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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出了学校,外面就是一条商业街。
      街灯灿烂,霓虹辉煌。

      一些非高三的走读生也才放学,他们三三两两聚一堆,原本孤单的街道被热闹抱了个满怀。

      何音在附近租了房子,走十分钟就到了。

      她回到家觉得有些饿,在冰箱里把昨天吃剩下的葡萄翻出来。
      刚坐下,电话铃声就撕开了她的神经。

      何音瞄了眼,是母亲赵英。
      她心里一紧,顿时坐好,接通电话。

      “何音。”
      “妈,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吗?”
      “有事要说。”
      “好,您说,我听着。”

      何音听着电话里冷漠的声音,大拇指指甲不由得嵌入食指根部,那里有道弧形疤痕,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这周六上午十点,上岛咖啡,去一趟。”
      “嗯…妈,我能知道是去干什么吗?”
      “相亲。”

      相亲啊。
      何音几不可察地叹了半口气。
      后半口气没出得来,她立马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屏息等待着未知的风暴。

      “你不满意?”

      果然。

      何音连忙摇头,她都忘了赵英看不见,急着安抚她的情绪。

      “没有。没有不满意,我会去的。”

      对面沉默了很久,久到何音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耗完了,赵英才冷冷开口。

      “去的时候要打扮,别轻视,也别丢人。”
      “好,我记住了。”
      “就是这件事。”
      “嗯,我会准时去的,您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何音长长舒了口气,食指终于得到解脱,但留下了一道泛红的印子。
      不痛,就是有些碍眼。

      何音逃不开赵英。
      这是一辈子无法改变的事实。

      自从何音五岁那年,赵英和何树国离婚之后,她就性情大变,要么冷成一块石头,要么一点就着、暴跳如雷,对何音的控制欲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小何音面对这样的母亲,起初也会哭闹,她不明白自己已经咽不下饭了,为什么妈妈还要硬塞进她嘴里;她不明白自己很饿了,为什么妈妈就是不给饭吃;她不明白自己已经长高了,为什么妈妈还要强迫她穿小衣服;她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太多。
      最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再也没见过爸爸?

      后来,她稍有反抗就会被赵英关进黑屋子。
      黑屋子是父亲曾经的书房,被赵英重新刷上了水泥,窗户也钉死了,门一关就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
      每次她被关进黑屋子里,门上总会有东西砸来,混合着赵英的辱骂,像一台吱呀作响的绞肉机,一点点搅碎她的童年。

      渐渐地她不闹了,灵魂跪倒在赵英面前,接受她所有安排。

      何音每天要做的事开始变得简单,只要满足赵英就行,她每天要想的也少了,只需要祈祷今天的饭量刚刚好,吃了不会难受,今天的衣服最好大一点,小了勒得脖子不舒服。

      再后来,赵英没办法在小事情上帮忙决定,于是就从大方向入手,决定她上哪所中学、交什么朋友、选文科还是理科、读什么专业,何音一步一步走在母亲划定好的格子里,未来当然也不例外,还是由她决定。

      她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

      但何音没想过要改变,已经过了反抗的年龄了,她反正也没有什么大志向、更没有梦想,只要乖乖顺着母亲而活,就没什么让人烦恼的事。
      一辈子平淡而过,也算顺心顺意吧。

      这样看,赵英还是有优点的,她牺牲掉自己身上的刀锋,帮助何音磨圆了性格。
      如果这算优点的话。

      何音松懈下来,才发觉喉咙已经干得冒烟了,她抓了几颗葡萄扔进嘴里,却觉得酸涩难咽,仔细看了眼盘中的葡萄串,才发现剩了一堆没成熟的小葡萄。

      大葡萄还真是深谙欺压之道啊。
      不仅偷了小葡萄的阳光,还蒙骗果农,与其联手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谋杀。

      何音吐掉嘴里的葡萄,剩下的也不吃了,都扔进垃圾桶里。
      她去洗了个澡,定好闹钟后就钻进了被窝。

      明天还要早起去学校监考。

      *

      第二天,何音起晚了。

      她听见了闹钟,但脑子昏昏沉沉的,总觉得没睡够,心里想着再睡五分钟,没想到一睡就是半个小时。

      考试时间在九点,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她已经过了教师考勤时间,当然不能再错过监考时间。

      何音急急忙忙套上鞋,抓上包,破门而出。

      她平时缺乏锻炼,是个运动白痴,十分钟的路程,她跑过去都花了八分钟。

      到达办公室,已经围了很多老师在清点卷子。
      她喘着气,额间碎发也被一层薄汗黏住,很久没这么跑了。

      年级主任老张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或许是碍于外校老师在场。
      何音缓了会儿,拿过卷子,和一名外校老师去了二班。

      第一堂考语文,何音发下卷子就顺便研究起来。
      不过没什么好研究的,这套题居然和昨天做的测试卷一模一样。

      一般来说,高考试卷难度不会太高,学生觉得难,主要是因为卷子考察了学生的综合思维和调动知识的能力,而这恰好是现代教育体制下学生的薄弱之处。
      何音想过这次卷子可能会比较简单,但没想过是这种简单法。

      七校联考,好歹出原创题吧,这直接把别的试卷搬上来,未免有些敷衍了。

      卷子不值得再看下去,何音只好望向窗外,开始发起呆来。

      被染了一晚黑的云层,现在又恢复了奶白色,像个大包子。
      饿了。
      一路狂奔而来,根本无暇买早餐,现在只能望云充饥。

      监考其实是件极度枯燥的事情。

      好不容易捱到铃声响起,何音连忙起身,和外校老师一起收了卷子。
      接过老师手里的卷子时,何音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注意到过这个人。
      她赶紧抬眼看,对方也是位女老师,但这相貌有点奇怪。

      不是美得惊心,也不是太难看,就是很普通。
      普通原本称不上奇怪的,谁都是普通人。
      但她这个普通就奇怪了。
      为什么?
      因为何音记不进去这张脸,她毫不怀疑,自己只要一转过头就会忘掉她长什么样。

      她不是脸盲,而且教语文的记忆力也还不错吧,这还是第一次碰到记不住的脸,更过分的是还差点直接忽略人家。

      她还想再看看这位女老师,然而对方把卷子交到她手上就走了。

      何音抱着卷子去大办公室的路上,一直努力回忆这位老师的长相,结果还真记不起她长什么样。
      真是奇怪了。

      中午在教师食堂吃饭。
      邱兰端着面条,一眼就找到了独自吃饭的何音,她走过去,在何音对面坐下。

      邱兰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又拿纸巾擦了擦筷子,一边吃面,一边同何音聊天。

      “嘿,小何,这次卷子还被我们歪打正着碰上原题了,学生应该考得不错吧。”
      “邱姐,我还以为会出原创题。”

      邱兰瞥了她一眼:“咋啦,你还失望哦?”
      何音扒饭:“有一点吧,感觉浪费了一次模拟机会。”
      邱兰拿筷子晃了晃:“你别这么看,得从学生角度想想,这次考试是不是会增强他们的信心?”
      何音觉得也有理,默默点了头。

      邱兰慢吞吞卷了一小筷子面条,优雅地吹了吹,继续道:“我吧,其实一直不太赞成高考前来两次模拟考。”

      何音觉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挺惊奇,喝了口冬瓜汤,问:“为什么?”
      邱兰看穿了她的想法,笑道:“觉得奇怪吧,我这个年龄的老师还能有这么前卫的想法,那我就是有一颗年轻的心嘛。”
      何音笑着点头,听她继续说。

      “你想想曹刿怎么说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模拟考也是这个理,考得多不一定就是好事,会退了学生的士气,到上高考场的时候一个个士气都耗尽了,还怎么考?”

      何音捧着汤碗的手一顿,邱兰这些话好熟悉,是自己听谁说过?还是自己曾经也这样想过?
      不过这丝熟悉感来无影去无踪,很快又捕捉不到了。

      她给邱兰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赞成,随后继续喝起汤来。
      今天的冬瓜汤挺好喝,她以前一直觉得咸了,今天咸淡刚好,还鲜。

      邱兰得到年轻人的赞同,很骄傲,鼓着腮帮子嚼面条,忽然看见了一位熟人,她顿时两眼放光,在桌下踢了何音一脚。
      何音不明所以。
      邱兰给她递眼神,示意她往后看。

      何音狐疑地转过头,看见了斜后方的王小雨,瞬间懂邱兰的意思了。

      王小雨是和她一起进江河一中的,当初那批就三个,剩下就是名牌大学数学老师,胡深。
      不过据邱兰说,王小雨给盛成光做三,前段时间被正妻闹到校长那儿去了。
      盛成光是德育处主任,现在已经不在江河一中任职。

      何音知道邱兰要说什么,无非就是王小雨一个姑娘家不懂自爱、三观不正之类的,她不是很想讨论这种话题。
      正要收回目光,何音突然注意到了王小雨身后的一群人,她挑饭的手一抖,肉掉了。

      那些全是外校老师,和上午合作的女老师一样,他们所有人都有着一张普通到极致的脸。
      何音死死盯着看了几十秒,一个人都记不进去。

      邱兰低头咳了声,小声叫她:“行了,看一眼得了,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干什么,王小雨都注意到这边来了。”
      何音回头问邱兰:“邱姐,你看王小雨后面那桌人,觉不觉得很奇怪。”
      邱兰乜斜了一眼,嗔道:“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外校老师吗?”
      何音又回头看了看:“你能记住他们的长相吗?”
      邱兰点头:“能啊,难道你记不住?”

      何音没说话,她真的记不住。

      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记不住陌生人的脸了呢?

      后来邱兰再说什么,何音没在意听,她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记住其中一张脸,但尝试多次都是徒劳。

      一顿饭潦草结束。

      下午考数学。
      考了两个小时,何音就记了外校老师的脸两个小时。
      她抬头五分钟,低头回想一分钟,就这么脑袋一上一下,很有规律。
      那老师好像被吓到了,后面一直侧过身去,不敢看何音。

      考试结束,外校老师又先一步走了。
      何音抱着卷子去办公室,偶然听到两个学生的议论。

      “九班那个语文老师好奇怪。”
      “怎么了?”
      “她监考的时候像中了邪,一直不停地点头,怪吓人。”
      “不会吧…”
      “……”

      江河一中不成文的规矩,考试两天,考完当天科目就能回寝室休息。
      老师们也能提前下班。

      何音在办公室里多呆了会儿,处理完一些收尾工作才离开学校。

      她在家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桶方便面,路过酒架的时候停下来,她怀疑自己记不住脸是因为没睡好,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挑了一瓶低度数的鸡尾酒。

      何音第一次喝酒,还是赵英逼的。

      小时候有天晚上,她饿得睡不着,蹑手蹑脚爬下床想去客厅找找吃的,结果就碰见赵英披散着头发,目光涣散,缩在椅子上,周围一堆空酒瓶子。
      何音看见她后立马转身想回房间,然而还是被赵英发现了,她逼着何音喝完剩下的酒。

      那晚喝了什么牌子的酒、自己喝了多少、赵英满不满意,这些何音已经忘了,她只记住了酒精的感觉。
      一种孤烈的温柔感,她很喜欢。

      何音租的房子不大,一居室,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相对。

      她把泡好的方便面端到茶几上,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鸡尾酒。

      等待的时间无聊,何音打开了电视,看新闻联播。
      像她这种教语文的,时事热点必须紧跟上,为写作积累素材。

      一调到新闻频道,电视里就传来阵阵欢呼声。
      阒静的屋子也瞬间染上这份喜悦,显得通亮了不少。

      何音抿了口酒,嘴里化开一阵清甜。
      她眯着眼看屏幕下方的字,一边看一边念出来。

      “桂宫五号载人飞船载人登月取得圆满成功。”

      她刚念完,画面随即跳转至航天员踏入月球表面的影像来。

      身穿白色航天服的航天员手持国旗,庄重而骄傲地漫步于月球,他的步子不快,连带着整个宇宙也慢了下来。
      走到指定地点,航天员朝镜头挥了挥手,随后将国旗插进灰色月壤里。

      红旗挺立,它的身后是洒满碎钻的浩瀚深空,无比神秘,又极致浪漫。

      何音没发现自己眼里闪动着星辰,她盯着宇航员背后的宇宙大海,再次被这静谧的太空所吸引,心里有什么在隐隐发光。

      载人登月是件大事,这是绵延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约定,是不可撼动的柔情,是必须实现的伟梦。

      她心里也跟着兴奋,没想到航天进步这么快,真的做到了九天揽月,她对于航天的记忆还停留在高一。

      手指不小心碰到面桶,被烫了一下,何音回过神来。
      心里的光悄无声息隐回去。

      她看着眼下的面和酒,轻轻笑了。
      自己是有多久不关注航天大事,竟然激动成这样。

      好像是挺久了。
      学文科以来就没再关注了吧。

      何音以前盯着书上标注的第一宇宙速度,还觉得自己和月球的距离挺近。

      现在却觉得那么遥不可及,就像童话与现实,文字始终没办法挣脱纸的桎梏。

      明明她和月亮都没变,又好像都变了。

      何音不再幻想,撕开面桶上的盖子,卷了个锥形,挑起一筷子面条吃起来。

      新闻里还在播报,是一些背后的工作人员。
      何音扫了眼电视,这里面的人她仍然一个也记不住。

      难道自己真的得了脸盲症?

      她又努力记了一会儿,还是不行。
      算了,脸盲就脸盲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少记住一些人也挺好。

      正要低头挑面,眼前突然闪过一张能记住的脸。
      何音一愣。

      她抬眼看着屏幕。
      有个男人在完成飞行器的最后检验。
      下面提示词写着——桂宫五号载人飞船总设计师,叶洱。

      因为角度问题,何音只能看见这位设计师的大半张侧脸。

      他的头发有些长,遮挡了眉毛,但并不凌乱,眼尾透着严肃,高挺的鼻梁和薄唇间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弧度,下颌处棱角的比例也很完美,整张脸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建模出来的。
      他人也高,身上白长的科研服随他的步子掀动,与风共舞,自由肆意。
      他长得不像搞科研的,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又注定是科学家。

      何音晃了神,看着屏幕里的人不由得感叹,这位总设计师也太年轻了。
      看着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算是同龄人。

      轻叹一声,何音重新定义自己和月球之间的距离,应该变为和这位设计师的距离。

      他的画面不多,几秒就切换成了其他场景。
      但何音却牢牢记住了这张侧脸,甚至还想象了一下正脸。
      还好,没完全脸盲。

      新闻联播结束,何音买的酒也空了瓶。
      她贪杯,但酒量并不好,现在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简单收拾洗漱完,何音调了五个闹钟,这才放下心倒在床上。

      世界安静下来,只有夜空里的孤月冷得炽热,连四周的云雾都被他烫伤,渐渐化开,留出一片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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