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南月慢》言鞠姬

32、遥望

　　南方的春日总是比北方要来得早些，三月还未到，宫苑里的桃花树便已生出了花苞在枝上摇曳，新年里发生了太多事，使得整个皇宫都平添几分压抑，如今春天到来，冰雪消融，前些日子笼罩在人们头上的阴霾也略散了些。

　　荀云婉与魏漪由施承光的贴身小厮崔望领着，坐马车到了绍中的城郊，那儿的确有一片宽广的草场，新生的草刚刚没过足尖。

　　魏漪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窄袖骑装，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在春光的照耀下明丽的面容更加夺目，格外英姿飒爽。

　　施承光、蒋协和谢绪已经牵着马等在那里，魏漪走过去围着他们牵来的五匹马转着圈打量了几眼，露出满意的神情：“这几匹马看起来都不错。”

　　“这可是从御马苑借来的，我求了姑母好久她才答应我去跟陛下说，可能是看在先前姑母受了委屈的份上，陛下没多问便答应了。”施承光将一匹身型较小的白马牵到魏漪面前，“这匹马性子最温顺听话，公主殿下就骑它吧。”

　　魏漪却看也不看那匹漂亮的白马：“看不起谁呢。”她走到一匹身形高大健硕的黑马旁边，抚了抚它的鬃毛，随后迅速踩着马镫骑到了黑马身上。

　　她坐在马背上，昂着下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本宫要它了。”

　　她一抽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马蹄立刻小跑起来，谢绪一看，也立即攀到身边一匹马的背上，追着魏漪的身影而去。

　　蒋协看着有些惊讶：“我还很少见到有女孩儿的马术这么好，尤其还是一位皇室公主。”

　　“那说明你见识短浅。”荀云婉也来到他们身边，“在骑术上，魏漪公主是皇宫里的佼佼者，连一些皇子都比不上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冲施承光勾了勾嘴角：“未来的大将军，要不要去跟公主比一比，看看你俩谁更杰出？”

　　施承光无言一笑，他看得出魏漪的确厉害，但同时他也对自己的骑术有自信，倒也不至于同她去相较。

　　他把方才的白马牵到荀云婉面前：“荀小姐骑这匹怎么样，或者你更喜欢哪一匹，你先挑吧。”

　　荀云婉倒也没拒绝，指着白马示意自己就选它。施承光见她没有像魏漪那样身着骑装，只穿了一件旋裙，便好意问道：“需要我扶你上马吗？”

　　不过荀云婉没有理他，自己踩着马镫利索地骑到马背上：“要是连上个马都要人扶着，我就不会答应你出来跑马的提议了。”

　　虽然她的骑术远远不及魏漪，但幼时她应父亲之命常往来各世家之间贺礼送信，探取情报，也常陪着魏漪在马场御马，对骑马也算有几分熟练。

　　她拉起缰绳，马立刻小步跑动起来，而且十分平稳，不会让人有颠簸的感觉，施承光和蒋协也立刻挑了马跟上去。

　　三人并未像魏漪和谢绪那样在草场上肆意飞驰，只让马小步跑着，草叶的沙沙声混合着马儿时不时的响鼻，直到此刻，荀云婉才意识到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到来了。

　　几人走了一段，魏漪和谢绪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荀云婉问施承光：“此处距绍中有多远？”

　　“距官道大约四五十里，在绍中主城的西面，你们来时坐马车要慢一些，如果骑马的话，至多一个半时辰。”

　　“嗯。”荀云婉听后，沉吟半晌，突然一抽缰绳，马儿立刻向前跑去，施承光一惊，根本来不及细想便跟了上去：“云婉！”

　　“明义！”蒋协也被惊到了，愣了片刻之后也驱马赶了上去。

　　施承光的马术数一数二，很轻易便追上了，他控制马儿同荀云婉并驾齐驱，侧过头，语气中带着焦急：“你怎么了？别跑得太快，小心伤到自己！”

　　荀云婉不说话，沉默地驱着马，施承光也不再询问，只紧紧跟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避免她不留心出什么意外。

　　二人跑了许久，久到早已离开了施承光所能记住的草场的范围，但荀云婉依然没有停下。他们驭马爬上了一处小坡，等到达坡顶时，荀云婉终于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施承光停在她身边，缓了口气，荀云婉转过身来：“方才你喊我什么？”

　　他看向她，她颊边的发丝被汗水沾湿了几缕贴在面上，脸上还带着些微笑意，他想起刚才情急之下自己好像喊了她的闺名，一时有些羞赧，结巴着开口：“对……对不住，我方才唐突了。”

　　荀云婉笑了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她伸出手指向下面：“你看到了什么？”

　　施承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们脚下看似不算高的小坡实际上在一处地势很高的山地之上，向远望去，下面是平原，可以望见许多村落点缀在低矮起伏的丘陵之间。

　　“那里是绍中城郊部分百姓的住所。”荀云婉又指向另一边，“你再看那儿——黄色、褐色相交的大片平地，那儿是农田。”

　　“农田？”施承光很是惊讶，“可春日该是耕种的时节，怎么田地如此荒芜？”

　　“自去岁开始，燕朝多地便闹了饥荒，粮食歉收，就我所知，江原郡抽调民工派往别郡，太守则趁此私吞百姓的农田，许多人逃往南方。但是绍中城守备森严，京兆尹怎么可能让他们涌入皇城脚下，逃难的百姓只能在京郊无人之处暂时安顿下来，就是你看到的地方。”

　　荀云婉娓娓道来，施承光与追上来的蒋协静默着聆听。

　　“但无人之处之所以是无人之处，就是因为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农人们繁衍生息，你看到的那些黄色的是贫瘠的土地，褐色的是疯长的杂草，就是难以见到绿色的庄稼。”荀云婉抬眸，目光灼灼地看向无言的二人，“这就是灾民的无奈，他们几乎倾尽所有举家迁徙，想到绍中求一线生机却是枉然，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去路了。百官蒙蔽皇帝，皇帝耽于享乐，燕朝的土地广大，到处招权纳贿、盘剥百姓，一面穷奢极侈，一面饥馑荐臻，这就是天子脚下。”

　　荀云婉说话一向平缓，但在另外两人听来，每一个字都犹如一记锤子砸在心头。他们心里一下子涌起深深的歉疚，可为什么觉得歉疚？因为他们也是绍中城里衣食无忧的高官子弟，因为他们也是皇帝臣子的儿子，因为他们虽然听闻过难民们的处境，却未曾付诸行动去挽救他们。

　　荀云婉的声音凉了下来：“天地神明见了这样的王朝、这样的君王都要震怒，恕我直言，皇帝再这样昏聩下去，他的国家早晚不保……”

　　她的话可以算得上说得分外露骨，加之她的身份，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她的意思。

　　施承光和蒋协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蒋协按捺不住抢着开口：“不能这样武断，谁说一定会是最糟糕的局面，大皇子和三皇子殿下都是德才兼备之人，一定能治理好国家，我们也可以在城郊为百姓开设粥铺。”

　　“你所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遭难的流民，还有各地的贪官污吏，朝堂上为争权夺利而勾心斗角的世家豪族——更不要说你自己就属于世家子弟。你的想法很理想，也很单纯，就我说的这几类人，你有把握能应付好其中任意一者吗？”荀云婉伸出手指抵住下巴，语气状似漫不经心，“燕朝皇帝不爱才惜民，岂不闻高鸟相良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佐。”

　　蒋协撇了撇嘴，语气有些郁闷：“但是再怎么样，我们也不能对陛下有贰心。我们既是燕朝人，怎能做不忠不孝的叛国行径！”

　　“怎能做不忠不孝的叛国行径。”荀云婉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得到蒋协一个羞恼的瞪视后嗤笑了一声。

　　“罢了，你若是真的这样想的，就按你所想的去做吧，毕竟我身份特殊，有些话说了，你们也不一定入耳。”

　　她牵着白马走下坡，经过施承光身侧时，她抬头对他说：“只希望你永远记得你今天看到的、听到的，无论你将来身处何地、经历何事——因着我们相识的情谊，这是我发自真心的话。”

　　施承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默然无语，点了点头。三人复又骑上马，走上来时的路。

　　只是这一次，三人各怀心事，身下的马也缓缓踏着步子，相较来时，气氛显得沉闷了许多。

　　回到原先的地方，谢绪和魏漪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魏漪看起来很兴奋，也没过多询问他们跑到哪里去了，只是不停地夸赞着自己的黑马。

　　眼看时辰不早了，众人便打算回去了，魏漪本来还打算骑马回去，但是被荀云婉和谢绪劝着路途实在太长，只得不甘不愿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荀云婉把魏漪扶上马车，自己也正准备上去，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了，侧过头一看，是施承光。

　　“我和翊训打算过段时日到绍中城郊为百姓施粥，虽然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我们还是希望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荀小姐，你要来吗？”

　　荀云婉扯了扯嘴角，下意识地想刺他几句，但还是把讽刺的话咽了下去：“不了，你们自己去吧，我没时间奉陪。”

　　“那好吧。”施承光只得遗憾作罢，“还有一事，五月初四是我的生辰，我想，我能收到荀小姐的生辰贺礼吗？”

　　荀云婉好笑地看着他：“连四月都还没到，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向人要礼了？”

　　施承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荀云婉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额角：“好了，施小公子，我记下了。”