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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序列五: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

  •   “塔希尔.卡布雷拉.门德斯。曼里克.卡布雷拉.贝当古之子,你是否畏惧死亡?”【1】
      “从未。”
      “你是否已经做好离开光明,遁入黑暗的准备?”
      “是的,我已经做好准备。”
      台上的人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回答:“远离黑暗,你将重返光明。”
      “我无所畏惧。”

      “记住兄弟会的信条。”
      塔希尔手按心口:“绝不滥杀无辜。”
      他与导师一起轻声默念:“绝不暴露行踪。”
      “绝不危及兄弟会。”

      五位导师齐声吟诵——
      “Where other men blindly follow the truth, remember——Nothing is true”
      “when other men are limited by of laws,remember——Every thing is permitted.”
      “We work in the dark and serve the lights,we are assassins。”
      “Nothing is true, everything is permitted.”

      “现在。”为首的大导师伸出手,“喝下你面前的祝胜之酒,愿信条护佑你。”
      来时塔希尔就注意到高台正下方的刺客雕饰里有方延伸出来的小小平台,放着一只头盔性双耳青花瓷酒杯,显然是从东方定制来的产品。白底青花,杯口泥金,釉色光洁莹润。
      他还以为酒杯只是象征兄弟会财力与地位的装饰物,毕竟贵族家里都以拥有大量东方瓷器为荣,其中又以定做烧制有自家家族徽章图案的纹章瓷最为珍稀罕见,就连兄弟会也不能免俗。

      珍贵的瓷器拿来装酒。这么看来,苏檀用瓷器插花也不算太暴殄天物。

      走上前拿起酒杯,塔希尔马上感觉得从出这只酒杯质地比在苏檀家里见到的有点差距。

      家里的瓷器胎体更薄,更轻,釉色均匀,部分瓷器口沿最薄处甚至可以透出微微的光,但是这件青花瓷酒杯端在手里稍显粗重,釉色胎底近看也不算完美无缺。
      塔希尔一眼就挑到青花图案的不起眼处有个令人遗憾的勾丝,像是瓷器的制造者在勾勒图案时不小心手抖了一下。
      杯中的液体散发着诡异的难闻气味,昭示它并不好喝。塔希尔呼出一口气,猛地仰头灌了下去。

      古怪液体灌下去有些烧喉咙,液体基底是烈酒,塔希尔从中分辨出了曼陀罗的气味——从特拉兹摩斯得来的知识。
      他知道这杯祝胜之酒的作用是什么了——剁指头的时候不至于太痛苦太失态,真他妈贴心啊。
      他控制不住单膝跪下,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世界左颠右晃,耳畔响彻国王驾崩时整个马德里大大小小的教堂敲响的报丧钟声。
      天知道这杯酒里除了曼陀罗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成分?也许真有特拉兹摩斯的巫术力量?

      他闻到了水汽的味道,是天气阴沉行将下雨的先兆。很快,这种感官变得越发清晰,风伴随着细密的雨扑上他的脸,温柔地润湿了他的头发。
      塔希尔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他惊奇地环视四周,自己似乎是身处一片花园,风格独特的花园。
      没有把树冠修剪得圆溜溜的树,取而代之的是自然生长的大树,高低错落,像野外的森林。脚下的阶梯用表面不规则的石块铺成,看着很怪异,表面被踩踏得很光滑,好像一脚踏上去不小心就会摔倒。
      塔希尔往后退了一点,抬头看向前面,不远处是一片面积很大的池塘,池塘生长着一片茂密翠绿的荷叶,荷叶之下很多红白相杂的鱼类游动,高出荷叶一头的荷花在风雨中微微荡漾。
      池塘左边是一座小山包,长着很多种树木,小叶簇拥起来像一朵绿色的烟云,林间点缀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山顶上有一座显眼的尖顶亭子,奇特的是从尖顶延伸出来的线条向外飞翘出一大截,像阿拉伯弯刀那样的弧度,但是更细更尖锐。在这座小山包靠近池塘一面的石板小路上栽种着疏落的柳树,柳条拂过水面,像在与距离不远的花朵调情,和苏檀的画一模一样。

      原来世界上真有枝条这么长这么柔软的树,如雨如瀑如长发。

      水面上架设着曲折的白色石桥,在荷叶与水岸之间来回拐弯。塔希尔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桥,他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把桥修成直的呢?

      斜风飞花,落雨漪漪。塔希尔看到桥的那一边走过来一个人,穿淡青色的衣裳,戴四方的帽子,徐徐走来。
      他认出来,走来的人是苏檀。苏檀穿的衣服款式塔希尔前所未见,不过凭荷花开放的季节猜测,应该是夏装。
      他的衣服真的和传教士对丝绸的赞叹一样,像神灵的衣装才能拥有的轻透,清淡的颜色层层叠加了好几件依旧薄若晨雾,大袖长裙,行走间衣袂裙摆翻动如水卷云舒,风吹过时也能推起涟漪。

      塔希尔看他一步步走来,有一种奇妙的错觉,好像自己和苏檀生活在同一年代,他正徐徐向自己走来,步态气质说不出来的漂亮。
      苏檀大步而行,与塔希尔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停住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感觉出了他的存在。
      这一刻的眼神对视叫塔希尔呆住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有种被发现的慌张感。

      苏檀对视了半天,忽然抬起手,他接触的是空气,又好像切切实实地抚上了塔希尔的眉眼,塔希尔打了个激灵,仿佛真能感知到苏檀指尖上的体温,他的眼神奇怪又疑惑:“是你吗?”
      眼前这一幕太不可思议了,塔希尔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妄想还是真实发生的事,他紧张得想要逃避,于是眼前的一切都如他所愿往后飞快退去。刹那间全身腾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惊慌地大叫,喉咙却好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在空无的状态挣扎许久,突然再次落地,他以为幻觉结束了,实际还没有。

      这里又是哪?塔希尔迷惑的环视。

      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低矮的建筑,和花园亭子一样飞翘的檐角,挂着绘制着鸟类图案的红色竖骨灯笼,映照出湿漉漉的白墙黑瓦,房子底部是大片大片厚厚茸茸的深绿色青苔。

      这样的房子密密麻麻地靠在狭窄的水道两岸,水道两边有柳树,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树,覆盖了爬藤植物的弯曲小石桥将两岸连接,以塔希尔现在的视角看过去,桥的弧度与水上的倒影组成一个完整的圆,一条水道上有好几座这样的桥,连绵交叠着映入天边渐沉的夕阳。桥上人来人往,格外热闹。
      水是清透的,水道勉强算宽敞,能容大约两三艘小船并行,开放的小码头边缘有乌篷船在轻轻晃荡,连带着船头挂着的灯笼也在晃。塔希尔左看右看,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哪儿都不能去,好像被定住了。
      天慢慢黑下来,但夜里并不平静,反而越来越热闹了。从上游飘下来好几个莲花形河灯,慢慢越来越多,在水上漂着,顺流而下。

      “我来迟了。”熟悉但又不算完全熟悉的声音传来。
      塔希尔一扭头,看到苏檀走来,左手挎着一篮东西,右手怀抱一提圆球形灯笼,奇特的是里面有能动的骨架,随着步伐和晚间的微风无规律的滚动不停,暖黄的灯光被内部活动的骨架遮掩得闪闪烁烁。
      船上的老艄公笑呵呵地说:“不打紧不打紧,来了就好,上船吧。”
      苏檀提东西上船时拎了一下裙子,上船的时候船身轻微一晃,看得塔希尔下意识地想扶他,瞬间发现自己突然能动了,赶紧跟着苏檀上船。
      老艄公在船后摇动船桨,乌篷小船缓缓前行。苏檀坐船头,船头上布置了小桌软垫,他坐下来,先放好灯笼,再将篮子放在船上,将篮内的东西一样样地摆上桌,几张纸,一把小巧的剪刀,毛笔,小刷子,搁笔的青瓷笔架,和家里正在用的一模一样。
      还有好几个调好了墨色的碟子,舀一点清水滴在碟内,用一根小石棒简单研磨一下,就差不多备好了,舒服地靠上软垫。
      最后从篮子拿出来的是一个莲花河灯的半成品,花朵只粘了外层一圈,形态还不完整。苏檀比着外圈花瓣大小,裁剪大小合适的花瓣粘上底座。

      从上游漂下来的河灯越来越多了,岸上或桥上的人们都想尽了办法把自己的莲花河灯放下去,一点一点的晕黄灯光在水上汇聚成了星河荧荧,照得一河两岸清辉无限。
      在一河辉光里,河灯也做得差不多了。苏檀再捏起笔,调好颜色,在河灯上一笔笔抹上荷花的颜色,于是一朵白纸荷花渐渐染上了娇嫩鲜活的荷红,形态越发玲珑逼真起来。

      苏檀也试过教塔希尔画画,但塔希尔着实没有那个天分,画得很不好看,毛笔太难用了。海东青倒说自己喜欢画竹与兰,竹子一节一节的,竹叶就像一堆“人”字,左一堆右一团,好画;兰花画一簇簇舒卷的长叶子就行了。但苏檀骂他画的竹与兰都是软脚虾,还是肥肥胖胖的软脚虾,兰花花朵画得和雪里蕻的鼻子胡须一样。

      苏檀点缀好了荷花颜色,拈着一根长木条去沾了别的河灯的火苗,点燃木条后,从篮子里摸出一小节红色的短胖蜡烛,先融化了一点蜡烛底部,将其粘在荷花河灯的花心上,再点燃蜡烛线头,火苗由弱到亮,将中空的荷花河灯照亮。
      然后,苏檀在花心底部似乎写了什么,认真写了很久,才把河灯放上水面,舀水送它流远,漂着漂着,混入一盏又一盏的河灯里。

      “小弟兄,你许的嘛愿啊?”

      塔希尔还是听不懂老艄公的话,应该……也是东方的语言吧?不过是口音不一样的地方方言。
      他还在琢磨的时候,苏檀答道:“许的是早日见一个人的心愿。”
      “见谁喏,未来媳妇儿?我看你还年轻,应该还没说媒成亲吧?”
      苏檀笑起来:“嗯……大概是差不多的意思吧,差不多。”
      老艄公不理解:“什么叫差不多?”
      “就是……”苏檀抬头看着天。

      有孔明灯放起来了,缓慢的闪烁着划过长天夜色,与地上的河灯交相辉映。
      “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呢。”
      老艄公恍然大悟:“哦!这是月老老早给你牵红线了呐!”

      苏檀笑笑,没有说话。

      他摸出一支笛子,试了试音,吹奏起来,气韵绵长的笛声中,塔希尔总觉得苏檀好像又有意无意地朝自己看了一眼。

      是错觉吗?好像又不是。

      在略显哀愁的笛声中,塔希尔的视野越飞越高。
      他看到了流淌在水的光,飞在天上星星点点的灯,远处的万家灯火。

      这就是赛里斯,真正的东方,苏檀归属的地方,是纸上的兰与竹,是玉牌上的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是苏偶尔会靠在窗前露出落寞神情思念着的故乡。

      他一时间心脏紧缩得厉害,有些想哭。

      幻觉结束了。

      水乡的潮湿气味与黑夜的灯火尽数退散,塔希尔用力喘着气,感觉有些肢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一样,变成了木偶,关节僵硬。
      五位导师站在不远处,一人端着一方盒子,正面开着一个供手指伸进去的孔洞。

      “站起来。”

      塔希尔站起来,经历过幻觉,他现在的情绪出奇的平静,仿佛属于人类的情感都消失了。
      导师看到了他泛红的眼睛和脸颊上的泪痕,眉头微皱:“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注意不要掺杂过多个人情感,那会影响对事情的判断。”
      塔希尔恭敬地低下头。
      端着铁盒的人走过来,塔希尔顺从地伸出手指——断指很快。塔希尔先感知到了一刹那的灼热温度,紧接着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祝胜之酒麻痹的效力很好,痛楚并不明晰,甚至拿出来也没出多少血,焦化的皮肉阻止了血液的涌出。
      导师给他撒上药粉包扎好:“你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个过程,来吧,我们回到地面上去。”

      地下圣堂有直达Valverde庄园最高点的通道,来到熟悉的制高点,踩上瞭望架,眺望托莱多的风景。
      山上的托莱多城堡和大教堂,密密麻麻挤挨在一起的房子。他想起了幻觉中的江南水乡,真的,很不一样。
      他张开双臂,一跃而下,耳畔是急速下坠的风声。
      顺利落进柔软的草堆,塔希尔闻着干草的气味,一时间不想起来。

      手指有些痛,无名指似乎还是完整的,可以动,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他被这残缺又好像完整的别扭感觉刺激得有些想哭,想在草堆里躲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等了多久,身上的茅草窸窸窣窣的被人拨动。

      “塔希尔?”

      “塔希尔!”

      是苏檀在叫他。塔希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托莱多,但是他这会真的一点不想出来,躺着一动不动。
      “塔希尔?”苏檀小声叫着,先敲了敲草堆的木框,半天没反应。动手拨开厚厚的草堆,发现了草堆下蜷着身子的塔希尔,他一副已经哭了的沮丧苦瓜脸。

      苏檀舒了一口气,伸手挠挠他的肩膀:“起来嘛。”
      塔希尔不起。
      苏檀干脆俯身双手叉过塔希尔腋下,像抱小孩一样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拍拍:“没事啊,没事的。”
      苏檀其实也不理解西班牙兄弟会为何在袖剑已经改良的情况下,还非要保留这一不人道还容易暴露刺客身份的传统,思来想去,感觉或许是因为西班牙人民崇教风气浓厚,有宗教裁判所这样的存在,信教更喜欢遵循传统,这样的风气也深刻影响到了西班牙兄弟会,反正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那就一直维持下去吧。

      苏檀抱着塔希尔摸摸头,又拍着背哄了好久好久,哄得快有点失去耐性了,塔希尔终于缓过来,说想吃烤鸡。
      苏檀摸着他脑袋说回去给你做,塔希尔这才跨出草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苦瓜脸变甜瓜了,跟着苏檀走。

      “师父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当然是受导师的邀请。”
      “为什么师兄没有断指?”
      “他的鹰眼能力很差很差,比你差远了,所以他没来Valverde庄园学习过,只是兄弟会传递情报侦查的线报人员,线报人员是不用断指的,只有精锐刺客才会。”苏檀忽然拉过他的左手,仔细看了下包扎好的伤口,评价是包扎的手艺还不错,手熟尔。

      “记住这些天不要碰水,伤口发痒也不要去挠,注意卫生。”
      “知道了。”

      塔希尔仍旧不喜欢自己包着纱布的无名指。
      似残缺似完整的幻肢感依旧困扰着他,左手的使用频率不算高,可有需要用到双手提着或捏着的东西的时候,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就会提醒他断指的事实。每天晚上苏檀会认真地捣好药,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纱布,为他小心地清洁手部,换药包扎,他都会扭过头,不想看到自己残缺的手指。

      唯一的好处是伙食好,每天都有好吃的。马德里卤煮、炖牛尾、火腿炸丸子、蒜味鳕鱼土豆泥、拉里奥哈土豆、堂吉诃德香蒜汤,还有他最爱的土豆鸡蛋饼。
      当然还有一些中式菜肴,苏檀蒸了东方的饺子和包子,内馅用猪肉、火腿、鸡蛋、蒜调和。每天下午和面准备做饺子皮,海东青学了几天就学会了灵巧而熟练地包柳叶形的饺子,而塔希尔因为手指被切,苏檀不允许他动,揪了一坨面团给他搓着玩。
      塔希尔百无聊赖地用面团捏了一个猫猫头,雪里蕻前爪搭着桌子,好像认出来塔希尔捏的是它,喵喵叫着扒拉他胳膊。
      塔希尔怕它损坏了自己心爱的作品,举着猫猫头面团左右闪躲,一人一猫争执不下,猫毛乱飞,最后猫猫头面团被苏檀强行没收,和大大的饺子们一起进了蒸笼。

      蒸熟的饺子和热乎乎的香蒜汤简直绝配,吃着吃着塔希尔发现了那只被蒸熟膨胀的小小面塑,已经看不出猫的形状了,叉起来看了一会,一口吃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序列五: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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