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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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微赭的小房子，几株野藤发饰一样在上面圈圈点点。里面住着一个少年，谁也不知道少年以什么为生，平常都做些什么，或是任何有关他过去的事情。少年家里有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朵深红色的矢车菊，他每天都会给它浇水，而艳丽的花朵则挺拔了枝茎，似乎永远都不会开败。少年的书架空空荡荡，摆着一本金黄色封皮，却有着过半的白页的小说。他常常擦拭它的封皮，尽管上面从没落下一点尘灰。小说的名字也是镀金的，每每映在少年的眼里，都闪耀出亮色的光辉，美得像黄昏时刻窗外照进来的夕阳。少年还有一只猫，毛色是杂乱的灰，平常喜欢一动不动地待着，被人打扰到又会跳起来大发雷霆，用它尖利的爪子把少年的手背挠出一道道血痕。而少年是否是因为喜欢这只猫而养着它的，就像他是否是因为喜欢那朵花那本书才把它们放在眼前，都无人知晓。
这些事情，直到少年搬到附近之前，都一直远离着我的知识范畴。
那天晚上，我端着妈妈做的点心，走过穿越草丛的曲折的小路，站在白色房子的门前。犹豫的指节还没等敲响掉漆的木门，里面就传来了安静的脚步声。吱呀一声之后，发暗的樱花色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仰起头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人，他表情淡如湖水，眼神却藏着尖锋。月光穿越他身后的窗子，糖霜一样披散在他的肩上，让我产生他马上就会溶入这一片宁静的白光之中的错觉。我举起手中的盒子，他接过，没有说谢谢，却道了一声晚安。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草丛里潜伏着的阴影被风吹的躁动起来，红襟鸟轻唱着最后的小夜曲，月光也收隐在云层之后，让我觉得刚才的一切——白色的房子，掉漆的木门，樱花色发的少年以及披满他双肩的月光都如同梦境中的画面。忍不住回头望去，房子仍然宁静地伫立着，星光像萤火虫一样低低地伏在山岗上。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异常安谧。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送一盒点心是我们这里对新搬来的人的礼节，我也不知道他是愉快地吃掉了那些放糖过多的点心还是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但是我却微笑起来了。我知道，从今以后，这个少年一定会成为我生命中不会忘却的存在。
妈妈说过，她曾经远远看到这个少年，那一瞬间，耳畔忽然响起了教堂的钟声。而我们附近的教堂，已经拆了十多年了。
第二次的拜访与第一次的履行妈妈的嘱咐不同，是我完全自愿的。当清风吹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柳絮，阳光染上了每一棵草的草尖，我踏着轻快的步伐，又站到了白色屋子之前。和上次一样，我没有敲门，门就被打开了。少年看了看我，无言地让开身子，我踩上里面的木地板，看着他把房子外面的风景关在门外。如前面所描述的，我看到红色的花朵，金黄色封皮的书，还有一只猫。并非少年的家里空空荡荡只有这三种东西，而是它们以一种突兀的鲜艳抓紧了我视线，让我情不自禁地盯着看。花朵和书没有什么动静，而那只猫的瞳孔是混沌而说不清的颜色，它散漫地瞟了我一眼，卧在椅子旁边不动了。
少年坐在猫依恋的椅子上，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大概很少说话，但是我却觉得，有着那样犀利眼神的人，一定心里有很多故事要说。沉默的最终，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上次真是谢谢了。”
“好吃吗？那些点心。”
他点头。
“我很久都没有吃过那样的点心了。”
“你一个人住吗？以前又住在哪里呢？”
现在想来，我的问题也许有些太冒昧了。可那时我还是小孩，不明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说了让别人不安的话。
“一个人。”猫站了起来，不长不短的毛蹭过他的脚踝。少年把它抱到自己膝上，心不在焉地抚摸它的脊梁。
“过去待的地方已经消失了。”
消失，应该是一种什么概念呢。那时的我，只是单纯地认为他曾经待的地方被战争和暴乱破坏了，所以才会选择我们这里，一个宁静的地方，一个可以让心情像云雀一样在琼霄之上高歌的地方。妈妈是这么说的。
“那么，喜欢这里么？”
他不置可否地点头。他真的不大喜欢说话。这时，就算是像那时的我一样的小孩，也会感觉到气氛的凝滞了。
“这只猫有名字吗？”我低下视线，看着它被少年抚顺的皮毛。那是一种好看而柔和的深灰色，就像隔壁的姐姐在下雪的时候戴在脖子上的围巾。
“名字是莫格。只是随便取的。”
他回答的很快，我却看到他落在猫身上的手指，迟疑了那么一瞬间。
“那么，那朵花，那本书，也一定有名字了。”
他惊异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虽说是惊异，但是他的表情仍然像湖水一样，风吹不起褶皱石子打不出涟漪。
我没有问花和书的名字，因为妈妈要我回家的时间已经到了。我走到门口，踏上曲折的小路时听到了他的道别。转过头去，他孤零零地站在山岗上，站在那栋白色的，有野藤缠绕的房子前面，尽管隔了很远，那片樱花色仍然十分鲜艳。风复又吹起我的头发，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一面旗子，或是刚洗过的衣服一样，轻飘飘的扬上天空。
这个人，一定是特别的。至少和我，和妈妈，和隔壁的姐姐，和我曾经接触到的那些人，有着性质上的绝对不同。
我想，也许他是个魔导士。拥有让人的心情明澈的像水一样的魔法。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我都没有在他那里坐多久，反而还被猫抓伤了两次。但是，光是次数的叠加，就足以让我欣喜。我喜欢那个白色房子里充盈的安静气氛，就如我喜欢那个少年一样。它们拥有的不仅仅是阳光清风，它们拥有奇异的魔法，让我产生了肥皂泡一样，但是永远不会破裂的幻觉。
“你在哪里出生的？”
“已经记不清了。”
“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吗？”
“不是。”
“那么从前的伙伴都去哪里了？”
“他们离开了我。”
“为什么？”
“每一种离开都有苦衷。”
“那你现在会伤心吗？”
“会。也不会。”
猫轻巧地跃上了书橱，像走钢丝一样步态轻盈地来回踱步。我抬头望着它。
“你很喜欢猫么？”
“还好。”
“这一只什么时候开始养的？”
“好像是几个月前。”
“之前养过什么宠物？”
“也是猫。”
“你很喜欢猫吗……看上去不像啊。”
“……”
日复一日。单调的提问与对答。无论是多么突兀的问题，都不会让他表现出一点不耐烦和暴躁。我根本不在意那些答案，只是很喜欢不停发问的过程。
白色房子的窗户正对着西边，它永远是开着的，让风和空气流畅地滑进，再从另一边的窗口涌出。而无论是早霞朝晖，还是夕阳落照，都无一例外地被收容进这个小小的白色房子，把少年的头发和嘴唇染上温暖柔和的蜂蜜色。这时我再看他的侧脸，忽然觉得，那微吊的眼角，挺直的鼻梁所组成的一直被我认为是“平静淡漠”的表情，竟然显得十分悲伤。我把眼睛眨了又眨，然而那薄霭一般的悲伤久久挥之不去。
这时我才想起，来过这么多次，还没问过他的名字。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夏。”
我家旁边附近住着一个少年。他住的白色房子停靠在小小的山岗上，就像一只准备起飞的鸽子。他有着罕见的樱花色头发，身上挥发出湖水的味道。他有一朵叫做艾露莎的花朵，枝茎永远挺直着面对每天泼洒下来的阳光。他有一本叫做露西的书，封皮是亮如启明星的金黄。他还有一只叫做莫格的猫，它每每露出或者懒散或者倔傲的表情时，我都会看到少年微微挑起了眉，微微翘起了嘴角。
少年的名字是夏。
帮妈妈做家务，或者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我都会远远地眺望那所房子。然而，不管是清晨还是晚暮，我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少年，离开他的白色房子半步。大概正因为如此，我才愈加坚信他是个魔导士，他会像童话里那样给自己变出很多美味佳肴来吃，我连想想都会流口水。他大概也会给自己变出各种各样的有趣的玩具，变出好看帅气又舒服的衣服，变出很多很多的金子银子……然而，每次当我来到他家时，他却又都吝啬地收起来了。
也许，我应该去跟他学习魔法。但是我知道这是禁忌。
魔法的世界存在于很久以前，那段时间离我们就像一束阳光用一千年才能走完的距离。我认为这一定很远很远，但是事实上，我的外婆曾经也是一个魔导士。所以，大概在几十年前，人们还在频繁地使用魔法，优秀的魔导士也层出不穷。然而，爆发过一次恐怖到现在的我们不能够想象的战争，那场战争几乎颠覆了世界，也让很多魔导士以及无辜的平民丧生。正因为如此，魔法才逐渐地失落了，现在的人们都过着普通而平凡的生活。而那段伟大的历史，即使是在书本中，也剩不下多少痕迹了。
我对魔法并非全无兴趣，却也并不是那么喜欢。也许是因为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又宁静又舒适，已经很满足了吧。但是那个叫做夏的少年，却在这方面，小小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会用魔法的吧。”
我并没有用疑问句。这件事情在我心中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就像摘野菜时一定会被它们锋利的叶片划伤手一样。那时的我并没有去想，为什么他现在这么年轻，或是为什么他从来不在人们面前使用魔法这种事。
他的表情波澜不惊，眉毛却微微扬高。
“你愿意教我吗？”
他笑了起来。猫咪轻巧地跃到他的膝上，柔软的尾巴在空中轻轻地扫来扫去。
我认为这是在说“不可能”，于是轻轻叹了口气。
“魔导士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完全没有。都是一样的人。”
“那么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很特别？”
“也许是因为我比较特别。但是这并不只限定于魔导士。”
“你曾经的同伴……也是魔导士吗？”
他点头，眼睛里旋转出温柔的光彩。
这时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但是又不明白我到底明白了什么。
“那朵花，那本书，那只猫，它们都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吧。”
“是的。”
“所以说魔导士很特别……像我们这种人，会认为身边最亲近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好像总是独来独往。”
“一个人更加轻松一点。”
“那么，那朵花，那本书，那只猫。它们三个之中，哪个是最重要的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从我的角度看去，他抚摸猫咪的手指僵在了空中。
天气从早春转到了初秋，秋天的味道逐渐从掠过脸颊的风里面悄悄渗透出来。集市也变得热闹起来，各种新鲜的蔬菜水果，还有我一直想要的便宜又好玩的木质玩具，都满满地摆在摊子上，看着这些东西，视野好像都会扩张开来。妈妈也变得忙碌起来了，她不像以往那样天天坐在床边摇着纺车，而是经常去集市上买东西，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新鲜的东西。我会拜托她帮那个少年也买来一些，然后在到他家玩的时候给他带去。少年仍然像以前那样，不言不笑地接过东西，然后礼貌而不生疏地道谢。
他待人的方式，让我感觉很放松。
“天气慢慢地凉了下来。”
“因为冬天要来了啊。”
“你就穿这身衣服吗？会不会觉得很冷？”
“已经习惯了。”
“我让妈妈给你带些衣服来吧。”
“不需要的。”
“那么，至少也要戴一条围巾，或者两只手套啊。你对我们这里的冬天不熟悉，下雪以后冷的连小兔都不出来呢。”
说完这句话之后，气氛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了。我好奇地盯着他看，想从那安静的面容中看出一些不安的动荡。
结果当然是失败。
“我曾经有一条围巾……”
“丢了么？”我从没见过他戴围巾的样子。
这时我注视着他的脖子，忽然发现上面有一条深深的宽宽的伤痕。为什么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已经不需要了。”
他的表情轻松起来，我也不再把目光钉在他身上。四处环顾寻找着那只灰猫，结果发现它趴在书橱顶上团成一个圆，好像在睡觉。我只能看到那条尾巴白色的尾巴尖。
我又转过头来看他，却发现他已经走到了书橱旁边，伸手把猫咪抱了下来。被弄醒的猫有些生气地挥了下爪子，却还是在他膝头卧了下来，大大地打了个呵欠，露出红色的舌头和白色的虎牙。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看到少年坐在椅子上，膝盖上趴着那只猫的时候，总会觉得整个房间都被染上了温柔的光芒，尽管这时正是阴天，太阳远远地躲在云层后面。我看着他嘴角的微笑，又看着猫咪眯起的双眼，自己也忍不住眯起眼睛微笑起来。好像是早春的风，初夏的雨，早秋的霜露，初冬的暖阳一般，浸灌到内心深处，丝绸一样包裹起身体。
奇异的感觉。
他一定是爱着这只猫的。
昨天晚上我看到了流星。
暗褐色的泥土散发着草根的新鲜气味，草叶流出的汁液染绿了我的手指。直到挖出了一个足以容纳莫格身体的坑，我才把它轻轻地放在里面。少年在我旁边一言不发，拿着铲子把松软的泥土盖到莫格的身上，直到最后一丝灰色也被泥土遮掩。平平的土地和它之前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曾经覆盖在上面的青草已经东倒西歪地堆在一边。
“仁慈的神灵啊，请祝福那些逝去的生命，因为它们在活着的时候对你忠诚……”
我默念着妈妈教给我的祷告词，但是记不清后面该说些什么，只好用自认为最真诚的感情，试图向那位“仁慈的神灵”传达自己的心声。少年搬到这里以来的三个月，我对莫格已经很熟悉了。虽然它有时会暴躁起来抓伤我——就像它抓伤少年那样，我却仍旧认为，它也是喜欢着我的。所以，现在我亲手把它埋葬，听到了胸腔中轰鸣的悲伤。少年说它大概是病了，晚上的时候在椅子上趴着不动，一副萎靡的样子。午夜的十二声钟声敲响，少年走过来想把它抱到床上的时候，发现那具身体已然僵硬，虽然还留着些血液曾经奔腾的微温。
我发觉，明明莫格就躺在这一层薄薄的泥土下，它还没有被蚁虫啃食，我的记忆却像是腐化一样千疮百洞。它的眼睛，像少年一样的犀利，里面到底闪动着怎样的光辉呢？它的皮毛，那种好看的深灰，又到底是怎样的色彩呢？它的尾巴，末端带着一点淡白色，到底是怎样的卷曲，伸直，垂落在少年的膝盖上呢？这些细节在我脑海中微妙的模糊。大概，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忘却，它来的太快，太干脆，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可是我知道，少年一定不会忘却。
在他的脑海里，莫格那只猫的每一部分，一定都像活的一样鲜明无比。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土。
然后惊异地发现上面洇湿了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圆圈被复制，重叠……
他在哭。
表情仍然平淡如水。
“面对死亡的时候我总是没办法让心情平静下来。尽管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却还是会悲伤。他们说见到的死亡太多就会麻木，我却觉得自己和从前相比，一点变化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
“你原来问过我他们三个哪个最重要，我没有给你答案，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当一个人重要的东西很多，他就会分不清主次。原来的我只有一个目标，所以一直在为这个目标而奋斗着。像大多数只为一个目标奋斗的人一样，我最后终于成功了，可是也像大多数登到顶峰，看到绝世风景的人一样，一路上丢失了很多东西。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迷茫着，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做些什么，往哪里去，或是是否就这样把自己生命的丝线亲手斩断。然而我又没有那个勇气。我没有尝遍活着的美好，尽管它给了我很多苦痛，我还是想要继续活下去。”
我想，大概是莫格的死打开了他心上的开关。于是虽然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我还是默默地听着，并且注意没有再插嘴去打扰他。
“每一个人都在向死而生。我们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块木板，一个铁钉，搭起通向死亡的桥梁。然而正因为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死去，才会珍惜现在拥有的幸福，才会看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很多美好。但是这些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而所有人都一边告诉自己要珍惜这一切，一边漫不经心地丢掉它们，等到最后后悔莫及的时候，才明白这就是人生。很多道理在真实的生活中完全无用。
然而我还是享受着这种痛苦。如果不是这种痛苦，我就不会那么频繁地回想起过去，也就不会把曾经的感情铭刻于心。每天，当我站在窗边向外面看去的时候，每一絮阳光，每一粒露水，包括充满我肺叶的每一份空气，都会让我的思维坠落进无穷的回忆。回忆里有着相同的阳光露水空气，然而我已不在是现在的我，我可以卸下心上的重担，我也可以放任自己去享受那些倒流的时光。”
他伸手抹掉了脸上残余的泪水。
“大概……那朵花，那本书，还有这只猫之中。我是最喜欢这只猫的吧。”
是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