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疾》别千语

1、科塔尔综合征1

　　今天是休息日，方桥坐了三个小时的车回家，想要告诉妈妈一个秘密。或者不能说是秘密，而是要坦诚一件事。他有了一个男朋友，且两人已经在一起两年多了。两年的时间让他坚定自己不会爱女人，不会在母亲的期盼里结婚生子，完成她想象中幸福的模板。

　　“你怎么了？”方媛先开口，她看出了儿子的紧张和纠结。

　　“妈……如果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你会有同意吗？”方桥说得支支吾吾，他的勇气在刚刚开口时，已经泄了大半。

　　正在看电视的方媛，听了这话，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

　　看着母亲的反应，方桥心痛难安，他说：“对不起。”

　　在他的记忆里，他对母亲说很多次对不起，那种深刻的愧疚感又涌上心头。

　　窗外有鸟鸣和灿黄的夕阳，屋内却没有人语。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更重的语调和更慢的语速。他不害怕被人指指点点，不在意他人的闲言碎语，只在乎母亲的看法。他知道母亲是个普通妇女，文化程度一般，没有高级的开明的思想，更没有容下不被承认是爱情的同性情感，但他总要说的，与其丢到未知的未来，不如就现在。他想要同爱人得到母亲的祝福，就算这个爱人对自己似乎不怎么上心。

　　“不会。”方媛终于开口，在刚刚一段沉默的时间里，她在内心做着自我纠结，想要学会谅解儿子的不一般，非同常人的性取向。这很困难，她甚至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但还是开口说了句“不会”。她的孩子不算优秀，没有聪明的脑子，没有特殊的技能，只是懂事，但懂事已经很好也很难了，她该给孩子一个自由的选择。就算现在还不能接受，但接下来的时间她会自我劝解，等哪天自己可以完全接受了，她就邀请儿子的爱人过来看看。

　　听到这两个字，方桥愣住了，他没有想到结果这么顺利，他的母亲只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接受了他爱一个男人。她的表情那样平静，拿筷子的手也没有抖，但有眼泪蓄在眼眶里，并没有掉下来。

　　“妈，对不起，我有生以来做了两件错事，一件是六年前带爸爸出去游玩，导致他出意外车祸死亡，我一直很愧疚，总是想要弥补你，尽量听你说的话，做你想要我做的事；第二件就是爱上了一个同性，我和他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我不敢告诉你，怕伤了您的心。”妈妈的眼泪没有掉，但他的眼泪疯狂下坠。他预想的暴怒和毒打或者恸哭没有来临，只在这个已经做好接受一切暴风雨的日子里，收到了母亲的谅解，谅解他是个同性恋。

　　“你父亲的死不完全怪你，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那段时间妈妈也做的不好，总是怪你，对你非打即骂，是我不对。那时谁又能想到出去游玩就出意外呢，他性格易怒，不怪你，这么多年看着你因为愧疚自责罹患抑郁症，做妈妈的实在不忍心再见你难过，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现在看到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很为你高兴，是个男的又咋样，你幸福就好。”方媛的眼角满是皱纹，眼眶的泪早做了决堤的洪水。

　　“谢谢你，妈妈。”

　　与母亲告别后，方桥搭上车，他迫不及待的要回家见见他的爱人，想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从高中时意识到自己喜欢同性时，他无奈且惶恐，为了不被父母责骂嫌弃，他选择隐瞒，直到今日他都在刻意回避婚姻家庭等问题。虽然母亲同意了，但往后的日子怕也不一定顺利，没关系，是起点，是以后回忆勇敢的源头。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顷远，我今天去看我妈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我要等回家了再和你说。”他按捺不住激动的语调，想和对方分享快乐，却又想卖个关子。

　　电话那头的语调很淡，情绪平缓，嗓音干净润亮：“好，最近很忙，我今晚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如果不能回，我晚点给你打电话。”

　　电话被挂断，方桥热烈的情绪得到的是平静甚至不太在乎的语气作为回应，瞬间让他有点失落，他在叶顷远的身上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积极的情绪反馈，这让他总是陷入自责和伤感里。

　　长街尽头处是一个急转弯的减速提示，司机无视了它，车祸便光顾了他们。巨大的撞击让车上两人猝不及防，身体受惯性难以控制的向车厢一侧撞去。方桥望着急速冲来的护栏，听着轮胎摩擦柏油马路发出嘶哑的咆哮，万念俱灰，这样的情况，怕是活不成了。自己死定了的念想徘徊于脑海，悲伤的情绪涌起，他在惋惜，这一生过得苦痛且无趣，直到遇见叶顷远，人生的无趣有了点缀，痛苦有了减退，可是真可惜啊，他就要死了，母亲会很难过吧，叶顷远会怎么样呢?会哭吗，还是庆幸终于摆脱了自己，完成了报恩的任务？

　　撞击声和着司机的尖声怒骂与惨叫声渐消，疼痛感传来后，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周围一切如同落幕，悄声后眼前都黑了。

　　这场车祸让他想起了父亲的死，他也是坐在后座，和父亲聊天，顺便试探性地以开玩笑的口吻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父亲听到后却严肃起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失控，被旁边的一辆大货直接撞过来，当场死亡。

　　耳鸣声不断传来，方桥难受的醒来。周围是大片白色，他知道这里是医院。竟然没死，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彻底清醒后，他看清了自己周围的环境，安静的医院和被绷带包裹并不严重的自己。身体的疼痛讯息传来，他能感知到自己似乎伤得不重，只是不知道今夕何夕，距离车祸有多少天，叶顷远有没有担心自己？

　　房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打扮的女人进来了，她微笑的关心道：“你醒了!”

　　“你好，我昏迷了多久，我的家人有没有来找我？”他问，忘了先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护士思考了片刻说：“你大概昏睡了两天，我们已经联系你母亲了，她这两天都在照顾你，现在她出去了，应该是去食堂打饭了。你的手机在你刚被送来医院的当晚响过一次，不过很快就挂了，后来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你的伤势不重，和你一起的司机有安全气囊的保护，伤得比你轻，所以是他打120把你和他自己送到医院的，你再留院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护士摸了摸口袋，掏出手机继续说：“对了，你的手机我们已经帮你充好电了，在你床头柜的抽屉里。”

　　“幸好你没事，你不知道你刚送来医院的时候，你妈哭的可难受了，等会儿你好好安慰一下你妈妈。”护士又说。

　　“嗯，谢谢你医生。”方桥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起手机，密码解锁后看到了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叶顷远的，他立马回拨过去。

　　响铃许久后，对面才有人接。

　　“喂。”对方的声音有些干哑疲惫，方桥猜他最近肯定忙的没有顾及身体。

　　“顷远，我是方桥。前几天我出了点事情，所以两天没有回家了，你没有担心吧？”他问，希望可以得到肯定回答，比如“有，我很担心，打你电话你都不接”这一类的回复。

　　“你是不是工作很忙，一直没注意手机？”叶顷远拿着手机，看着电脑上的重要讯息，并没有察觉方桥语气里的期待，他继续说，“我最近也很忙，前两天我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最近会在公司这边住下，暂时不回家了，打给你，你没接，所以也就没能告知你，接下来几天还会比较忙，不会回家，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现在有点忙，先不说了。”

　　说完他就要挂，方桥连忙制止，小心翼翼的说：“我其实不忙，前几天请假回家了，和妈妈聚了一下，说了点事。”

　　叶顷远并不是很想问，但方桥已经把话往这里引了，他便顺而往下问道：“什么事？你之前好像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

　　“对呀，是个好消息，等你有空了，我掌勺，我们边吃边说。”

　　“好的。”叶顷远并不喜欢看别人卖关子，一个好消息好几天也不说，也不知道对方要憋什么名堂，不过他并不会为此有情绪，比起这个好消息他更在乎眼前忙碌的工作。

　　“你没有其他要说的吗，或者有什么想问的？”方桥又问，他很希望对方问一句，最近几天过得好不好，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寂寞之类甜蜜的问候。

　　但他知道这些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说给叶顷远听，叶顷远却不太可能说给他听，性格使然。早在两年前他们确认关系时，他就知道，这个好看的人，不是个会爱他的人。可是只要有时间，能被给予机会，爱是可以产生的，慢一点也没关系。

　　可是，爱，真的会产生吗？他是一个罪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不配得到爱的。死亡和生存，是他这些年来纠结太久的问题了。父亲的死让他自责太久，他想以死赎罪，但母亲还活着，自己也要为了母亲，以生来赎罪。眼泪悄悄的在眼眶打转，怎么办？其实死了也没关系，母亲自有他的活法，而叶顷远肯定也不会难过。

　　“好好照顾自己”叶顷远对手机说，他的关心出于善良的本能，却不是爱。

　　电话结束后，方媛便进来了。看着醒过来的方桥，她干涩的眼睛又蓄满了眼泪，边哭边说：“儿子，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和你爸一样......”

　　“没事啦，妈，我好好的，不会有事的。”

　　确定没事后，方桥出院，与母亲告别，自行回家。他煮了饭菜，两人份的，最后发现只有一个人吃，另外一个人很忙，回不来。他打开电视，放了一部电影，是恐怖片，很无聊。他躺在沙发上睡到了天亮，醒来后感觉很眩晕，也很疲惫。刷牙时。眼睛望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异样的感觉，很难形容，很诡异，有一种自己已经死了的感觉。

　　莫名其妙的感觉，收拾一番他就去上班了。

　　街道上，他望着车来车往，匆匆而过。

　　“唉，绿灯了，还不走吗？”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从他身后走到他身前，回头提醒了他一句。
　　方桥如梦初醒，刚刚的恍惚，让他差点错过绿灯。他对女人说了声谢谢，步伐僵硬的走过斑马线。

　　“哎，方哥你的水杯都倒了，水都洒到地上了，你都没注意吗。”女同事拍了拍发愣的方桥，指着地上一滩水，善意提醒。

　　“抱歉，我都没注意，真是粗心。”方桥望着地上流成不规则的一滩水，拿起手边的抽纸，抽了几张就往地上擦。

　　“哦，没事的，不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前两天都没来上班，我差点以为你辞职了。”同事起了八卦的心，好奇的问。

　　几天前的事顿时在脑海重现，冲击的画面和声音，他闭眼缓了缓，说道：“前两天出了车祸，不过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

　　“啊，怎么会发生车祸，确定没什么事吧，医院怎么说啊？”同事是个善良的人，关切的多问了几句。

　　“没什么事，伤得不重，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出院了。”

　　“那就好，没事就好。”同事连忙回答。

　　加班到八点多才下班，回家的路上，乘坐公交，望着窗外的人群又转头望着车内零星的几人，他突然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他举起手，看着它好融入黑夜里，像在消失，在与世剥离。

　　这个世界好像假的，车窗外闪闪的霓虹灯泛着炸开的光，像是虚焦的镜头模糊了视线。

　　回到了家，灯亮着，今天叶顷远在。

　　书房和客厅的灯亮着，餐桌上放着晚餐，还冒着热气。叶顷远在书房看书，门是开着的，他抬眼看了看客厅，见到来人后，放下手上的书，走了出来。

　　“回来了，还没吃晚饭吧？”叶顷远问。

　　“没有吃，现在饿得很，你真好！”方桥喜出望外。其实他没什么食欲，他不想吃饭了，但是看到爱人为自己做了饭菜，他还是很开心。

　　“今天没加班吗？”他又问，他知道叶顷远这几天非常忙，所以今天他能回家很意外，餐桌上热腾腾的晚餐更让他受宠若惊，叶顷远很少会这样关怀他。

　　“那快来吃吧，我很少做饭的，你很少尝我做的饭菜吧？”叶顷远说着，拉开了椅子，自己坐了下来。

　　方桥也坐下来，望着他。对面的人，相貌极佳，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为了追到他，他花了一年半的时间，但效果不佳，叶顷远总是拒绝他，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打动他。直到两年前，几个匪徒持刀想劫杀叶顷远，让紧随其后的他有了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也有了靠近叶顷远的机会。

　　那事之后叶顷远对他的态度软和了一些，不再拒绝他的靠近，但谈起爱情，他依旧得不到回应。因为叶顷远只是感激他，感谢自己救了他，感谢自己为了救他，一条腿差点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