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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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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阳光普照,秋意正浓。
苏州河畔,瓦砖砌,城墙上,王衣低首看着这人间百态,一跃而下,周遭惊恐四起,本以为会尘埃落地,却被人接住,这一接,又接下了一段孽缘。
那人身姿挺拔,少年力蓬勃,只不过浑身不羁放纵爱自由。
很久之后,王衣才晓得,那日段渐尧身着白衣,其实前些日子,遇了个算命先生,说他会天降异缘,段渐尧求的避桃花的法子,就是身着白衣出城,去寒山寺参拜,拜完就算是避了异缘。
没成想,这还没到庙里,便遇见了她。
在遇见王衣之前,段渐尧从不穿白衣,他要做就做纨绔世子,不做白脸书生,一辈子玩世不恭,风流倜傥,世间白兰朵朵,又何必让他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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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天降异缘?”
段渐尧不屑地把她放下来,让她站好别又摔了。随即恼羞转身,这下倒好,寒山寺不用去了,异缘已经被他接着了,回去就抄了那算命的摊子。
但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见死哪能不救,况且那城墙,多高,姑娘也狠得下心跳下来。
那姑娘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凡的气质,让他觉得,她不像苏州城里的人,或许是扬州的又或许是开封的,反正不能是他段渐尧从小到大见过的女人中的任何一种。
他头也不回就走了,扑通又是一声,姑娘晕了,倒在街上,又是惊声四起,段渐尧不知是怎得迷了心窍,叫身旁的小厮把姑娘带回了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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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越了,一秒前她还是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一秒后,她就成了站在城墙上的女子。
她没深思,跳了城墙,四周的慌乱中,耳边的声音好似风声又好似许多年以后的声音,断断续续,无止无休,在她的脑海里乱转,不…怎样…死,我都…救
下一秒,她就落入了一个少年怀里。
他的怀里好温暖,王衣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他搂得更紧了。
但从他的怀中被剥离出来时,灵魂好像被带走了一半似的,站不稳,体力不支,面前一片漆黑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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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这府上的主人吗?”王衣站在翠柳下,问对岸的段渐尧。
她刚醒来,发觉自己身处屋内,窗边空荡荡的,开着窗,能嗅到桂花香。
她推开房门,阳光在顶头倾斜下,一缕缕穿插进她的眼里,刺得很。真实又梦幻。
屋前清浅小溪如练,对岸有一回廊,沿着小溪走,便走到了回廊尽头,男子着赤色衣裳,袒胸露臂,侧卧在塌上,两道侍女手持轻扇,还有大丫鬟在一旁剥着鲜嫩的翠色葡萄。
王衣走上前去,站在溪边和段渐尧对望,“你是谁?”
剥开翠柳,她看清了男子的真容。
眼角点一黑痣,鼻头也有一,嘴里含着葡萄,细嚼慢咽。
段渐尧支着脑袋,老远就看到王衣从屋里走出来,裹着月白的素衣,一不小心踩在石子上还会打滑脚,段渐尧觉得好笑。
那日碧空如洗,风轻云淡,段渐尧以为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了。
过了好久姑娘才撩开柳帘和他说话,段渐尧从没觉得那段路走过来有这么长。
“我是谁?本公子还想问你是谁。”他拍拍手坐了起来,穿过回廊,从小溪另一头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王衣了解了来龙去脉,向他道歉。
“抱歉,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段渐尧见她身世不详,也许命途坎坷,便不再多问,别过脸去,“没什么。”
至此,王衣在知州府住了大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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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渐尧或许是觉得成日里沉默的王衣实在让人受不了,便有事没事就问她。
“你还没想起来自己是哪儿人吗?”段渐尧的脸从窗户探进来。
王衣坐在梳妆镜前看自己的脸,头也不回,“没有。”
“今天呢?你想起来了吗?”段渐尧每隔一段时日就来问问她,王衣还是没想起来,“没有。”
“本公子估计你今天也没想起来。”
“是。”
段渐尧对这位天外来客有些好奇,但从不派人打听她今日在做什么,总是爱自己亲自去寻、亲自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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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衣第一次出府,是被丫鬟拉着去的。
段夫人,也就是段渐尧的母亲,让她多出去走走,记不起身世没关系,府里多养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随便选了一家酒楼,里面花魁在跳舞,王衣一眼没看,光看着一旁在奏古筝的女子了。
王衣鬼使神差地说:能让我试试吗?
酒楼大总管本不想让她来瞎掺和,万一她一出场砸了自己的招牌怎么办,但楼上雅阁的段公子挥手让她别管。
王衣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第一声响,段渐尧慢慢站起来,似乎是带着期待的步子走向看台,他低头看到王衣秀手如柔水,撩拨筝弦,心里泛起涟漪。
一曲落幕,全场寂静。
段渐尧率先拍手叫好,王衣一怔,站起来朝段渐尧送去一个久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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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衣也不知道段渐尧为什么会收留她,她不太在意这些,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她整日都想着如何回家,但每一次,她都没有勇气像那次一样从城墙上跃下。
段渐尧倒是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没上学堂,总跑去酒楼作乐,没日没夜的厮混,还是有精力跑去王衣面前瞎起哄。
王衣坐在铜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像她,也不像她。
她不是应该穿着校服坐在课堂上的吗?怎得穿上了华裾坐在这面镜子前,她对所有东西都视若无睹,又一次发呆。
她似乎想不起来原来世界的一点一滴了,时间已经过得这么快了吗?她已经到了可以忘却一些记忆的地步了,这像梦境一般的地方,竟然真的能抹去她的记忆。
她在怀疑这个世界,怀疑自己的时候,吱呀一声,门开了。
阳光全数洒进来,瞬间照亮这个昏暗的屋子。
她在这个地方,曾度过了一整个冬季,整个冬季,她都无比寒冷。
“今天想起来了吗?”段渐尧拎着桃花酥站在门外、身影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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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时,段渐尧来找她。
“在不在?”他站在房门外,轻轻敲。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出来吃年夜饭吧,哪有过年带在屋里不出来的说法。”
王衣不想出去,她觉得,年要和家人一起过才有意义。
“那你别怪我无情啊。”段渐尧破门而入,见王衣还颓在塌上,他拉起王衣如烂泥一般的身子,“我收留你之后,没骂你,也没打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难不成我前世与你有仇?欠下了你的债?今生让我来还?”段渐尧自顾自地打趣,牵着王衣来到街上。
“既然你不想吃年夜饭,那我就带你游街,你看那是花灯,那是烟火。”段渐尧指着苏州河上飘满了的花灯。
月映在河面上,半是波澜半是伤,又飘过几朵愿望。
烟火半空中炸开,耀眼无比,段渐尧站在王衣身前,牵着她的手拨开了人群,烟火光芒落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身上披的冬裘。
“我爹说在那座桥上许愿能灵验,你去试试吧。”段渐尧指着一座挤满了人的石桥。
“去呀。”段渐尧把王衣推上去。
“许你能找到爹娘。许你能回到你原来的住所。”王衣上了桥,回首看着段渐尧,他自人群里喊着,摆手让她快去。
王衣在他眼中看到了倒映出的烟火和那个一脸惘然若失的她。
“许我能找到爹娘,回到原来的住所。”王衣默念着,又一簇烟花在头顶绽开。
她从桥上下来,段渐尧问:“许了吗?许了吗?”王衣回他:“许了。”
段渐尧是有些落寞的,王衣的愿望真的灵验了,她就得回去了,回扬州或者回开封或者回其他的地方,反正她不可能是苏州人。
她不像苏州人,那些小桥流水,那些温文婉约,那些秋水伊人,她都没有,她的骨子里肯定是活泼的,但从不在他面前表现。
苏州这么美的地方,一生只能来一次,第二次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在苏州遇见的美人儿,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世上也就这么一位,走失了也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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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干什么?”段渐尧推门进来,王衣转头看他,眼里透出不满,段渐尧立马会意,推出去,又重新敲门。
“王姑娘在否?”
王衣被段渐尧这幅样子逗笑了,“进吧。”
那是段渐尧第一次见王衣笑,他站在房门外听着爽朗的笑声,发觉这才是他心目中的王衣,开朗明媚,
段渐尧站在门外同她一起笑,笑得喜鹊惊离枝头。
“我要去寒山寺祈福,娘说带你一同去。”段渐尧说。
“说起来我遇见你前,有个算命的让我去寒山寺参拜去除异缘….”段渐尧喋喋不休地说。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王衣抬头看着这光普照大地,万物在复苏,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王衣从小就喜欢闻焚香过后的香灰味儿,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现在她存在的世界就是她的前缘。
“此行为我儿求一段得体姻缘,不求门当户对,只求两人白首偕老,平安一生。”段母跪坐在蒲团上,虔诚地祈祷。
王衣回首寻找段渐尧,他在漫天柳絮里,桃花林深处,抚一把古琴,琴声悠长,宛如她门前那条溪流潺潺流淌,王衣这才懂得古言里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放在之前,她绝对料想不到玩世不恭的他,也会作曲。
“我娘说什么了?”段渐尧凑过来问。
“为你求一段好姻缘。”王衣也跪在蒲团上,真心实意地合掌许愿,自此除夕夜那次,她似乎爱上下许愿,但那个愿望似乎永远不会实现,她想归家。
段渐尧也装模作样地跪了下去,“就这些?”
“诶,你求了什么?”段渐尧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闭着眼,但还是留了一个眼缝看王衣。
“佛前不语。”王衣说。
“好吧。那我愿你早日归家,平安一生。”段渐尧的声音清澈,王衣听着不真实,他与她命中无缘,为何替她求平安,可王衣不知相逢便是缘。
于是王衣又在心里默念,“愿段渐尧,寻得真爱,白首不分离。平安一生。”段渐尧于她有恩,那她便祝他寻得良缘,段渐尧祝她平安一生,那她便也祝他平安一生,一并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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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完,段母和她说话,段渐尧离了半会。
段母说:“姑娘是否想起些什么了?需不需要我替姑娘也拜一拜?”
王衣忽然庆幸她遇见的是段渐尧,而不是皇帝,庆幸她来到了这里,而不是皇城,不然到哪里都可能命如蝼蚁。
“谢谢夫人,不必了。”王衣面不改色,段母竟哭了出来,“你看着和渐尧同岁,却无父无母,我们也实在不能帮着你,在寻得父母前,你多担待。”
“能遇见你们,实属幸运。”王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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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衣的窗口上,多缠了几个香包福袋。
“我替你求的。”段渐尧颇有威望地站在王衣面前,不像纨绔,像个孩子。
“一个是给你求的姻缘,另一个是家世。”他朝她伸出手,“把手给我。”
王衣将手伸过去,“慢慢吞吞的。”段渐尧一把扯过她的手,在她的手上穿了一串红绳,“这个也是我替你求的。这个是保平安的。”
王衣不知道段渐尧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她点头收下,“改日我也给你求几个来。”
段渐尧:“真的吗?你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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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衣每月十五都看着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她不敢看十六的圆月,总是不想再继续这么活下去,没有活着的理由,但也没有死了的理由。
王衣觉得自己离生死越来越近了,却不知道命运是向着生、还是向着死。
某天,夜里十分寂静,窗外鸟儿也无影,云儿耶遮月,王衣独自一人坐在铜镜前落泪。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越来越陌生,她只是想让自己记住这张脸,让自己不要忘记过去,不要沉湎现在。
王衣痛得无法呼吸,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抽痛,为什么活着的印记如此痛苦,仿佛剔肉刻骨。
泪落下来,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王衣手握一片碎瓷,往腕上划一刀,血落下来,像是身体在哭泣。王衣痛不欲生,一划再划,直到血流浸染素衣,染红一片。
王衣醒来时已是好几日以后的傍晚,视线朦胧不清,她以为自己已经转世,变成了一个只会啼叫的婴儿,再清楚一点儿,她就看清了,自己还在段府。
她无奈地大哭,无奈地捶床,纱布包着她的手,又裂开了血痕。
段渐尧冲进来抱着她,叫她的名字。
“王衣,王衣。”
王衣觉得段渐尧的怀里让她更窒息,就如同这个世界给她带来的感受一样窒息,王衣推开段渐尧,坐在床上看着他,泪水满面,但已经欲哭无泪了。
段渐尧看着她无神的双眼,想为她擦泪。
王衣不说话了,她有时候会到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看看月亮,有一天她坐在石板上,轻轻地摸着段府人种的月季花,抬头看那棵遮着圆月的银杏树。
段渐尧静静地站在王衣身后。
她看着满地碎落的月光,自顾自的踩在上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愿吧。
段渐尧的眼里,在黑暗中闪过了光芒,他的心里,泛滥出的那种情绪,是他想要守护王衣的情绪。
又是一个秋日,段渐尧穿上了那件白衣。
带她去苏州城墙上,纵使看遍苏州城,也只有这座城墙上,才能一统苏州城的貌美。
远远望去,段渐尧指着一条支流,“那条河,再流远一些,就是你苑里的小溪。”王衣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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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衣是在一个春日和段渐尧成亲的,或许是爱他,又或许是早已知晓自己无法逃离这个世界。
段渐尧则欢喜许久,十里红妆只为王衣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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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个月,王衣孕了一子,大夫说是女孩,段渐尧高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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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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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衣发疯了,她在这世界上,是不是除了段渐尧,就不能拥有其他的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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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杀了无数次,都被段渐尧救了回来,她还记得有一次,段渐尧说:“不管你怎样寻死,我都会救你的。”这句话是那样的耳熟,王衣没再寻死,安安分分地和段渐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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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段渐尧和王衣去还愿。
出了寒山寺,段渐尧有些恍惚,踩着地板都不真切了,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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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年,王衣死后,段渐尧举杯与长夜共饮,举剑架脖自刎,倒在王衣碑前,最后一同葬于寒山寺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