的话语冲到飞星嘴边,即将脱口而出的一瞬,黑袍男子投来了一瞥。
仅一瞥,便让飞星不由自主闭上了嘴。
“子爵大人……打断了您与殿下的谈话,万分抱歉。在下是内政部政务秘书乌留骸,承陛下旨意在苍夜殿下身边随侍。”男子柔和的嗓音与对公主说话时几无区别,就连那尊敬的神色都足以乱真,“今日时间紧迫,多有失礼,不周到的地方,容在下改日再郑重谢罪。”
说罢,他微微一笑,随公主而去。
那笑容和煦如风,冷若冰霜。
飞星被定在了原地,恍惚目送白与黑的身影走远。黑影高挺静稳,始终守在小小的白影身后半步,犹如乌云拱卫明月。走出一段,白影慢慢停步,牵住身边人的大手,沉默又固执。
风吹过廊下,吹乱了两人的衣袍。
黑影蹲下来为白影整理袍子,仔仔细细,恭谨又温柔。完成后,他站起身,顺势松开了公主紧握的手。公主低下头,未发一语。
两道背影去远了,风还未停。
人生第一次,飞星没有意识到自己漂亮的金发有些乱了。眼里心里,鲜明定格的,始终是公主最后的模样。
低下头时,她的神色那么寂寥。
——我……错了吗?
同样是人生第一次,这个念头擦掠过飞星心头,模模糊糊,却刮伤了某些最为坚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