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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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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見到頭牌花魁一面,在二丁目裡是難如登天的事情,但如果在午後的清水寺,卻只需要一份偶然,百枝麻里亞篤信觀音的傳聞,是相當有名的。
古老的清水寺,不論任何時候,都有著絡繹不絕的香客從各地前來朝拜,大殿前是懸空的舞台,底下由交錯的圓柱支撐著,正殿裡有著濃厚的壇香味。
三重塔下,女人跟田島交談的過程裡,一直保持儀態優雅的站姿,雙手接過田島手上的信,彎出非常標準的鞠躬。
「我會將信交給志賀剛司先生,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事情了嗎?」收過信的手,放回腰帶的位置。
田島仔細觀看著麻里亞。「…謝謝。」有些生澀的回應。
「怎麼了?」麻里亞是低聲問的。
感覺到語調裡的熟悉感,田島終於卸下了不自在的感覺。「剛剛有點不習慣,現在的妳。」
百枝微笑,是一個有朝氣,而不是溫柔而靦腆的笑容。「當上藝妓,還有卸妝的時候,當上花魁,可沒有摘魁的機會。」
這句話讓田島低下了頭。
麻里亞看著眼前從小就在喬屋端茶水的少年,他幾乎沒有外貌上的改變,然而現在,眉間卻有了一片成年的陰影。
這些孩子長大的速度還是真是快,千代也是,掛牌之後,也忽然有了大人的模樣。
「你也終於有心事了,悠一郎。」
「嗯,好像是。」田島知道,百枝姊總是能讓他承認每一件事情。
「悠一郎,你覺得有心事,是件壞事嗎?」
他想了一會兒。「我不知道。」老實說道。
百枝微抬頭,目光看向遠方。「時間會改變很多事情。」
這句話觸動了田島的心。
「就算不停止地去思考,去懊悔,那都是既成的事實了。」
他捏起拳頭,好像心臟被擰了一下。
注意到悠一郎的痛苦,百枝知道,這是成就少年的必經路程,她不能安慰。
「雖然,命運有著自己的脈絡,但人卻有雙手雙腳能改變它。」她很想拍拍少年的肩膀,但這已經不是自己能做的事情。
「只要想著怎麼前進未來就好了,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田島深深的鞠躬,趕緊擦掉了眼淚,百枝姊的話終於解開他的心結。
不管再怎麼痛恨自己的無用,懊惱當時沒有阻止三橋離開的力量,無法同意泉的那些話,現在,也只要三橋在身邊就足夠了。
麻里亞看向天空。「晚上可能會下雨,這把傘你帶走吧。」
田島收過油紙傘,中國青山老竹做骨,上好的桃花紙做皮,覆蓋著畫工精細的鳳凰,麻里亞所給的這把價值昂貴的傘,贈送的意涵當然不是為了一場雨。
「再見了,百枝姊。」
「離真正的道別還遠著呢,你這個傻瓜。」百枝微笑,轉身離開。
當她以小步的方式離去,先前談話中被支開,兩個作為保鏢的男人立刻尾隨跟前,這就是花魁的尊貴身分,所必然的生活型態。
夜色深沈時,三橋抬頭,一股濃濃的濕氣覆蓋在身上,讓他有些發冷。
遠離二丁目的紅燈籠,點點細雨打在屋簷上,他沒地方去,只能乖乖站在關起來的店家門口。
無論找了多少地方,悠一郎都不在,到底是刻意避開自己,還是真的有事情,三橋不知道,也不願意去深思。
回憶起跟阿部隆也的對話,看向手中的紙張,裡面寫著阿部先生的住址,他心裡百感交集。
〝你叫什麼名字?〞
〝三…三橋…廉。〞
〝三橋什麼,說清楚點!〞
怕得手指打顫。〝我…我叫…〞
〝算了、算了,別哭了,我知道你叫做三橋就好了。〞忍住煩燥的感覺。〝那…幾歲了?〞
〝十五…〞
〝是嗎?混血兒一般都長得很快,怎麼你看起來反而比同年齡小的感覺?〞
左右瞻望,擔心有人聽見混血兒這個詞,三橋很緊張。〝對…對不起。〞
〝啊?你在道什麼歉啊?〞
糟糕,惹他生氣了。〝對不起…〞
〝啊?〞更強烈的疑問。
三橋完全不明白哪裡惹怒了對方,不知如何是好。
〝等等…別哭啊!〞
氣氛安靜了一陣子。
三橋眼前是警察剛倒給自己的茶水。
〝請…請問…有…有什麼事情?〞
〝嗯…,我就直說好了,你為什麼會英文跟義大利文?還有其他會的語言嗎?〞很積極的口吻問道。
三橋抬頭看見警察非常期待的眼神,有些緊張。
〝大、大概還會法國話跟一點點德國話…〞
〝大概…一點點?〞
〝會聽…會說…但不太…會寫。〞
〝四種語言…〞聲音發出讚嘆,但表情卻變得很嚴肅。〝現在就算是東京,也很少有人學會四種語言。〞
他絞著袖口,開始想要逃離這個話題。
〝你是怎麼學到這些的?〞毫無疑問,二丁目根本不可能有這種學習環境。
〝……〞
〝好吧,先把這問題放一邊去,我問個正式的…,你有沒有考慮作翻譯?〞
〝翻…翻譯?〞
〝不是協助溝通的翻譯員,而是…將外國著作翻譯到日本境內的譯者。〞
三橋搖搖頭,表示沒想過這種事情。
〝不想要當?〞
三橋趕緊否認。
〝那麼是想當?〞語氣變得很不耐煩。
搖頭說不知道。
〝算了。〞
完全放棄溝通,阿部用手撐著頭。〝我先把我的名字跟地址給你吧,有幾本書想讓你看看。〞
三橋才剛拿到遞過來的紙張,小吃店外忽然傳來很大的呼喚聲。
他出於好奇心,也順著所有人的目光看去,等對上遠處榛名的視線,當下腦袋立即亂成一團,更意外是,阿部先生起身了,三橋才意識到榛名叫喚的隆也就是一直跟自己聊天的對象。
沒站穩,發涼不受控制的手臂打翻茶水,沒做多餘深思,他就逃離了現場。
現在回想起,三橋蒼白了整張臉,心裡覺得很害怕,原先以為已經渡過了那段日子,為什麼偏偏現在,又彷彿要將自己慢慢拖回無盡的泥沼裡?
他覺得有些難以呼吸,胸口很壓抑。
命運真的會有這樣的巧合嗎?
不,最重要是,榛名元希是不是已經看見自己了?
如果被找回去…
三橋蹲下身,兩腿靠攏,試圖找回安全感,並捏緊手臂,用疼痛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瞪著大大的雙眼,努力抑制心裡那份激烈的恐懼感,不斷勸服自己,如果真到了這種地步,絕對不能給悠一郎他們帶來麻煩,要離開二丁目,讓英國領事官再也找不到自己。
但我要逃到哪裡?
誰會收留我這樣的人?
最重要是…
我不想離開悠一郎。
三橋的身體,忽然慢慢停止顫抖,取而代之,是握緊拳頭。
同時間,一個金髮碧眼的英國青年,正待在英國領事館私廳。
他的身體陷在柔軟的紅色沙發裡,手中正拿著剛剛泡好的花果茶,心裡默默讚嘆著放置在玻璃櫃裡收藏的各式花瓶跟雕刻藝術品。
真不是普通的豪華,光是覆蓋在走廊上的波斯地毯,就不知道要計算多少金額了。
這個年輕的英國人,雖然外表看來年輕,但已經有成年的模樣與風範。
他有一個日文名字,叫做濱田良郎。
因為家族事業讓他父親曾經有段時間逗留在日本,受到文化深遠的影響,回英國後,便特地為他額外取了日文名,就連英文的中間名,都是使用日文做發音。
雖然家族本身與日本頗有淵源,這卻是他第一次來到日本。
並不是為了觀光或通商,而是在英國受了家族委託,特地前來尋找一個人。
直到前陣子遭遇竊賊洗禮,事情只好暫時耽擱。
「怎麼了?」聲音將少年的注意力吸回玻璃桌對面的男子身上。
四十歲左右,有一雙深沉的藍眼,穿著筆挺,對西裝也很講究,舉手投足間都看得出其出身良好,他就是這邊的英國領事官,也是他想尋找的人,最後一個相處過的對象。
「這裡很漂亮,很容易讓人心醉沉迷。」良郎真心讚美道。「您的家真是大部分人的理想,布里諾先生。」
「外面的風景更好,我很欣賞這塊地方。」英國駐派領事官,希爾德‧布里諾,露出溫和的笑臉。
青年放下茶杯。「我還是不明白,這麼好的環境,三橋廉…也就是先生的養子,為什麼會選擇逃家?」
希爾德露出勉強的微笑。「其實廉…以前就常常逃家,大概是因為這裡比較偏僻,而他喜歡熱鬧的市區,為了避免父子間的關係緊張,我也鮮少為此訓誡過他,直到有一天,他就突然不回來了…」他節節分明的手指掩蓋了臉龐。「願主保佑他平安無事。」
「這樣啊…」良郎將手放在膝蓋上,出於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解釋為貴族帶有的缺乏現實感,使他無法真心誠意地跟希爾德溝通。「真可惜,您看起來是個非常好的養父。」
「也許對他來說,並不是這麼滿意我的教導。」總領事用遺憾而帶點悲傷的口問說著。「畢竟他常把以前的父親提在嘴邊。」
良郎聽到這裡,就算心裡對希爾德有所質疑,仍不免同情起總領事的為難境地,話題終止後,他起身致意。
「總之,謝謝先生提供我暫住的地方,錢包被偷後,原先父親希望我託交給三橋的信也一並被拿走,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希爾德禮貌的回以禮示,並親切地說著。「只要你喜歡這裡就好。」
濱田面對希爾德如此善意的對待,心裡也產生了愧疚感。
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嗎?
當他認為時間也晚了,跟希爾德先生點頭致意後,正打算開門離去,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讓他的手擱在門把上。
「對了,布里諾先生…」良郎轉過身,有些猶豫於開口,這件事情實在不算自己作為賓客有資格提及的事情。
「怎麼?」希爾德則走到了玻璃櫃邊,背對著青年,倒了杯紅酒。
「就是…先生的庭院造景是非常的美觀…」良郎回想起今天前去的感想,心裡有些發毛。
「但院裡飄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腐肉的臭味。」而且總覺得久散不去,極其令人作嘔。
希爾德沒有轉過身,所以濱田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領事官做事的動作非常流暢,就像這件事情根本不值得意外。
「大概是附近有狼藏著食物吧。」
「狼…?」
「是啊,伏見這裡比較荒涼,而這棟房子,也接近林地,聽說有狼出沒。」
「是這樣嗎…?」
「真希望廉沒事,願主保佑。」
聽到這句話,濱田再度感覺到那種缺乏真實感的語言。
並且在希爾德轉過頭來前,出於莫名的畏懼,趕緊離開房間,當他走在長廊上時,這種緊繃的不安,仍然讓心臟鼓譟著。
二丁目,現在連夜晚的燈籠都熄滅了。
彎月清楚的映照在河水上,伴隨波流晃動。
三橋走到橋邊,他蒼白的臉頰在陰暗中看來更加削瘦,褐色的眼珠閃動著無以名狀的情緒,他靠著橋欄,將幾顆先前撿來的石子,一一丟入河裡,激起深沈的漣漪。
水波的改變,將月影拉出各種形狀。
他現在心裡有太多事情需要一件件撥開來深思,卻偏偏更害怕於空閒。
突然間,三橋拿出藏在懷裡的紙張。
與阿部先生的對話再次回到腦海裡,他意識到,這是第一次有人說自己〝可以〞做到什麼,而不是〝不能〞做什麼。
──如果我真的能做到阿部先生口裡的譯者,是不是就能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歸屬?
但,那是什麼樣的歸屬,又真的能擺脫過去嗎?
想到這裡,心裡又再度回到一片空白,他收回紙張,腦海裡面,另外一種冰冷的思維貫穿了他的逃避。
──死,真的值得害怕嗎?
難道還要繼續等待著永遠不可能回來的過往,而絲毫不對命運抗爭?
已經十五歲了,未來幸運的話,還有很長一段人生要走,他到底要依賴著悠一郎到什麼時候?
悠一郎說得很對,他可以反抗,他也可以逃跑…
死,真的值得害怕嗎?
三橋又問了自己一次,並感覺到手的顫抖。
對,他還是害怕,害怕死得不明不白,害怕死在一無所有的世界裡。
蹲在木欄前,三橋看著川流不息的河水,體會到生命多麼渺小,卻仍然想抓緊生命的那根稻草。
他明明只有空白的過往,毫無道路的未來,卻還是想要活下來。
──到底我想要什麼?
三橋沮喪地想著。
忽然,一連串的腳步聲從遠到近,是鈍鈍的悶響,沒有木屐那種咖咖有力的敲擊地面,也沒有皮鞋那種咖答咖答的清脆響聲。
當腳步停在自己後方,連帶著熟悉的喘息聲,三橋移動僵硬的身體,緩緩轉過頭,先看到血跡斑斑的雙腳,猛抬頭,才看見汗流浹背的悠一郎。
「悠一郎…」
田島用袖口擦掉滴落的汗水,看著廉睜著褐色的大眼睛,好像不敢相信般地盯著自己瞧。
「對不起。」田島立刻蹲下來,伸手將廉拉過來緊緊抱住,拼命感受對方存在的証明。
觸碰到高溫度的皮膚,沾到濃濃汗味,也因為淋過雨而衣服充滿潮濕霉氣,但三橋沒有多想,立刻伸手緊緊抱住對方,將臉埋在悠一郎的頸部,忽然深深體會到,不論是哪裡,都不會比在悠一郎身邊更好了。
感覺到悠一郎的唇輕貼著耳邊,三橋覺得胸口抽進了很多空氣,酥麻著。
「以後,有你的地方就有我。」那是堅決的口吻,伴隨著話語,三橋感覺到背部撫摸的手心,帶有很多意義地觸碰。
「好…」
三橋想,他不會再害怕死亡,只要是為了悠一郎,再多次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