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然后呢? ...
-
离开西班牙前一个晚上，大家聚作一堂在马德里皇宫附近的某家餐厅观赏现场版的正宗弗拉明戈舞。餐厅的名字是某个大名鼎鼎的皇室成员的名字，玄关处装饰着这个逝去的历史人物的画像，华贵繁复的脸庞上生着那双内敛而放荡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从玄关前经过去寻欢作乐的人群。
稍微了解西班牙历史的人都懂这个人物名字下隐藏的古老的桃色故事，历经百年，倒是这些茶余饭后的八卦在坊间流传得比较久。忍足站着观赏了一番后说：“真美。”然后匆匆便走过那幅画像，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他对这个放□□子的赞美来自何处。
事实上，他的词语吐得很轻，小津槙怀疑那句话只给她一个人听见了。
小津槙她们的位置在看台下面的正中部分，灯光暗掉后，小桌上浮在油上蜡烛团的光只刚好可以照亮同桌人的半个身子，再往上看脸的部分就开始明灭不清了。小津槙只看到和她同桌的瑞典姑娘丰润的嘴唇咧出一个格外诱惑的笑，往上则暗得不得而知。
舞台上的灯光突然大亮，照亮了身穿耀眼红裙的舞者和抱着吉他的乐人，演出很快地开始了。
上来的那阵高昂而急促的踢踏舞声一直打到小津槙的心坎里。
她专心看舞，在这家久负盛名的餐厅有着最正宗的弗拉明戈，忍足和丹麦老伯为了订到符合行程安排的位子，花了不少功夫。她不想辜负了忍足和丹麦老伯的一片美意，更不想辜负她积攒许久换成欧元的日元纸币。
瑞典姑娘凑过头来和她说了些什么，她眼睛只仅仅凝着舞者飞扬的裙摆和渐渐逼迫过来的双眸，根本没空去留意瑞典姑娘说的是什么句子，随便地点点头。
舞台上的旋律和节奏愈加紧凑，现场似乎稍有轻微的骚动，遥遥传来了桌椅拖拉磨蹭的声音，后桌的美国游客用英语吐了句抱怨的脏词儿，小津槙依旧完全没有去注意自己身边，只专心看舞。
舞者的表情很痛苦，转瞬却又仿佛沧海桑田不过短短一潥的超脱。弗拉明戈本就是一种表现苦痛和悲惨意境的舞，决不是是一种会让人感到快乐的舞蹈。
小津槙也跟着皱紧眉头紧盯那些裙裾飞扬的色彩，渐渐失了自我，百转千回、千言万语在厚重的时间感和空间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旁边有人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拿起酒杯然后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松松垮垮的崩裂声。
灯复又大亮，不知不觉间，表演终了，舞台下有人站起来给舞台上的人鼓掌，几乎所有人都毫不吝啬地拍着巴掌。
小津槙打开眉头笑着转过脑袋对同桌的瑞典姑娘评价道：“太完美了！”
转头才发现原先同桌的瑞典姑娘早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笑得遮遮掩掩的忍足，他用日语回话：“是啊，太完美了。”醇厚的嗓音像是唱咏叹调似的。
表演结束后还有一队本土音乐人到台上唱民谣，餐厅里的窃窃私语渐渐地又响了起来，侍者端着罩有银盖子的碟子在餐厅里来回穿梭着送餐，小津槙也大着胆子开始小声说话。
“你们怎么换了座位？”
“前面那位大叔身高太高，她看不见。”忍足微笑着对收走蜡烛小灯的服务员表示感谢，复又皱皱眉头，“你没听见她跟你解释吗？换位置的时候我们两个还被后面的美国佬骂了一通。”
“看入迷了，没听见。”仔细想想的确，在开始演出没多久时，瑞典姑娘凑在自己的耳边说过些什么。
换了个角度遁着忍足指点的方向去看瑞典姑娘，她在跟丹麦老伯高谈阔论着什么，手上也已经食指大动地开始吃面前的餐点，似乎是不打算在就餐期间跟忍足把位置换回来了。
想着要跟忍足面对面在一张狭小的桌子上吃饭，小津槙有点紧张地拿起酒杯想喝口润喉，却不小心碰到了忍足同时要去拿酒杯的手。
“对不起。”
“没关系。”忍足微微一笑。
侍者端上表演前点好的菜，一时餐厅里刀叉碰撞的声音多了起来，盖过了忍足在那句“没关系”后面说的一句话。小津槙示意他再说一次，他却神秘地笑笑吃起了头盘，表示谈话到此为止。小津槙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计可施。
德国夫妇今天没有带他们的宝贝儿子，旁若无人地伸长脖子开始接吻。
小津槙眼睛瞟过有点尴尬，抿抿嘴唇开始吃菜。对面的忍足也只是安心吃菜，两厢而对，却讲不出任何话题，小津槙心里责备瑞典姑娘的薄情，表面却不对这僵持的情况作出任何举措。向来健谈的忍足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只一味舞动手上的餐具，没有话题的尴尬在民间乐队高亢的歌声下却渐渐低落下来，尴尬逐渐转变成了两人同时若有所思的平静。
菜过三巡，忍足喝了一口面前的酒说，“小津小姐，你有没有觉得有人一直在盯着你看？”
小津槙被他灵异的语气吓得差点噎住，抬头说：“你别吓我，我带着浅草寺的平安符呢。”
“你误会了，是活生生的人，在用充满好感的眼神看着你，照我的经验看来是想邀你喝一杯，或者……”忍足意有所指地推推眼镜，“今晚可以跟你约会。”
“……别开玩笑了，在哪里？”
忍足笑着指点了方向，小津槙抹干净嘴唇转过头去看，就在瑞典姑娘和丹麦老伯过去两个的位置，的确有一个西方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一桌在穷看，接触到小津槙的眼神后也不退缩，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算是打招呼，小津槙收回目光对忍足咧咧嘴。
她并不是那种渴望异国邂逅的东方女孩，而看着忍足一切了然于心的脸却不知为何莫名火起，也张口挪揄道：“你怎么知道他在看的是我不是你，这年头，同性恋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况且忍足先生比我更有吸引力。”
“过奖过奖。”忍足不作抵抗，看起来倒是越发开心。
小津槙感叹舞台上就她跟忍足两个人，忍足不配合，她也演不下去，只好匆匆灰溜溜地下台。两人对峙间，那个西方男人穿过狭小的走廊，居然真的直直地朝他们两个走来。
小津槙道：“现在怎么办？”
“你可以跟他去痛痛快快地喝一杯，只要赶得了明天的飞机就行了。”
“怎么好就这样随便地把女伴拱手让人？”
“不过是换了个位子罢了，女伴什么的还谈不上吧。”
小津槙和忍足你来我往的同时，西方男人已经走到他们两个面前了。棕色的卷发和灰色的衬衫，小津槙并不讨厌，零点几秒内还没出息地心猿意马了一下子。
“两位，我想邀请你们喝一杯。”西方男人用带着不知道哪国口音的英语说道。
“然后呢？”忍足冷静地抿了口酒。
“然后我们三个可以去酒店。”
“做什么？”轮到小津槙冷静地问，直直地看进对方湛蓝湛蓝的眸子。
“还能做什么。”男人耸肩，“（做）爱做的事。”
晴天霹雳。
“小津小姐，我发现你虽然有时候做事不够冷静，但在关键时刻倒是反而能冷静下来。”
“恩，这是一种夸奖吗？”小津槙后怕地看着男人离去的身影，还觉得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有点晕晕乎乎的。两方性向她都能接受，但目前为止对多人同乐还是接受无能。再看忍足始终淡定无波的脸，不禁怀疑道：“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来找我们两个……恩……恩，那个什么的吧？”
“小津小姐你太高估我了。”忍足柔和地笑了起来，“我不能预知这么多。我的程度，只到他看到了你，喜欢你，想要跟你有所发展，为止。”
“那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
“难不成一脸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大骂他衣冠禽兽，违反人伦吗？”
小津槙终于被忍足逗笑了，明白了他的淡定也不过是大难临头破罐破摔的勇气罢了。不过光是这点勇气，就足够叫小津槙羡慕得不得了了。
她一下子松了口气，举杯对忍足道：“我敬你，祝健康。”
“健康。”
两人在空中碰杯，琥珀色的酒液微微发泡。
接近午夜的街道上，瑞典姑娘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肆歌唱，丹麦老伯喜滋滋地看着她，像是想找回一些年轻时的荒唐。德国夫妇重温结婚后因为家庭抛弃掉的一些浓情蜜意，紧紧地相依相偎，两对灰蓝色的眼珠雾气蒙蒙而不真切，嘴巴有时说些悄悄话，有时则用来接触对方的嘴唇。
小津槙喝多了，步子有点脱力，高跟鞋点在石头的砖道上不时得歪来歪去，忍足时不时得绅士地上前去扶一下她的手肘免得她摔得四仰八叉的，但等她站稳后便会迅速离了她保持并肩。
“谢谢。”
小津槙心不在焉地道谢，眼前晃着两具紧紧相依的身躯，那是那对德国夫妇，她也想过很多次能和那个人一起在欧洲的街道拥抱。虽然她心里是害怕回到欧洲的，但欧洲既是故乡又是乐土，相反在日本的那栋老宅反而叫她痛苦。她会参加那个网络讨论组的原因只是因为讨论组的名字，不知名的创始人称欧洲为“精神故乡”，这让小津槙很感动。
“谦也……”
忍足话不对题地眯起了眼睛。
“谦也是谁？”
“谦也是我堂弟。”
“然后呢。”
小津槙的脑袋开始晕，比刚刚吃饭的时候更晕，她记得她后来在饭桌上对忍足说了不少话，但完全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异常痛快。
“谦也来西班牙的时候这边正好有一个宗教节日。”忍足继续说着文不对题的话，似是聊天，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他用了日语，不知道是说给小津槙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所有的人都节日盛装打扮，小孩子们只有在这个日子才能留到午夜，所以非常兴奋。当大人围成一圈跳弗拉明戈舞时，他们就在旁边放烟花，就跟我们的仙女棒一样。”
“恩，然后呢。”
“谦也为了拍照片被烟花烫得哇哇大叫。”
“恩，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忍足说完了，小津槙有点生气忍足讲的这段莫民奇妙，没有任何意义的故事，最可恶的是，它没有结尾，跟那个人的所作所为一样，只有动机，没有结果。她伸手本意是想示意忍足把这个故事说下去，起码把那个谦也拍出照片的效果好坏告诉她，结果却不小心一手甩飞了忍足的眼镜。
“啊，对不起。”
小津槙的身体晃来晃去，眼睛却始终离不开忍足眼镜下面洞悉一切奥秘的眼睛，看久了，她便觉得累了，跌跌撞撞地靠到了青黄色的墙砖上，粗糙的质地磨痛了她衣衫单薄的背部。
“你醉了，小津小姐。”
忍足低头去捡被小津槙甩在地上的眼镜，一手抬起来拉住她的手肘。
小津槙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忍足伸手摸出铃声大响的手机，然后专注地接起来回话的侧脸。
手机的铃声是Mr.children九三年发行的畅销曲——Replay。
“啊，忍足，你挺怀旧的啊。”小津槙口齿不清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她甚至不记得忍足有没有接她的嘴，因为那张接电话的侧脸看来正是全情投入，没有丝毫介入的余地。
“他真的这么说？那我们这方面他是一点也不准备松口了？”
忍足在回话，回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那口气和小津槙在火车上看见的那句甜蜜的“你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是完全不同的口气，甚至有别于忍足向来戴得严严实实不曾脱下的假面具。
“告诉他不准备松口的话，请他准备好那笔保险费。”
“我们这边的错？哼，看来你根本一点都没了解状况还在这里跟我讲大话啊？”忍足笑得叫小津槙害怕。
“只要日本的医疗体制还有空子，那就不能怪别人打擦边球介入内部。”
“忍足……先生。”她又叫了一句忍足，没有意义的呼唤。忍足从话筒这边转过了脸，冲她笑笑，然后把手掌伸过来覆住小津槙的眼皮。
“你醉了，小津小姐。”
她想到这或许是忍足的一个秘密，被彼时神志不清的她窥视到了一二，却不能做出丝毫理智的判断，任由这个秘密的线索在脑子里混沌地搅来搅去，却猜不出结果。
不可不说忍足从与她接触的那一天开始就表现出对她的过去知根知底，甚至还心怀鬼胎每每要试探一二。
但起码现在她也发现了忍足的一个秘密，大概能算是扯平了吧。
小津槙的眼皮在忍足的手掌下跳了两下，她满心都是终于站到与忍足平起平坐位置的喜悦，以为终于变成一场平等的对弈，殊不知这桩她所谓的秘密会在第二天的清晨就被她忘得干干净净。
好啊，忍足，你是在钻现有医疗体制的空子吗？你的职业是院方法人代表、药品供应商、院方采购部成员，抑或是……医生？
小津槙想了很多，没一个想到点子上，于是在睡梦里她也就很快地忘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一晚，忍足没有施魔法，小津槙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得很香。
她在梦里回忆起了年少时的往事，依旧穿上了那身素色的西装制服，在阳光斑驳的走廊上走啊走，只为了在经过他班级时能碰到他，笑着跟他道声好，或许问问他在社团活动里有没有登峰造极。
也有烦恼，有关被同班女孩子委托送情书的尴尬；有关吵架时说了无可挽回的气话；有关被爱慕他的女生问及“不过一介青梅竹马，回忆什么力量都没有，凭什么死皮赖脸地巴在他身边”时的无措；有关赌气找了男朋友炫耀似地从他面前手搀着手经过；有关自己始终不愿意去捅破青梅竹马这层意义暧昧的纸……
多老套的戏码，十个女孩子里有九个喜欢过童年时保护过自己的男孩子。小津槙做了其中之一，又选择了相忘于时间，却不曾学乖真的忘记。
小津槙想起来自己曾经帮他在运动衫的内里缝上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S.Y”，然后抱着那套衣服入眠。
年轻时，什么傻事都做过。站在小半生的中转点往回看，小津槙笑着摇摇头。
“你还很年轻啊。”
不知道谁折返回来，在小津槙耳边说一句，复又匆匆离开。
很多很多的事情在跑道上掠过小津槙的余光，跑过去了便不容许你换传递交接棒的人。棒子交到了小津槙的手上，她就这么傻傻地跑下去了，连三心二意换跑道的事都不容许自己做，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执念啊？无怪乎，他不曾捅破她拙劣的演技下一直没说出口的话，直到她遇难了，他道出那句“要不要跟我结婚？”
他原来一直都懂她无聊的自尊，又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他要和她结婚，寻个名目帮她还了这笔款子，即使这回的代价要赌上他的一生。他帮惯了她，不缺这一次。
不过这次算了，她要毁了这个无聊的口头承诺，抛开暂时的自尊，为了接下来能够持续一生的自尊。
接受他的钱还给公司，然后不要命地工作把钱还给他，最后，做一辈子青梅竹马。
小津槙在梦里歃血为盟、立种种不容推翻的石碑作保证，末了却还是落了两点没用的眼泪。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然后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